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华清,本名张清华,1963年生,文学博士,执教北京师范大学。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猜测上帝的诗学》等著作十余部。曾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等。1984年始发表诗作,作品见《上海文学》《诗刊》《人民文学》《十月》《作家》《钟山》等刊,诗歌作品与批评曾获十月诗歌奖、芳草双年奖、陈子昂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等。
美学的秘诀是选一只鸟的高度(十七首)
华清的“美学秘诀”是“选一只鸟的高度/它将看见凤凰的眼睛,它高迈的视线/省略过病树、颓墙、栅栏……/向着无边风景一路奔去”。热血、果断、威严、铿锵……他的“思之诗”或“批评家之诗”,也是“自我批评家之诗”,深邃而澎湃的哲思,借诗之肉身一次次地还魂、铸魂,呈现出今古交织、西东并置的美学图景。其作品蕴含综合人文素养,题材的多样性统摄于思想的锤炼统一。“纯想即飞,纯情即堕。”(《楞严经》)华清的写作,正是在“想”与“情”之间屏息提升巨大的张力,并追求“理性与感性的纠缠一体,思想与无意识的互相进入”,在“动”与“静”的无限变化中,犹如突然来了断喝——诗人选择了“镇住”:“羞惭的石头,它蹲伏在那儿/镇住了时间……”(沈苇)
拉德斯基进行曲
观众的掌声渐次响起,有关进军
和战事的一切亦随之退去。退去的
还有胜利者背后的层层白骨,死亡
持续的叠加累积。喊杀声毕,已升华
成为荡气回肠的旋律。硝烟早已散去
金色大厅只剩一往无前的音符,哦
盛大乐会已至延时的终局,只有胜利者
不受指摘的结尾——锣鼓齐鸣
狂欢的最后一记!鼓掌吧,鼓起
指挥已把乐队交与观众,他们终于
能够全方位参与,成为晚会的主人翁
不再是傻子与听众。听,今晚高潮
已至,但拉德斯基,那常胜将军的美髯
已被音乐的华美盖住,又遗弃。哦
看,此刻似有人看见了那一个
白发苍苍的人形,先在舞台旁卸妆
后又于僻静处与众人击掌相庆,沉浸于
这与他本人完全无关的胜利……
满江红
一阕词让一整条江都有了咸腥味
那古老的曲调也是,一个族类因之
而长出一根骨头。不要以为词语
至多是一种符咒,没有它
死过的朝代如何还魂,一部史书
正如同施过腐刑。别用今人
去丈量古人,别用正眼去看历史
相信“正义从不缺席”。难道它
习惯于迟到本身,不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啊,幸好还有这么一阕词。幸好还有
这带缺陷的词语,因之这酒杯中还有
凝固的血块,必要时重新加热
就着泪水一饮而尽,而后挥笔
龙飞凤舞,酣畅淋漓,气息一韵到底
再引燃那张纸,让烈焰炙烤一下
古今的宵小,一樽还酹江月
再随血红的江水一泻而下
洗雪古来一切不曾安歇的冤鬼
预言
“上帝并非结构主义者”。特里·伊格尔顿
如是说。是的,命运的鄙薄这样赤裸
连造物本身也显得势利和脆弱
“福柯感染艾滋,命运召回了拉康”
“把路易·阿尔都塞(因谋杀妻子)送进
