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代著名诗人、鲁迅文学奖得主陈先发而言,写诗,是在桐城老家文化英才辈出的环境影响下一件“自然发生”的事,亦是对人的命运、对他人痛苦深切触碰后的内心苏醒,是融汇古典和现代、赋予时空以生命血肉的文体自觉,是拒绝“昏睡”,始终向大地上的一切敞开的敏感内心。7月18日,中国作协“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推进会暨作家活动周在山东临沂启动,新黄河记者在活动间隙专访了陈先发。人如其诗,坦诚、锐利、丰饶,贯注其中的,是生命的澄澈、诗意和激情。
在文学的自觉之外,还要有深刻的“觉他能力”
记者:这几年,因当代诗歌而引发的网络话题其实并不少,许多读者因“读不懂”进而产生抵触性情绪,您怎么解读这种现象?
陈先发:对一个好的写作者来说,有两种能力至关重要:一是“文学的自觉”,一是“文学的觉他”。自觉指的是,写作者要进行审美风格风范、语言能力、文体特性、个体丰富性等诸多方面的探索,主要是在文学疆域内的一种语言劳动。“觉他”能力,指的是写作者有强烈的触碰他人内心的愿望,对世道人心有一种独到的觉察,其写作与良知、道义、公平这些社会目标能形成一种显在、或潜在的呼应关系,底线是不能对他人之痛麻木不仁。
我的体会是,当下的写作者,当然不仅是诗人,在文学自觉上的能力拓展较多,整体上看,“文学觉他”能力减退,甚至是有些枯竭。本质上是写作者个人与社会间的对话关系,在变浅、变弱。写与读之间的互动,就会产生隔膜,甚至是断开。
对“读不懂”三字当然也不能简单拆解,不应从一味单方面指责写作者上寻求答案。阅读,需要起码的审美能力,同一篇作品让A人群甘之如饴,也可能让B人群味同嚼蜡,阅读的分众现象越来越突出。文学作品中确有令所有层面都拍掌叫好的,但雅俗共赏也不能成为一种教条。一个写作者,不能将同时满足所有层级的读者,作为一种追求。读不懂,其实是一种正常现象。某部分人呼为“读不懂”的,可能另一部分人还觉得太浅白呢。诗无达诂。所以我一方面认为写作者要深化自身的“觉他能力”,与社会的对话关系要更加深刻生动,另一方面也呼吁阅读对写作者的探索要多予理解和包容。
在古典和现代的融合中,催生一个全新的“自我”
记者:生活在当下,我们常常能感受到生存上的内卷,审美上的粗鄙,而读您的诗,让人感觉到一种融合了现代性的古典之美。您的微信公众号叫“陈诗三百首”,您出的诗集里也有一本叫《九章》,都带着浓郁的古典元素。新诗诞生100多年以来,这种古典与现代性的融合似乎并未特别成熟。白话诗的形式其实是舶来品,古典的传统仿佛又在社会变迁中断裂了。您怎么看待诗歌的古典传统和现代性?
陈先发: 传统二字事实上在许多人的认知中被“窄化”了。它有时候甚至被误读为一种过时的文体、一种老套的理念、一种接近消失的生活方式,就像繁体字或汉服一样。其实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在每一刻,传统的力量依然生生不息,它依然是新的、活着的、未完成的。只要我们仍在用汉语说话,那么我们就无法摆脱传统对我们的塑造。当我们说着“仁至义尽”“美美与共”这些常用词的时候,事实上我们在儒家的文化价值观里;说着“天长地久”、说着“痴心妄想”乃至真理、意识这些词,分别又在道与佛的文化价值中,这些语言几乎在陪伴着我们每一刻,怎能跟它们割裂得开?
