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半志(组诗)

作者: 2023年07月28日14:37 浏览:0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传说明朝国师刘伯温曾到过广济,看到二里半沿江北岸上下游方圆几十公里的江河滩涂地后留下这几句谶语预言: 五百年前一遍沙, 五百年后百万家。 到处龙蛇走马, 遍地电灯电话。 ——题记
    序篇

二里半,一个百多年历史的村庄
距武穴街二里半的路程得名
这是长江古河道改流后
湖沙滩涂洲起来的地方
是吴楚分界的芦花水荡
九大沙洲,几十处塘堰
“晴了三天沙烫脚,下了三天雨成河”
芦苇,野鸟,洲沙中的水塘,坟丘
天空飞过的麻雀,草地上惊跑的野兔
还有天空夜幕下
黑老鸦的叫声,在埋人场沙洲上盘旋
鱼从沙地上站起,以水族的方式
丈量着大地的尺度
长江和江滩上杨树林
是二里半最南的界边
毗邻江西省的码头镇
堤坝下的村庄有上付湾,高家湾、牛尾巴……

上付湾,是几个小自然户落组成
牛尾巴,张家湾,还有在村头吴蔡两姓的家
在上付湾的坝脚下
有大队鱼场的六个鱼塘
友尔的父亲曾是鱼场的场长湾上的队长
是一个资格很老的党员
后来,鱼场迁到江堤内滩
我,胡海武,田三腊都在那儿种地喂鱼……

那一年,大队的鱼场改名综合场
我穿着水兵服来到中国最南的海岛
那一年,是一九八二年的秋天
大队民兵连长胡元生和
副书记熊林祥,破例让我
作为候补人员参加征兵体检
我的命运开始走向
泥土的另一个方向
那一天阳光红红润润
象江滩杨树林上悬挂的灯笼
飘曳着一个少年孤独的梦想
他知道脚下的土地
每个季节都有犁铧
痛彻泥地的声音
有承载着那些孤傲的心灵
背负马匹行走他乡的向往
影子孤寂着冷冷的江水
半片落日起风的视线里
那是离村谣很近的地方
在四时八节的农事中
祖辈们分头把大地寄往秋天……

1、吕家塘

白鹤林地上,三月的太阳
让吕家塘泛满冬雪的姿势
布谷鸟开始渐渐丰盈
田野的谣曲被河流遗落
一段神曲的符号  在灵魂间跳跃
上付湾队长肩扛着一把铁锨
绕过弯弯曲曲的田埂地头
在塘岸上坐下,三月的阳光柔滑地散落
一群麻雀飞过他的头顶
他手中的烟袋重重地敲着鞋跟
淡烟散后的塘水,眼睛睁开了
深邃辽远的天空
写满神灵符咒

“这是上付湾吕家人的祖塘  
不晓得是多少年的故事了……”

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经常同湾上
伙伴们去塘边摸鱼,队长来了就把我们
赶得四处奔跑
他紧握铁锨追赶的样式很凶,却
回回都跑不过我们
回回都边赶边吼:
“塘里面有落水鬼,淹不死你们呀……”

后来村里办起了兽药厂
吕家塘不知道那年被填起来
成了永宁大道东段
一条热闹的街道
“这上付湾吕家人的祖塘
又不晓得是多少年的故事了……”

有时候我从那街道走过
总感觉有一地塘水
不含任何杂质的音律里
看到鱼的声音在水面上升长
阳光普照,圣歌唱响
另一群麻雀的羽毛
吹落在塘埂上

2、梅松高

这是一个能唱出一台戏的湾上
正月过年,那些犁铧归仓之后
农谚开始游走在村头
年戏的锣鼓与铜镲在骚动
唱正旦的刘细春
唱老生的梅应洪
唱小旦的郭三牛
唱正生的周文松……
开始成了村里老人嘴角上话题
他们总是台下人笑声中的疯子
台下人总是他们泪眼里的傻子
他们表演着一个个历史名人
却忘记如何表演自已的故事
而我们想要的才子佳人的爱情
都被他们饰演在别人的戏文里
并悲欢着自已的泪水