精神病院”。因此,伊格尔顿预言
“文化理论的黄金时期早已消失”。好吧
连最抽象的时代及其发明者都已谢世
Chat GPT如今已可高仿他们的文字
悲观还有什么理由持续。世界走到今日
重获新生的不再是哲学,当然也不是
被梅毒所折磨的尼采——他所预言的
狄奥尼索斯的悲剧,而是一场显微镜下的
壮观末日。呵,这可不是预言,但一定
是思想者的穷途,是高耸的灵魂烟囱
所象征的魔幻图景。是超级现实主义的
如椽巨笔,以及作为解构主义者的上帝
还有不断变身,且有无数奇怪编号的
美丽病毒。以及这不断新变的世界
与我们今生之命运的完美匹配
无雪
听着,没有雪
没有乱琼碎玉的雪
没有如期而至践行神灵契约的雪
没有漫天飞舞普降甘霖的雪
没有洗雪记忆与遮覆羞耻的雪
没有一扫尘霾叫人想念又想哭的雪
没有装扮万物顷刻间改换天地容颜的雪
没有那找回童年、童趣、童心和童话的雪
没有那谣言般盘旋不去的雪
没有那让人惊悸、叫人激动呐喊的雪
没有风卷残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如诗如画
之雪……没有风雪夜归人盈怀满身的雪
这样的冬天,在我们短促的一生中
并不多见。但它确乎就是这样
黑漆,干渴,陈旧,脏乱,且如影随形
不离寸步,四仰八叉,赤身裸体
仰卧在你寒彻心底瑟缩发抖的身边
旧台历
岁末尘封的案几上我忽发现了它
在一堆书卷与杂物中,它保持了沉寂
这一年的相守中,它一直如此,
仿佛刻意不让我在时间之水中
看到它的面孔。连它那变幻的表情
也仿佛专门是为了被忽略。这会儿
它就像一个新人的老去那样自然
那样让人漫不经心,从簇新到灰暗
如一个温婉低眉的侍者那样容易
被陪伴者忽略。当我毫不吝惜将它投入
一堆将废弃的杂物,不由又看它一眼
忽觉它像一个心怀幽怨的早逝者
在进入幽冥之门时给出的一瞥
似一枚锋利的旧刀片,在
薄暮中将我的手掌悄然划破
狮王的暮年
暮色里草丛中卧着一只昔日的雄狮
仿佛暮年我终日卧病不起的父亲
此刻它那雄健的后肢已失去了知觉
如同弯腰挣扎着捱向厕所小解的父亲
它那枯黄的鬓毛肮脏寥落,再无昔日光泽
恰似父亲寥廓的头顶一片暮冬的荒残
它那垂首的姿势确认,它已是被逐的失位者
那目光的羞怯和暗淡已不止像我父亲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必须悲哀的
因为这就是丛林或梦中最平常的一天
如同当初它的父亲,以及它
与它们父亲的父亲们……必定有过的一天
航拍
美学的秘诀是选一只鸟的高度
它将看见凤凰的眼睛,它高迈的视线
省略过病树,颓墙,栅栏……
向着无边风景一路奔去
它不会看见,那美学下面瘙痒的皮癣
也不会看到摩天楼群之间
堆满的垃圾与穷汉。柴房中的锁链
扑火的飞蛾,鼓点上的聋子,那忽略
一切病句的高远,它是这样轻飘
而充满着快感。它飞着
渐渐飞出了大地的视线
看到了天上的节日,以及诸神的盛宴……
故乡的无名河
就是那条梦中的河流,在一个秋日出现
早晨的苇丛,正用荻花将她梳洗装扮
一条船,一具斗笠,或是一蓑烟雨的烟
河流和秋天的芦苇,隐在淡淡的雾间
历史敲锣打鼓,从地平线滚过
被风吹着的少年,正从河岸梦游
多年后他知道,那是齐王点兵之地
如今只剩了野草,那战车千乘在哪?
