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文·再十记


打龙袍



这出戏第一回听到

是李多奎老先生的：龙车凤辇进皇城

一开口如秋风萧瑟，狂风起于沙漠

苍凉浑厚

此戏始于清代白话小说《七侠五义》

《打龙袍》的剧情接在《狸猫换太子》这出戏之后

李后被污陷流落民间二十载，一朝回宫，终得圆满

戏文跌宕，观者中不乏幻想之人

生龙子，出人头地

宫斗剧的路数

李后让包拯：

替哀家拷打无道的君

仁宗跪母

包大人再胆大也不敢打皇上

只好打龙袍

其实唱到此就是一出喜剧了

台上台下皆大欢喜



生死恨



《生死恨》梅派戏，此剧初稿由齐如山根据明代董应翰《易鞋记》传奇改编，后由许姬传执笔整理并更名《生死恨》。



学这出戏时十七八岁

我的京剧开蒙老师：周正雯

三十年代上海正字科班大青衣

其实也只是学了其中的经典唱段

很长的一段唱腔

从二黄导板到散板慢板又到原板

因大段拖腔启承转合缠绵曲折

唱腔课上，唱着唱着有时打起瞌睡来了

被老师怒骂：混吃等死，棒棰……他们小时候在戏班里

也是被师傅这样一路骂过来的



宋朝的故事，金军南犯

夫妻流离失所

夫逃跑时一只鞋遗落，被妻玉娘拾之收存

最终夫为官回乡寻妻

二人得以团圆

不想妻韩玉娘悲伤入心，别夫而去

说是梅派名剧

但今日极其少见有此剧的演出



三岔口



武戏，舞台上灯光璀璨

武生和小花脸却在黑暗的旅店中对杀

剧情来自《杨家将演义》

那时年少

每晚都站在舞台一则乐队后面看戏

台上两位武义高超之人是我的师兄

一位演任堂惠一位演刘利华

二人互不相识都以为对方要害焦赞

从桌子上打到地上再打到椅子上

空翻，空打，无声无息

台上掉根针都能听到

平时在练功房，看两位师兄练功

没少摔跌，但在舞台上无一次失手

一场戏打完，误会解除，喜剧结尾

多年后师兄们离开舞台

别处谋生

再见已是两鬓如霜

人生并不漫长

从出场到下场

文戏武戏，春秋冬夏

只有舞台和观众席是永远都在的



凤还巢



《凤还巢》据清宫藏本《循环序》改编的京剧，原名《阴阳树》，又名《丑配》。



说的是嫁女儿的戏，一丑一美

阴差阳错误会连连

姐姐一角是彩旦

常有小花脸扮演

剧场有热闹的笑声

这在梅派戏中真不常见

有记载：在前辈京剧演员中，演“彩旦”最著名的是刘赶三，他的口才好，现场抓哏，清末进宫演出时，经常借题发挥，大胆嘲笑、讽刺王公权贵。



天下父母，从古到今

嫁女儿的心思都一样

终成眷属的婚姻

前提一定是门当户对

除了地位财富还有外貌

所谓精神平等都是后话

戏文里的才子佳人延续到舞台下

却不那么如意

婚姻也是取长补短的一种事物

跟爱情不同



此剧大团圆结局

兵部侍郎程老先生的闺女们

各得其所

美的嫁给才子穆居易

丑的嫁给小花脸朱千岁

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演员们缷了妆在后台吃夜餐

观众还在回程的路上意犹未尽



​

罗成叫关



《罗成叫关》，故事取材于《说唐全传》第六十回“紫金关二王设计，淤泥河罗成捐躯”。



京剧小生戏的代表作

唱功戏

征战归来的罗成

被陷害在城外不得进关

复又战，仍不得进关

少年意气，咬破手指血书一封

誓死歼敌，果然马陷淤泥

人中乱箭而死

人心叵测

善计谋者都有贼心

年少者有勇无谋这是事实

小生戏也并非只在脂粉间流连

勒马停蹄站城

银枪插在马鞍鞒

临阵上并无有文房四宝

拔宝剑 割白袍

修书长安

银牙一咬中指破

十指连心痛煞了人

上写着罗成奏一本
…………
看过叶少兰先生的《罗成叫关》
扮相英武身段干脆

嗓音高亢有力

因此更增添了罗成的悲剧结局



柳荫记


剧情家喻户晓，源自梁山伯祝英台
京剧这个版本改编自川剧，1953年由杜近芳叶少兰首演。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爱情故事了
把所有的经历都经历一遍
年少时的倾慕，含羞或猜测
抗婚的悲壮和无奈
化蝶的浪漫和忧伤
中国民间四大传说爱情悲剧之首
当属这对生死相依的蝴蝶