我曾经和儿子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在美国读书、生活,他跟我说他和中国传统的关系已经割断了。我就问他:此刻你在吃什么?粥和小咸菜。用什么吃?他说:用筷子。这就是我们处之而不自觉的传统啊。我们走在街上,可以听到摇滚、电子等现代音乐,也能听到箫、二胡、古琴,来自传统的声音就混同在当代声音中,形成复杂而为我们所爱、所用的一种交响。传统是敞开的,是活生生的,每时每刻都在塑造中国人的内心。我们没有办法把传统的生活方式、传统文化对人的塑造,从我们当代生活图景中分割出去。传统力量流淌在血脉里,它一直都在。
中国当代诗歌曾被形容为“活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之下”,即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和西方现代文学传统。在其阴影之下,无非说明这两大传统之强大,但当代汉诗经百年演变,融汇了无数诗人的智慧与创造,我想我们现在有资格说出这样一句:曾经是两大阴影的东西,已被改变为两个资源库,而且是交汇到同一种生长过程的两类资源。不仅诗歌,无论是什么文体的写作,最终都会与我们内心的演进、生活的起伏、时世的变易这些力量打通,催生一个全新的文学的自我。这是百年内中国人的命运之轨,当然也会间接地转化为文学的命运之轨。
记者:这种古典和现代性的结合,是不是就是您追求的“真正中国化的当代诗歌”?
陈先发:中国人的内心是被中国的传统文化价值观所塑造的,这种塑造仍然在延续。 文学的目标是人,文学是关乎世道人心、以人的丰富性为目的一种事业,所以文学的力量永远和人的内心、人的价值观在同频振动。诗歌当然更是如此。
从生存元素、生活状态等等方面,古典的和现代的,如何能得以区分?本身它是一个同体多态的生命整体呀。如果确有中国化的当代诗歌,我觉得不是要从概念上、不是从所谓古典现代上去划个泾渭分明,而是给它定义为:真正契合了当代中国人心灵状态的诗歌。没有必要为了求得更大范围的价值认同,而去抛弃我们所固有的,当然也不能固守着某一种价值观,却在写另外一种价值取向的诗。我们曾经有过这个阶段,是因为对自身内心的状态很游移,不坚信,觉得我们的文化价值观是一种落后的东西,必得抛弃。我刚讲的“两大阴影”带来焦虑,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我们的创造力不够强大。当眼光日益开阔,当我们日渐受益于越来越多的人类文明的共同成果,我们对文化的认知态度就会发生变化,就会获得并开始累积文化的自信,也并将催生出新的审美样式、审美路径。中国当代新诗完全可以从这两股力量中获得启示,催生出一个全新的“自我”。这个过程我觉得已经发生了,并且在有力地持续。
文学的尊严,在于深刻呈现个体生命的内在价值和生动姿态
记者:读您的诗,觉得诗中体现的“自我”非常强大,确实摆脱了对这两大传统的“影响的焦虑”。不仅如此,读您的诗,还能感觉到您对时代情绪把握得特别准,当然这个“准”不是那种理性分析后的“准”,而是散发着丰富的意味,根植于个体生命对时代情绪的敏锐体察。
陈先发:有位诗人写过,“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每个人都活在具体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为什么写作?写作就是一个人想完成对具体的、琐碎的现实生活的某种超越。每个人都会和他生活的时代发生联系,每个人事实上都是在体验时代带给他的某种焦虑,都在回答时代对他提出的问题。而任何时代都会成为历史,历史是时代的叠加。如果没有文学和诗歌的力量介入,历史实际上就是干巴巴的几个概念。我曾经在一个访谈里面说过这个观点,比如杜甫,我们现在看安史之乱,如果没有杜甫的“三吏”“三别”,没有石壕村哭哭啼啼的老太太,没有那种至今仍然很鲜活的历史现场,安史之乱可能就是几个干巴巴的词,是没有活力的。
正是文学给了历史以血肉。文学给了具体的时间和空间以血肉、以生命。在这个意义上,一个写作者要对他所经历的时间、时代负责任,以一个个体的人真切体验来凝成语言经验。这也正是文学的尊严所在——它给时间和空间,以个性的生命体验附着,让一颗颗具体的心,在那些一段段消失在空茫之中的时段,因这颗心的跳动、因这颗心的滚烫,让无穷后世的人能感受得到,历史得以不死,那些已经消失的时空,可以继续活在未来。
“我想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记者:您是怎么走上写作之路的?最早的“诗心萌动”始于何时?