有人横渡泅水,有人远走高飞,有人死于河中
两千年就这样过去,如同这个有雾的早晨
那梦中的河水早已断流
间断被填平,如干涸记忆的草蛇灰线
篝火
——给QR
幽闭岁月的末端,是谁点燃了一堆篝火
管它是谁,我们先向火,距离靠近
老花眼只要看清对方的面孔。火燃着
烘干着潮湿的心,霉变的空气
烧有毒的纸张,与命中速朽的文字
甚至我曾在梦中以书引燃过自己
其实,只要拥有“篝火”这个词,就已
足够。“我们都是见过大海的人
心中都有一团火”,你这样说时
我的心颤抖了一会儿,也许还有
一个火苗蹿出了心间,也许那
纯粹是因为寒冷,亦或因持续的发烧
但这已完成今晚这火的意义
当然也包括梦中,直至我们的一生
直至终点,我们将自己变成一把火
超人
世界杯一场关键球赛,观众们都渴望
有如期降临的超人。然而奇迹照例
未曾发生,在神该出现的时候
球只在绿地上滚动,完全没有按照预计
球员们满场飞奔,观众在焦急地呐喊
仿佛他们的嘴巴,能说动飞起的皮球
能改变飞行的角度与弧线。“门将在玩火”
解说员焦急提醒,前锋的面颊撞出了鲜血
英俊的前锋这次如有神助,伙伴也竭尽全力
球依然未曾打进门框。这一场结束
他们将会回家,并目送老冤家高歌猛进
眼看这一切逼近,结局无法更改
超人那时已铁定隐身,只有十万肉身凡胎
身被旗帜,面着釉彩,喊着沸腾的口号
目送大力神金人儿走过,黯然神伤
团泊洼
车过团泊洼,恰逢秋光大好,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行车人
没法不想起一首诗。那修辞无比亲切
仿佛出自灵魂,当然,也或许有
些微的空疏。秋风的才华无可质疑
但那盛大的美学却叫人犹疑
而今五十年过去,那土地已埋下了
多少忠骨,多少好听的地名已杳然无踪
可曾经的团泊洼依旧安静,依旧
有清凉的秋风,甚至它养育的庄稼
也愈加茁壮茂盛,而那悲伤的过客何在
要么已埋入秋天,像他一般沉睡
要么像我这般偶然路过,讶异
原来那诗中的著名洼地竟在这里
车子卷起秋风,秋风带着庄稼的气息
却不见劳作者的身影,还有冤屈者
那倚锄而望的愁绪。只有高耸入云的
风电机和远处的建筑塔吊,在续写
这荒野的新传奇。并试图告诉我们
一切恩怨与豪迈,都如一首陈年旧诗
徒有祭礼般华美的韵律,或如纸灰燃尽
一个冒烟的谶语,一个让人叹息
叫人怅惘的白日梦
兔子的素描或隐喻
在丢勒的笔下,它有农夫式的脸颊
瘦削,谦逊,食草者渺小的胆魄
写在那双低眉顺眼之上。灰色的皮毛
作为标记,芸芸众生的模样,匍匐在地
温良可撸,坐稳了一分钟弱肉的姿势
言简意深的隐喻。细密的笔法取自
工匠精神,德意志独有的笔触,这寂静
而略显紧张的氛围,衬托着一切自我的
造像。硕大耸起的耳朵,仿佛在分辨
稍远处的危险,两条用来逃奔的后爪
高耸着与生俱来的紧绷。这就是
动若脱兔的原意,但周遭已被删减
擦洗得干干净净。没有草木可以隐藏
表明这是宛若白纸的世纪之初,但我
不能肯定是,那温柔的目光里是否
也有1502,一线人文主义曙光的投递?