梅松高的戏是二里半
一个遥远的经典
采茶调没有黄梅戏好听
每段唱腔中
总有一句“哟嗬嗨”
吸引二里半的男女老少
赶集一样的扛着长凳短椅
去占据一份欢愉与满足
八十年代的初期,我也喜欢去赶戏场
喜欢站在年轻女娃多的地方
台上三通战鼓擂得激越满怀
台下赶考的书生躲在梦中摇曳
            一百零八盏烛影
与戏台上灯光一起消瘦
看一段段戏文在夜幕下
身着红衣绿袄
在天地间翻转百年的传唱


数年之后,那个
饰演《张朝宗告经承》的正生
成了我儿子的外公
光滑温润的乐器和虔诚的膜拜
轰然洞开一匹战马踏飞的尘烟
一千朵莲花在冰雪中复活
马鞭所指的地方
古老的河流滚荡出
甲骨文的灵光

谁的手指拨响旋律的高度
谁的水袖挥舞语言的圣洁
从虚无到顿悟
从清晰到模糊
方言传承祖德的民俗
长风当歌的人生
逶迤乡土民谣的目光

3、 陈家嘴

从八口水塘映照的风水上看去
你就知道陈家嘴是一处福地
从清朝嘉庆开始
几大氏族的先人迁徙而来
依水结庐而居
吴应先、对面湾、后背湾、王家湾、西头
这些陆续占地成湾的先人们
结成了二里半最大的一个湾落
起伏错落的屋舍
被村头几棵大槡树簇拥
王家湾那片竹林
有青蛇闻风而动
湾场中几处最大的青砖黛瓦的老屋
走出三大秀才:吴细财、程家爹、张家全
他们辫子一直留到民国
直至昨夜我仍然可以看见他们
凭窗读书,秉烛书画
他们端着黄灿铮亮的水烟袋
渡步在房前巷尾,那种儒雅的气场
在我童年的岁月
成为一种神圣的布道

这个俗世平静的陈家嘴
许多遗世独立的传说
在无人理会的闲聊中
让后人们津津乐道:
陈姓有双指立挺石斗的武师
张姓有飞跑立辫的超人
吴姓有鄂东长江地下特委的货郎
还有李材富参加新四军的故事……
这些史实在人去楼空的深秋中
象蜷伏湾头巷口的野猫
窥伺天空之下飞走的麻雀
在湾场谷堆上踱步
那种无聊的觅食

许多年了,陈家嘴湾象一只大喜鹊
不断地飞过来来去去的秋天
飞过二里半村庄的屋顶
秋天就平静地站在
四时八节的农谣里
从我童年的时光中
看那只喜鹊反复地飞过——
从这个屋顶到那个屋顶
从这棵大树到那棵大树
在这泥沙温润的土地上
用我熟悉的声音
不停地对我叫着
追赶着我远离秋天的脚步
让我必须在这一生的热爱中
热爱有关陈家嘴那些破烂的物事
热爱不愿接受却必须经历的磨难

4、后背湾

这是只有两户人家的小湾落
它是陈家嘴的一部份
我的先祖与程家先祖相邻而居
于是我从小就开始追忆
曾祖兄弟们是如何地
从黄梅李英乡迁徙到
后背湾生根立户
房舍后水塘岸上有老藤盘绕柳树
水塘边上有二十多亩丰腴的祖地
屋前有溪水潺流淹漫那十几亩祖田
那处土砖青瓦被蓝天披覆的古宅
把先祖们一生每一程的磨难
镶嵌在这个叫陈家嘴湾
纵横排列的一条条村道上……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我的父亲
以行草狂走的笔势
把我沷墨成春天的字贴
那正是桃红梨白的季节
每棵枝桠上的花朵气色红润
我的曾祖们站成秋天的庄稼
拖着长长的辫子一路喜气洋洋
我的祖父吊儿郎当
一点点地破败完
三个曾祖的家产,终于
让我们这些后人们
获得了贫农的成份
我才有资格参军,入党
因而,我的兄弟们在母亲的葬礼上
郑重地对我说
我必须感激我的祖父
感激他败光了三个曾祖
辛勤攒下的祖业
让李氏从后背湾祖地上
人去屋空
只留下曾祖们几堆孤坟