十几岁时看过越剧电影
袁雪芬范瑞娟
到了抗婚一场
后排有个观众开始抽泣
是个男的
我和几个小师妹忍不住偷笑
少不更事的年龄
上哪理解得了这番人间的爱恨情仇

钢琴家巫漪丽在87岁时演奏《梁祝》
那双枯枝般的手刚落琴键
惊飞一群蝴蝶

又：巫漪丽有段话：我一辈子想的就是跟音乐作伴，我们这些人就是老知识分子，不求闻名于诸侯……

注：
（中国民间四大传说的爱情故事：《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牛郎织女》）



铡美案



坏事总归要有人出场来收拾残局

陈州的春天青黄不济

贪官污吏夜夜笙歌，扣百姓粮草

数百年来，包大人就这样

黑着脸、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

遇香莲告状

明镜高悬的牌匾下

判公平断事非

为自己赢来了地位和掌声

若

官清廉，民无冤，天下为公

何需包青天？



也曾和包青天有过相遇

演过折子戏《铡美案》中秦香莲一角

我的小师弟演包龙图

他是京剧班里最有范儿的花脸演员

一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赢来喝彩

另两位年龄更小的师弟

演“我”的一双儿女，每晚演出

我牵着水袖里的两只小手

十二三岁，就有了小心思

有时就拽着水袖一角



有一年，某团在乡村演出

一村妇奔跪至演员包大人跟前

喊冤叫屈

弄得包大人一时下不来台



九江口



元末群雄角逐，北汉王陈友谅和吴王张士诚结为婚好，准备夹击在金陵的朱元璋。不料反被朱元璋将计就计派其大将华云龙假扮张士诚的儿子张仁前来诈亲……



反朝廷的戏

谋划要周全，布局要合理

否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男人都有一统天下的王者之心

还要有势力

有壮士可断腕

有谋士善于计

也就是说你得有十把以上的刷子



听过1960年袁世海和叶盛兰的录音

对，袁世海就是那位在电影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演鸠山的

真是好听，两位角儿的年龄都在四十多岁

一个雄浑深远一个高亢婉转

听戏听角儿是这个道理

戏曲演员这个行当无法造假

唱念做打，别人帮不了你

想成一个角儿

天赋，苦练，聪慧

缺一不可



武松



我演戏是给老百姓看的，我不稀罕皇家的封赏！

——盖叫天

他的一生戏里戏外是如此地相似

武生盖叫天

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不是自己的

它们属于一只只猛虎

他可以打虎，打西门庆，甚至打断

接错位的右腿

但他不能打的是一个时代

1966年他们把他扔到垃圾车上

78岁的他想像武松跳过猛虎

那样跳下车

78岁哪里还有力气斗虎？

只有屈辱

他们把他扔回车上，腰椎骨折……

1968年，他们再一次把他的腿踩断

右肩骨脱臼，批斗一直在继续

最后像一张没有骨头的虎皮被扔回了家

从此再没站起来

1971年1月15日英姿勃发的武松

景阳岗上打虎的武二爷含冤而去

一个艺人，终身以戏为命

在刽子手遍地的时代

他注定在劫难逃





林冲夜奔



《林冲夜奔》，又名《夜奔》，​是明代李开先《宝剑记》传奇中的一折。取材于《水浒传》，描写受到高俅迫害后，亡命水泊梁山途中的经历。



还能说什么？英雄末路生死难料

逃亡是唯一的选择，山神庙，草料厂，这一路上哪一步不险恶如深渊

大雪纷飞青衣白袖

朔风扑面透骨寒……

人的命运就是一只酒馕

从黑暗走向黑暗

醉与醒不为外人知

雪照亮的嗓音

美，如此时的林教头

我坐过的观众席

我站过的舞台

我拉过的大幕都是一场又一场风雪之夜

琴师的手在加速逃离的步伐

河水，生死之界，梁山近在咫尺

会演戏的人悲伤时

连背影上都落满了泪水

所谓快意恩仇便是眼前这一幕

但他并不知晓

梁山的好戏还没开场



2023·大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