打铁的老妇
刷屏者的围观中,她把道具般的旧衣服
打成了铁,把空气和黑屋子
还有瘦骨嶙峋的她自己,也打成了铁
铁花迸溅,她将观者的心打成了铁
这世界在她老而不朽的锤打下
穿上了铁衣,有了道德的铠甲
我猜想她的内心是一块炭,冒着火
但那时她似乎不准备再烧别的东西
她只想用铁屏蔽且耗尽那肉身之火
以防御烫伤别人,那些好奇的围观者
等那火焰熄灭,她方才放松一会儿
那时她衰老的体温也将不再烫人
当她抬头看了一眼那慢慢变黑的铁
我发现,她如铁的眼神中
好像也有一点不易觉察的伤感……
落叶
当它们落地,和着秋风与雨水
你才会觉得日子是那么多,又是这般少
仿佛它们的纷乱,它们的多如牛毛
只是为了等待一场秋风。秋风才是
真正的回忆者,如一位书家,把岁月
和记忆那么随意地裁剪。它们就像
一场生命的歌舞,尽行收纳着
这无中生有的秋风,用落叶写下诗行
在深秋的光线下堆积蔓延
堆满一个人,无法返回的过往
和光同尘
中午时阳光忽然走出了阴影,这让他
疑心有人搬动了一座高大的楼宇
阴影里阳光的照射如注,仿佛有人
在梦中被流动的黄金埋没
空气一下变得富有,浮动在光线中的
尘埃,忽然获得了带哲理的名字
阳光泻下,光明中的人仿佛
经历了一次短暂的失忆
他看到不远处一小片迷乱的金星
从因仰首而失明的方向中,迅速消逝
菊花石
把花开到石头中去,犹如
“把灯点进石头”。黑暗和死亡不再
独占永恒。这块石头,早于此人
晚于那菊花的生动,它令人窒息的
死后的安静,死亡的栩栩如生
早于一切前世和身后,让所有不朽之物
觉得羞惭的石头,它蹲伏在那儿
镇住了时间,一切流动的东西
它静静地注视着擦拭者,也制止了我
尝试进入它的企图
墓地对话
除夕日,在祖居的坟地
我遇见了童年一起玩耍的兄弟
他祭祀已毕,肉身从泥土上站起
递给我一支烟,还有一只粗糙的手臂
他脸上堆着闰土式的笑容
手里攥着一把未烧完的冥币
他指着田地里的新旧土堆,告诉我说
这是父亲,这是七叔,这是因车祸
走了的春来二弟,以及多年前
死得不明不白的小侠贤侄……
说着道着,已四十年过去,还说啥
道啥,如今土已埋到了这里。说着
他指了指胸口到脖子的某个位置
然后给我一个惨笑,我接过烟
抽了一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好兄弟,多多保重,早晚有一天
不管是谁,我们大家都会在这里相聚
“头条诗人”总第839期,内容选自《江南诗》2023年第3期
缠绕的理性和无意识
——关于写作的一点体会
张清华
怎样使诗歌写作更接近肉身和灵魂——我说的是同时接近,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离肉身远,写作无有趣味,缺少生气;离灵魂远,则文本不够高级,缺少意义。所以,我所着迷的理想状态,应该是理性与感性的纠缠一体,是思想与无意识的互相进入,是它们不分彼此的如胶似漆。
这样说有言不及义之感,并非要占据什么观念的高地,也不纯然是一种逻辑和理论的设计,而是写作中的真实感受。多年从事研究与批评工作的职业病,曾使我过于迷恋文本中的观念载量,但后来发现,往往是因为过于清晰和自觉的观念诉求,而使写作变得呆板,甚至产生了意义的自我抑制与自我抵消;而偶然可以放松和“不追求意义”的时候,反而会有一点不期而遇的神来之笔,让句子有点意思。
显然,意义的减载和意趣的增加,两者之间的某种辩证关系,可能构成了某种写作的奥秘。这是感性与无意识被解放之后的意外之喜。我用了很多年才意识到这一点,但还只是意识到而已,还没有很好地实现解放,而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临界的体会。
这构成了当代诗歌,或者诗歌的当代性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同时强调“有意义”和“有意思”——甚至后者的权重要超过前者。“有意思”是趣味性的东西,纯然诉诸于直觉印象、错觉反应、难以解说的无意识经验与活动,它是意趣的难以言传,与灵犀的不可言喻,它有时可能并没有清晰的概念性“意义”,但却令人忍俊不禁,叫人怦然心动,让人感到萦绕于心,挥斥难去。