记事的时候,父亲常常对我说起后背湾
说起先祖们那些陈年往事
老邻居春梅嬷也常对我说着
我的先人们如何跟他们家相邻如亲
说着说着,就进入了我童年的心境
太多的情绪找不到安放之地
许多年后有了醒痛的厚重
我想从万物的寂静里
遇见先祖们最后的音容
遇见我要感恩的祖父
他不经意的抬手
就是一种尘世的疼痛
当我走过,我的诗歌就会响起
平仄的声音
在秋天清冷的水面上
拂荡他的灵魂

5、湖儿湾

从前想到这处沙地
肯定是很小的湖凼
才有了与梅松高区别——
大湖儿湾与细湖儿湾
我从小就想象着二里半这块湖滩地
在五百年前是如何地
动荡着连天的碧水
我们的祖先们走上这块湖沙之地
是否曾经不安的环顾四野
在湖水的此岸与彼岸
选择一种平衡的安居

梅松高曾叫大湖儿湾
但人们习惯梅松高的叫法
而湖儿湾就这么一直存在
象原来的湖泊之中的芦苇们
退回陆地深处,湖面飞过水鸟
古典的天空传来神灵佛号
郑姓与周姓的先祖们
环视大地上的事物
开始着垦荒与繁衍后代的使命
父亲,母亲,儿女
这些属于自然学科的命题
其实是一种伟大的生存哲学
被先祖与众神们高悬成
一种永恒的召唤
让后人们面向蓝天
仰望至今

后来,我带着儿子常常进出
湖儿湾那些熟悉的村巷
象某一棵至今不肯消失的芦苇
一地鸡毛丰富着乡村的亲情
它的根部仍旧深埋在湖水之中
湖面上风声吹过
湖岸上桃花灼艳
过去那些值得留恋的人生
是宿命对大地的不舍
是生命对自然的敬畏

6、罗神殿                      

这是二里半最古老寺庙
有人也叫它杨爹庙
旁边就是周姓聚居的庙侧边
破四旧时,众神断供了香火
它成了二里半学校
我小学一年级就坐在它某一间庙堂
进大门有一棵高高地大树
课钟就吊在树桠上
我的童年在这儿来了又走
那些清晰的热闹的面孔
都在这所神灵庇佑的时光里
慢慢地消失

物转星移
庙堂又建得金碧辉煌
大年三十的晚上
我沐浴诸神的佛光
冷静地勒紧世俗的欲望
以半生洞悉世事的沉稳
秉持处世的谦卑
从青烟经卷的禅悟里
加持一份破了红尘的智慧  

7、庙侧边    

童年的冬天很冷,雪下得又深又大
一只狗躲进柴堆里满身都是草渣
上学的时候不见人影,不见
古寺旧庙的大门

十几户人家的湾落,倚庙而居    
湖水从四周退去,芦苇围住一滩水凼
这些劳作的人们在清香佛音里
保持着一种自然的平衡
焦虑开始归寂死亡
湾上最富有的一户人家
被土改成地主举家迁到
另一个湾上接受改造
在大队部的批斗会上
我看到他们父母挂着木牌
低头弯腰地接受批斗……

春节期间,听说他们的后人又是
村里最富有的人家,并给罗神殿
捐了几十万的善款
历史又复原了曾经的面孔
湾上人说着这件事的时候
乡村的落日不见飞鸟踪迹
罗神殿的钟声和木鱼的敲打声
回荡在大地上

今年第一场冬雪开始飘落
我收拢起慢慢转身的远方
不再有任何事情让心激动
距离无时不在
哀伤无时不在
渐渐走远的童年背影
是常年在外的人
留给这片乡土唯一的
感慨与不舍

8、龙家桥

在夏天,我们喜欢从这儿走过
走到武穴老街
东港隔断了二里半向西的路
除了三八闸,就是这座龙家桥
桥那边是东菜园,有梅松高队上的田地
我们从桥上走着,时常会说起龙家桥的来历
说起桥底下的水,从长江穿过三八闸
一直流向武山湖,我们听着远古的传说
飞越桥梁的声音
想象着会不会真的有龙
从水下一冲而起?
两边堤岸杨柳青翠
下雨的时候,我们的话题就湿润着心情
向往街上的热闹……


