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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是什么时候需要修辞的?这是一个问题。
尤其是自现代以来,修辞似乎已经成为诗歌最基本的配置,诗人似乎忘记了这样一种可能:修辞不是最初的,或许也不是最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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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哲维柯在其巨著《新科学》中描述过人类曾经有过的一种审美时刻:“他们的诗起初都是神圣的……他们想象到使他们感觉到和对之惊奇的那些事物的原因都在天神”,因为这种和谐的同一性,“诗就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在这种时刻,人举手投足就是诗,人呼吸吞吐就是诗,人的审美想象与他的日常劳作高度一致。
这也可能是齐奥朗描述的那个时刻:“最初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但其实我们已经说出了一切。”
这是神的时代,也是神圣语言的时代。这个时候的诗歌不但不需要修辞,甚至不需要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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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裂的时刻在于圣言和人言的二分,也就是大写的“WORD”和小写的“words”之分。语言不断倾向于“人言”——也就是工具化的言语。这个时候,为了挽救语言的“神性”,修辞出现了。
修辞是神的时代向英雄时代过渡的结果,也是从原始性向历史性过渡的结果。这一过渡的标志性形式是史诗,史诗赞美英雄和神的斗争,使用的主要方式,是修辞。
修辞因此拥有两个向度,第一个向度是神圣的向度,它指向修行或修炼;第二个向度是工具的向度,它指向技艺和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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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修辞的第一个向度上,“一个人不仅要写,还要像他写的那样生活”。在修辞的第二个向度上,“一个人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才是诗人”。前者建基于文本与人本,修辞与修行同一的想象——在这一想象中,我们建构了古典的诗歌圣贤谱系,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虽然实际可能并非如此。后者则建基于文本与人本,修辞与修行的分离,知人可以论世或者论诗,但此人却不能等同于此诗。现代修辞学对作者与叙述者进行了精细的区分,符号学则更加推进一步,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本质上是一堆符号的结构性产物,它完全不等同于实存或者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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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辞在历史时代——神的时代消失后,我们一直处于并将长期处于这个时代——固然重要。但过度的修辞却导致了诗歌本源性的“失真”。在中国文学史上,汉赋的绝大部分作品、宫体诗和玄言诗的全部作品、宋诗的部分作品,都是这种过度修辞的产物。中国文学史上一次次的复古和革新运动,实际上是对这种过度修辞的纠正。“五四”新文化运动、陈独秀文学革命论的三大主张、胡适之的“八不主义”和白话诗实践,也可以放在这一革故鼎新谱系的延长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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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辞立其诚。这是哲学给修辞划定的价值指向。诚者,真也,敬也。不仅仅指向现实的真、情感的真,也指向虚构的敬、想象的敬。柄谷行人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指出,现实主义的兴起恰好是对“汉文学风景”克服的结果,即,克服传统汉文学修辞的景观,呈现真实的生活同时也是虔敬的生活。史蒂文斯有作品《最高虚构笔记》,“最高虚构”指向的即是维柯所谓的“天神”,也可能是中国道家所谓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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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生活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本源性的丧失。这是理性主义兴起的后果,在1728年,劳威廉已经看到了这种可能,所以他严肃召唤“敬虔与圣洁的生活”。不过理性主义太过强大,它与物质主义共同建构了一个泰勒所谓的世俗时代。
修辞是世俗时代诗歌的通行证。本源让位于技艺,修行让位于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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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辞抽空了生活甚至替换了生活,并对修辞的材料词语进行了圣化的结构和想象。这就是我们身处的当代性。
修辞成为了主体,它可能会架空诗人和生活之间的有机关联,并在历史的势能里自动增殖,使得诗人充满了失败感。诗人戈麦在1980年代末曾自白:“很多期待奇迹的人忍受不了现实的漫长而中途自尽,而我还苟且地活着,像模像样,……其实我内心清楚,我的内心的空虚,什么也填不满。一切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如何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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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人意识到了这种危险。昌耀在给友人的信里说:“功夫不在于修辞本身,而在于修行。”另一位当代诗人陈先发则反思:“过度让位于修辞,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诗人们都在渴望一种奇迹,这种奇迹是分裂太久后对同一性的渴望——诗与人的同一、修辞与修行的同一,最终是,神圣生活与日常生活的同一。
但这种渴望与当代性相悖。当代性拒绝同一,因为同一是比修辞过度更可怕的危险。那些执著于追求同一的当代写作者们,要么成为装神弄鬼的伪大师,要么成为低眉顺目的真乡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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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路径只有一条,那就是争夺修辞,以更具创造力的修辞克服过度的、虚假的、不及物的修辞。正如只能在世界时间内部扭曲世界时间,从而建立自己的时间。
争夺修辞,这是当代写作者的责任和义务。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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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的严峻和复杂之处就在于,当代写作必须要在多条战线上作战。要和语言的泛化工具论争夺,在泛化工具论里,语言通过单一的修辞操控现实甚至修改现实。要和通用智能争夺,前有小冰小封,后有ChatGPT,通用智能的排列组合是修辞的低阶阶段,但谁又能保证有一天不会发展为高阶阶段呢?还要与伪诗歌写作争夺,伪诗歌写作非常具有迷幻性,它通过“假诗”和“假词”试图取消真正的诗歌和真正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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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和诗歌合二为一,也需要一场语言的战争。
作为深陷当代性的当代写作者们,我们只有修辞的武器。这也是我们最光明的武器。
(来源:《诗刊》2023年第15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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