其实,唐宋诗歌中已经大量写到无意识的东西,或者具有无意识支持的日常经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的《游山西村》中明显具有这样的意味。孟浩然的《宿建德江》中“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亦庶几近之。刘长卿《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诗:“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大约也有这样的意思。“禅意”与“言说”之间有一个近似与德里达所说的“延异”,言近意远,言不及义,“说时迟,那时快”之类,均是说“言与意”之间的不同步或不匹配。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甚至连主体也是悬置的,这人语只是声音,而并无意义。
但这些或许有强加于人的意思,用无意识来解释,不一定周全,很多东西有我们现代的投射与理解。至宋代,诗歌偏离了唐人的情志,渐渐注重说理,未免枯燥。不过宋人亦有自己的解决方案,就是在“理”字上再加一个“趣”字,有了“理趣”,事情就好得多。用宋人包恢的说法,“穷智极力之所不能到者,犹造化自然之声也”,这种境界谓之“状理则理趣浑然”(《答曾子华论诗》)。这样说还是有含糊其辞之嫌,给一个现代的解释,其实就是将枯燥的议理与无意识的经验加以结合,便会有令人豁然开朗之境。这方面,苏东坡做得最好,他总能够将说理化于无形,将摸不清楚的道理化为“直觉之物”。“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所谓飞鸿雪泥,到底是什么玩意,没人知道,当然也无须说清楚;然而每个人直觉中都有类似的意绪和境遇,故说不清楚也便是说清楚了。
热衷且擅长解梦的两个诗人策兰和帕斯,都不约而同地谈到诗歌写作与精神现象之间的关系。策兰是这样说的:“在人类发展的河流里,当理智从深处升起,黑色的泉水涌到表面时区别出灵魂生活的恒常,辨别出无意识的边界……正义的阳光照射着,全部工作就会完成。”这是他的《埃德加·热内与梦中之梦》一文中的话,意思是强调理性在驾驭且依赖于无意识的关系中,对于精神创造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
我无从知道这位热内的梦中之梦的情景,但熟知诗歌秘密的人都会理解这样的话的意思,诗歌依赖于理性甚至思想,但却是起源甚至归宗于梦境一类东西。这在苏格拉底那里被解释为“迷狂”,仿佛有某种外力的神秘介入,但实则是人类自己的精神活动。在我的理解中,它属于广义的无意识范畴。所以简言之,弗洛伊德说得也对,文学是力比多的升华。力比多是本能,是人的基本能量,而意识构造中的无意识所对应的,正是人格构造中的本能,而本能在某些情况下的映现形式,可能就是梦境。
但请注意,策兰所强调的,乃是“正义的阳光”对于“黑色的泉水”的“照射”,是“理智”对于“无意识”的一种赋形与赋能,是其意义获得的前提。
这样的理解简直太重要了。当我们的写作中越来越注重“灵魂的秘密”,注重“精神的复杂性”的时候,无意识帮我们揭开了这幽暗世界的广阔而生动的真相,但是我们还需要正义的阳光,将这个大千世界真正照亮,这才是其能够成为诗歌,能够具有意义,能够成为一种精神创造的根本条件。
本来我想说,我们需要“理性之光”的照耀,而策兰直接说出了“正义”,它相较于我们头脑中的理智,更为广大和客观,也更具有社会性和公共价值。它对写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或她,除了有一种自觉的理性精神,还需要有历史的、公共正义的、人文主义或知识分子性的立场与判断力。
当然,这一切的施行与建立,不是基于古典与浪漫主义意义上的“情志”,而是基于现代主义与当代性的广阔的人性与无意识。
无独有偶,奥克塔维奥·帕斯,在他的《大自然的颂歌》一文中,也强调了无意识的支配作用,它作为精神创造的源泉,对于诗歌的至关重要的作用:“疯子劈开宇宙,向他自己的体内跳去。他顷刻间失去了踪影,被自我吞咽……那爱是一块磁铁,整个世界吊挂在他身上。万物苏醒,冲破硬壳,展开双翅,自由飞翔。”细想,这也许就是“创世者”的精神境地,对于世界的创造其实就是对于自身的打开,只有疯子才会完成这样壮丽的想象。只是在古代,这样的疯狂之举才可能被神话化,或者被权力神圣化,盘古,夸父,精卫,所有这些创造者都是不自量力的,还有屈原,他的基本想象方式也一定可以从现代的精神分析中看出蛛丝马迹,没有别的答案,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个人已经疯了。