说起龙家桥,我们绕不开桥头的东新村
食品厂,化工厂,那些曾消失着我们青春的
二里半村办企业,现在没有人能够记起
过去的日子长满泥土模样
桥下的水就会漫淹我们的身心
很沉重地压在我们来时的路上
那些飞过的鸟,那些长满黑色翅膀的鸟
在空旷的野地上保持它们的缄默
现在我的诗歌来了,我们依旧可以走向老街
可龙家桥不在,那些日子不在,那些人也不在
我的诗歌开始受伤又苦恼
这一座龙家桥,为什么要走进我的诗句?



9、竹林墩

它总是在二里半中间穿过
无论是向东或向西,向北或向南
总是以切割的方式
占据二里半一半的风水
时间或物质无法在
它的面前方方正正
这个只有二十几户的村落
早就没有了竹林,没有了树林
四方吹来的风
让一些人与事无法安静

这样小村子,不曾被湖水淹没
芦苇长满长长的影子
那些村塘的水声音
把童年的日子轻轻浮起——
夏怀友,加工厂里修柴油机的高人
陈金松,村卫生所里的赤脚医生
朱贵松,村里代销店的销售员
朱德林,一个军转干的团职军官
胡治玉,解放后村里第二任书记……
竹林墩这些名人让它
存在于得意与落寂之间
存在于意义与空无之间
存在于时光与村庄之间

现在竹林墩一些田地被城市饕餮
那些属于街道的喧嚷
成为大地万物的最后回声
一场春雨过后
一切人与物事都被擦洗干净
只有那些野猫与狗
在流年与烟尘中跳落


10、刘家湾

写到刘家湾,这是值得我童年去激动
去追忆,去重新再次走进的村湾
那些年大队部、加工厂、代销店、卫生所
还有大队文艺宣传队都在刘家湾
一九七六年前,它是二里半最热闹的中心……

当年那个贫困的时代,还有什么
有刘家湾值得人们愿意来来去去?
那些变幻的脸,那些在大队部批斗会上激昂的人群
那些在红色样板戏台下激动的人群
那些在文革时闹成“红色派”与“工交派”的人群
让我们纯朴的乡民选择着对与错的方向
人心在一层水的距离间冰冷
那些百年堆起的飞沙,在冬天刮过雪花的风
芦苇一直在荒芜
村湾那口塘水
渐渐走近春天的背景……

去年底,刘家湾熊胖子给我修煤气灶
一起聊起他湾上的一些事与人
聊到他哥的去世,刘堂兵的去世
刘堂山的去世,这些我熟悉的同学
这些曾经在二里半队办企业的同事
在生活中来过人世,又离去
让我感到生与死如尘轻微
面对明天的早晨
面对时间的凝重,面对头顶上的神灵
我们找不到那扇开启生命的大门
远去的童年,还有那些遥不可及的乡情
都将成为二里半沙地上的野草
在阳光下音迹全无


11、沙上湾

最后一荡湖水干涸之后
船的陆地就成了
野生芦苇与黄草的领地
它们肆意妄行的侵占
没有人知道,这片沙地上
是谁割走了冬天的第一缕阳光
是谁最先在此围沙结庐
成为沙上湾最早的祖人……

湾后是二里半最大的沙洲
那里只生长野草,野鸟
死人的坟丘一堆连着一堆
后来大队平整了这片骇人的沙地
建成二里半最大的养猪场
村庄由此开始,棉地开始茂盛
湾上那些七八户姓氏
开始在这片村场上,幸福的
繁衍着宗族的荣光
农事在二十四个节气中横陈
湖水的光线,飞沙开始收获灿灿的阳光
汗水沸腾着七彩的声音
有规律地淹没那红色的,紫色的
绿色的,黄色的民谣……