陈先发:我的家乡是安徽桐城的孔城镇。桐城派很有名,大家都知道。我小时候的生活环境中,周边都是历代文化英雄的影子,他们时刻都在我的生活当中。比如清代散文家刘开的故居,和我家老宅子隔河相望,不过几十米远。比如朱光潜,我小时候上课的教室,朱光潜也曾在那儿坐过。桐城派的文人,我为什么说他们是文化英雄?真正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不为任何力量而改变或扭曲自己的文化理想。在清代文字狱中被杀的第一人戴名世,“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就是他写的,他的墓地离我家仅两华里。家乡的这种文脉,从未间断。
镇上邻居们,哪怕在食不果腹的时候,对文化和文化人也存有起码的敬重。在日常生活中,你能从无数细节上感受到文化的尊严、文人的体面、文学的活力。所以它很容易影响一个小孩的内心。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现代诗,也写古体诗,对我来说,这是一件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19岁时候写的处女作,是一首短诗《与清风书》,劈头就是一句“我想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儒侠并举”这个词是我创造的,这个词其实把我的写作路径、来源都说清楚了——我从小生长的那个有着2000多年历史的古镇,那种种关于“文化英雄”的传说,实实在在塑造了一个孩子。
最近我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们讲课,讲怎么去写最初的诗,我讲的第一段话是,不要把写诗当做一件多么特殊的事,也不要把写诗当做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因为诗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体,不是说非要达到某一个“刻度”、“段位”,或者被戴上某个冠冕,它才叫诗。我们不要把它从日常生活当中抽离出来,成为一种只有某种“小圈子人”才可以干的一个特殊种类的活。只要是从内心喷涌而出、和你内心波动合拍的语言组合,你都可以认为它是诗。写诗不是一件特别的事,它就是每个人忠实于内心的日常表达。
你刚才讲到我的诗里面有一些古典的元素,这些元素其实就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多年来我有个固执的爱好,经常去城乡的建筑工地找一些古瓷片。古瓷片传达出来的气息,会给我以安慰,它很自然地就会化为我写作中的某种气质。这不是刻意的,更不是为了标榜作品的一种特殊性而做的安排,它是自然发生的。我生于古镇,又长期迷恋和研究古代器物,这种气质已完全内在于我的生活。
“对人的命运、对他人痛苦的深切触碰,会让你的内心苏醒”
记者:这样就很能理解您诗歌中的古典气息了。在诗歌之外,还想请您谈谈《黑池坝笔记》的写作。
陈先发:黑池坝是我在合肥蜗居其侧十六年的一座小湖,我的随笔总集以此为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晚在湖边散步时,将所遇所触所思的碎片记下来,辑成《黑池坝笔记》系列。
每天晚上散步,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是瞬间之物、瞬间之思,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这是一种真实的内心生活,像水流到大地上,你以为它是没有形状的,其实并非如此——我前几天看到一幅照片:一条大河,汇集众水,漫过堤坝,奔泻而下,看起来好像杂乱无章,但是从高空看这条大河就特别震撼,就像一棵树的主干分出无数的枝干,有一种生命的自然状态的审美体现,很美。它就像人创造出来的那些最完美的东西,总是以最自然的状态把内心画面呈现出来。《黑池坝笔记》这个系列,我自己比较看重,已经出版了第一卷和第二卷,今年底或明年初会出版第三卷。我想至少我会出满十卷本。
记者:您说能从器物中够获得安慰,我也深有同感。我买过一个古瓷碎片,原本可能是一个碗或者一个杯子,破了之后被磨成了杯垫,中心有隐隐刻着花纹,青瓷色的。我很喜欢,爱不释手。
陈先发:为什么会对它爱不释手?因为它的某种历史感。人都有超越的愿望,我们要超越的是什么?是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对个体生命的束缚。当我们拿着一个古瓷片时,让我们可以体会祖先在构思它、制造它、传承它时的种种想法、种内心生活。在一片不起眼的瓷片身上,我们和遥远的生命完成了一种呼应,想想就让人怦然心动。
所以一个人写作,和他的内心状态一定不可分离,你要想写出一种和你的内心分离的生活,你就得去装饰,就得掩盖你的本来面目,这一定不是好的文学,也一定不会长久。
记者:所以我觉得挺佩服您的,您当过多年记者,新闻写作显然会在某种程度上伤害诗歌写作,您是如何处理这种写作矛盾的?