但是伟大的诗歌或精神创造,与精神的异常,与无意识的支配性活动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连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家,他毕其一生所做的工作,所取得的对于宇宙的认识,其实都超出了那一时期科学所能够达到的境地,而唯一的解释,除了科学和理性,便是无意识的诗一样的灵感和神启之力。
有人在梦中写下了诗篇,借助疯狂之力或在梦境中受到启示,或以梦境的讲述来传达其复杂难言的感受,这都是诗歌的应有之意。
我有时梦到自己在梦中写出了漂亮的句子,而且非常清晰地意识到,我写下了这些句子,但醒来睁眼坐起时,它们却忽然无影无踪,便感到无比沮丧。个别时候一首诗中最有意味的一两句,可能就是在注意力最不集中的时候,在不经意的“走神”或“假寐”时出现的。
与策兰所强调的方向有微妙的不同,策兰强调的是收束,而帕斯希图的是放纵,两个人从两个方向迎面走来,在诗歌舞台的中央相遇,并且不由分说地拥抱在一起。
为什么我会如此强调梦境和无意识的意义?在我粗陋的理解中,我认为帕斯和策兰都真正触及到了精神创造的一个秘密。假如策兰所说是基于“灵魂生活”的一个侧面或者极点的话,那么帕斯则说出了精神创造的另一个极点,即是疯狂,人的精神和意识的不受管控的“溢出”。前者标举的是理性和正义的引领,后者倡扬的则是非理性和潜意识的释放。这两者离开了任何一点,都无法抵达诗意,现代性的和真正的诗意。
所以,诗歌既是天路,也是人道,是向外和向上的过程,也是向内和向下的过程。支撑诗人的灵感和想象的东西,可能源于向善的本能,但也来自大自然的启示,来自其充满神性的宗教情感,也来自其灵魂渊薮的古老召唤。因此,必须将诗歌写作看作是精神现象学范畴中的事物,而不止是文本和修辞活动。它是主体的精神创造,是写作中所有精神活动的总和,是触及人类一切精神领域的复杂现象,对于有抱负的和好的写作而言,尤其如此。
什么是诗歌的当代性——我们经常陷入这样的追问和自问。
当代性在我的理解中,可能与“现代性”相关,但却又意味着更敏感的反应力。它针对价值与精神的飘忽与不确定,针对人的心灵的日趋枯竭、晦暗与复杂性,特别是在人文传统与主体性反思两者之间的矛盾状态。这决定了诗人不能以某种简单和明晰的方式表达,也不能以明晰和简单的方式确立自己。他必须是一位既倚重思想同时更倚重无意识的表达者,必须是一位既确定同时又反讽的说话人。
超现实主义者曾经主张依靠错觉和直觉写作,如其“通灵者”的祖先兰波那样,通过直觉与天赋,以神示的方式抵达意义。在柏格森、尼采与弗洛伊德主义的支持下,这些想法逐渐获得了观念的支撑,发育成为布勒东式的经典的超现实主义理论。这样理论当然也伴随有众多的枝杈与歧路,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但最核心的一点,应该是与“梦幻”相同的部分,其向上对接于复杂的现实,向下连接着幽深的无意识,两者所张开的对等对称性的世界,则是文学与诗歌的广阔腹地。
我当然不希图重操旧业,去炒超现实主义的冷饭,因为这些早在上个世纪前期到中期早已有了大量文本的实践。那些极端个体化的、纯粹无意识的演绎,与当代性的诗歌精神与写作逻辑,已然不再适配。没有介入性、分析性、反思性、反讽性、自我怀疑性与颠覆性,无论是力比多的裸露,还是掩藏之后的升华,都不够好玩,也不够有说服力。
说了这么多,还是难以说清楚写作的肌理,我只能大概说出一个状态,即理性与无意识的缠绕,是满足一个当代性写作,或写作的当代性的最低条件限度。有了这种纠缠,写作将在“有意思”的层面上,可以满足写作者最低限度的自尊心;也得以在“有意义”的向度中,实现文本最基本的社会性与公共价值。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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