如果不是我表妹的婚姻
在沙上湾长成了一株漂亮的水稻
我原生的记忆里没有更多的词语
写上这段诗句,这些循日出作息的村庄
总是以原始的欲望
航渡着生存与死亡的距离
独居沙地人们总是以
狡诈与智慧,卑微与善良
面向天灾人祸一次一次的向死而生
高过幸福的日子,低过苦难的时光
总有那些心高气傲的子孙们
赶着秋后的马车去他乡闯荡
一把锯子,一把泥刀
都是村湾薪火传承的希望

12、杨家湾

水草爬满村塘
棉地开始沉沦于湖沙泛亮的黄昏
杨姓与胡姓的先祖顺着
芦苇荒芜的轮廓
在这片沙地上筑起表情严肃的村湾
鄂东的湖风
不厌其烦为这块土地的子孙
风干那些曾经的苦难与幸福……

这是一个让我诗歌敬重的村湾
从少年开始,我在它的村头出没
瞅着阳光,蘸满笑容
那些鸡与狗在我面前
渡着老夫子的脚步,大智若愚
我人生的情感在它们眼前
繁衍着十分骨感的表情
胡老实,杨四哥,胡元生,
胡勋龙,胡老八,胡老九……
这些杨家湾的名人
是二里半村史中一群消退不了的元素
是躲避不掉历史的慧眼
是弥漫着湖沙与庄稼气息的故事
他们象果实一样饱满着村湾的隐秘
在仓禀与民谣的上空
他们用天高地远的胸臆
呈现着村庄严肃又崇高的仪式
把秋天的光亮铺在大地与河流之上
他们习惯着村庄古老的呼吸
习惯着农谚中粮食拔节的涵养
飞鸟穿过麦尖的空隙
没有任何打扰的日子
村庄一直信仰神灵的开悟
无论时光苍老与年轻
肃穆的欲望在高遥的云朵下
不经意地让风滑过炊烟的面庞
在五谷丰登的村路上
让一些沉重的事物
轻盈地活着……


13、孙家埒

它是一座生存在
一把泥刀之上的村湾
刀把方圆中站立着
一位德高望重的师傅:郭德元
这个熟读鲁班经书的匠人
二里半每一个村湾
遍布他的徒子贤孙
几乎所有新起房屋的人家
都会找他们执刀奠基
那些深邃的民居中
生长着贫穷时期的秘密
孙家埒就是在一把泥刀上
发酵着尘埃微粒的私语
在传统礼仪的典乐中呈现着
手艺人守行敬祖的规矩
他们在二里半这块土地上
用智慧构造着建筑物语——
坐北朝南,开基立门
青石红砖,白灰黑瓦
上梁饰檐,东窗西户
刀起砖落间凝集着他们人生哲学……


这是一个藏在古民谣里的村湾
二里半这片沙地恬静如烟
郭姓的先祖们不知从何所始
驻足在这片沙洲水岸
折断南去北望的目光
选择一把泥刀传承家风
在明清的风烟里游弋幸福
或苦难,拂尘见史
芦花包裹着故事
每天不发一言
像他们中某位沉默的泥匠
在一排新墙上吊线立角
反复地起线定位,确认
砖落墙起的位置
他们的儿孙们在泥砖与泥刀间
传承着宗族生存的气息
在无数的新居楼层上
坚强地站着,开心地笑着
用最古老的方言
重复镰刀与泥刀相互虚掩的梦境
远祖的名字早已陌生
一方杂草丛生的沙土
隐藏着无数缝合又断裂的屋脊
目光所及的远方
有灵魂前行的背影
他们是这处土地上唯一的主人
他们的名字无法隐去
越来越多新生的面孔


14、高家湾

古河床改道之后,芦苇占据一片
水族生息的领地,风从江水中吹来
民谣,陶片
从泥水里站起
高姓的先祖从百家姓中走来
在这遍江滩沙土上划线圈地
结草为庐,娶妻生子
白色的光,黄色的焰
烧制着泥土的印记
风的消息隐藏着
千年飞鸟的秘密
二里半那些最初的童年
在高家湾土灶柴火升起的时候
燃烧成生命的颂词
和故事