陈先发:新闻写作要求的是规范性语言,而文学的基本要求是突破规范,这完全是两个向度的东西。冲突是一定会发生的,我也曾为此痛苦过。还是回到我刚才说的,当你觉得可以把这种伤害化为一种资源的时候,你就可以很平淡地看待这个问题了。事实上,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焦虑、矛盾、困境,恰恰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来源。
其实我感恩于我的记者生涯,它让我积累了在其它工作平台可能难以完成的事实、素材、见识,无数人的欢笑与泪水。我做记者的时候,搞过百次以上较大地域范围的调研,关于粮食流通、失地农民利益保护、淮河治理、基层民主建设等等专题,虽然不做记者很久了,但许多东西在内心的发酵仍在继续,我想某一天我会以某种文体呈现它们,因为这些故事是和这片土地上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的。
我写过一个长篇小说叫《拉魂腔》,写的是淮河流域的农民生活,那是我的一篇即兴之作,还没有把长篇小说当做写作的一个自觉,未来我可能会继续写长篇小说。因为相对于诗,我越来越需要更大的结构和文体容量来处理自己的内心生活。
比如我们讨论山乡巨变,本质上是人之变、人的内在之变。这个主题就要求我们更多地去关注个体命运,否则会失于空泛。无论是写乡村还是城市,壮阔的变化都来自个体生命的叠加,我们不能被史诗般的宏观场面麻醉,作为一个写作者,必须把它分解为个体命运的演变,只有这样,在文学上才能立得住。
记者:我们现在也在做一些口述历史项目,就是想做这样的记录。很多个体生命的处境,要是不去采访,确实就不会知道。
陈先发:口述史很有价值,是个体在时代的真切投影。文化人还是要对保存历史有责任感,如果没有这种东西,文化延续的力量就会逐渐变得弱小。
记者:回到您的创作历程。您刚才说的是小时候的成长环境,那么您对诗歌写作的“自觉追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先发:我觉得是在大学毕业之后。早期的写作多少都被虚荣心推动,心里总想着我要成为一个诗人,要站到我心目中的那些“文化英雄”的行列里去。后来这种文学的虚荣心会减退,文学的自觉开始产生,个体生命的价值开始在文学创作中凸显出来。
真正靠一种自觉力量推动的写作,是对人的命运开始有深切的感悟、体验之后。当我开始接触到越来越多当代人的命运,他人的痛苦,我意识到文学对这片土地上人的命运负有某种史学的责任。我觉得对人的命运的深切触碰,会让你的内心苏醒,会让你产生要写出和人的命运相匹配的作品。文学需要触碰他人之痛,触碰得越多,文学的觉醒就会越强烈。
记者:我看您此前的采访里有一句话也特别打动我:一个人可以是卑微,但他必须同时也是博大而滚烫的。
陈先发:我还讲过一句话——虚无本身,也是有温度的。我们过去讲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是因为我们没有借文学的渠道去进入到那些具体的现场。进入到现场之后你会发现,那些你曾经觉得灰色的、虚无的东西,是有温度的,是滚烫的。进入到人的内心,触碰到他人的痛苦,你自然无法认同虚无,也不会认为文学是一个象牙塔似的封闭容器。文学永远是开放的。一个封闭的容器,不管集纳了多稀有的天赋,也不会产生真正伟大的作品。
记者:我觉得您还有一个令人敬佩的地方,是“功成名就”后依然没有丧失自我反省的能力,而这种丧失,其实比较普遍。
陈先发:完全谈不上什么功成名就,不仅没有什么功,相反,强烈觉得人生虚度。自我消耗、自我浪费是很厉害的。你讲得对,反省是重要的,关键是要有自我反省的能力。文学的反省,不是对语言组合过程的反省,而是对人自身的反省。我曾经说过一句话,人自身是很容易昏睡过去的。就是说你别看我们有时候在走路,有时候蹦蹦跳跳的,看上去很有活力,但是你的语言状态、内心状态其实是昏睡的。如果没有自我的反省、自我的批判,不能在这个世界分泌出一种新的感受力,那你就是昏睡的。人内心的昏睡状态是文学的大敌,很多写作者是昏睡的,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我们不需要的,他没有新的东西,也是不真实的。真实的人都是容易倦怠的,这就更需要我们警惕、反省。
我以前还说过一句话,写作应该剔除“自我怜悯”。人很容易被自己感动,自我感动也是文学的大敌。
陈先发,当代代表性诗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2022春季大赛翻译大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已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波兰、西里尔等多种文字传播。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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