我的诗歌很早之前
就被高家湾的湖水
浸洗与涤濯
那片芦苇深藏的心事
时常在暗夜中惊出满身冷汗
那些留存的江滩遗址
那些相传的村言俚语
把湾场的秘事坦荡得一丝不挂
把湾上的传说虚无得现实灵活——
二里半村第一任书记就是
从高家湾场上走出
他不姓高,也不信鬼神
破四旧时
庙侧边罗神殿杨爷的神像
只有他敢推倒并掏空内脏
后来他的结局应在杨爷的显灵
这个虚无的传说,让二里半几代老人
在光阴里一点点剥离灵魂
返朴归真……

远古的河床不断地干涸
不断地
改变着江道向东的轨迹
芦苇野生成明末清初的颜色与温度
唐宋王朝的诗词风骨
隐去了先祖们石刻碑页的墨香
高家湾的子孙们
在年复一年沧桑的景物中触摸
先祖们一代又一代旧梦的余温
田洪先,高中灿,高林生,高世湖,高普龙……
他们沐浴着共和国的风调雨顺
成为高家湾祖辈们的骄傲
在二里半村史上占据一页字行
时光不会倒流,他们都在落日的照拂下
一年年老去
曾经的湖水不见了鸟群抵达的彼岸
鱼群在无声的世事里盘旋
大风过去,所有的时光与物事
都在庄稼拔节的声音里
让血脉在故乡之外四通八达
村塘映照的蓝天
植物们在农谚里寻找回家的方向
谷子和高粱,小麦和油菜
在湾头地埂上一派生机
薪火传承

15、上付湾 


比起其他的村湾,上付湾
是二里半最能深藏世事的
一块土地
一如长江改道后的一段古词
每一根芦苇在荒芜的水面上
始终保持一种唐宋时的风度
能让贫困时代的二里半少年
在沙洲上滚烫的飞沙里
走出一种豁达的深度
江滩边的淤泥
湾场边的村路
走过多少怀梦的爱情

在河滩上,书包随我们一起
在杨树林中折枝拾柴
下水摸鱼
放学的时光一次次地翻过
青草满坡的江堤
看着江面对岸的码头,轮船
浩浩荡荡的江水
为童年的梦想注满
一颗高遥而静穆的耐心
在未知的人生时光里
飞满八月芦花的美丽……

再过十年,上付湾将被城市的繁华
分割,侵占,吞噬
下一代的二里半人不会想到
这个依江而居的小村落
这个依万达广场而富耀的童话
在二里半最贫穷的时代
走出全村最多的教师——
周珍尔、周文政、朱汝珍、张凤英……
这些平凡且已老去的老师
在二里半的教育史上
成为一个时代美丽的注脚
与二里半土地上的阳光
共生荣耀

今夜,我客居的城市
有台风过路的暴雨
淋湿我诗行涌动的记忆
七彩的青藤有伤感爬满
梦想的冠冕
我看见,远在长江北岸的村湾
飘浮着一颗蓝色的灵魂
俯在面目全非的村场上
早已消失的飞沙,芦苇,野鸟
江边的码头,河滩,以及孤雁
印证我这首诗歌的初生
以及,一个流浪者
于旅途上的渴望

2023.7.18凌晨大雨

16、老学校


在万达广场对面,它成了一堆
残缺的物事,它睡着了
它静止了半个世纪人的话语
但没有静止它
无法承受的苍老
有一些人的童年
在它梦醒中长成了庄稼
有一些人的童年
在它睡眠里抵达了彼岸
在这里,倒流的时光
被城市的繁华
洗尽了一生尘土的素面
落日照拂,曾经在我祖父坟堆上
盘旋的鸟群
读懂了无声的世事……


停靠在一堵残缺的旧墙边
青苔满地爬上记忆的天空
我想走进那间深藏少年心事的教室
却被看门的老头拦住
包书遗失在棉地里
再也找不回来
我象一个无事可干的闲人
在这堆发霉的破墙边
想象着没有文字呼吸的场景
过去那潦草的作业
是一直不曾熄灭的火苗
照亮它们固守的一方时空
我们曾经阳光灿灿的学校
却象一个倦容满面的老人
站在我被尘世苍老的面前
让我掩紧内心的颤栗
在忍住悲伤与泪水之间
感受半生尘世的疼痛
与深邃辽阔的虚无

2023.7.18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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