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二十一世纪的诗（四首）

一个人和无数个人的昭觉

他们叫它妮姆昭觉

据说是一句彝语，

那个小城

好像原野上的积方，

我的铁环滚动在

街道上

发出清亮的声音。

我看见赶场的人

围坐在地上喝酒，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傍晚时，总能看见

一两匹马在四处转悠

它们的主人喝醉了。

我经常一个人跑到

十字路口

去看商店里透明的柜台，

橱窗里陈列着

能打子弹的塑料枪。

听父母说，

这是一座新城

过去很小，于是我

也学会了

在作文中这样写：

过去这里是

一人点灯全城亮，一家

炒菜全城香，

而今天的幸福生活

来之不易，

到处能看见，新建的

学校、医院和商场。

我不知道，

时光会不会有错置

颠倒的时候，

那个在小城外河里戏水的儿童，

那个在疾风中皮肤黝黑的少年，

那个双眼在金色的阳光下

开始冥想的沉思者，

那个人——是我吗？

我曾涉过山边

所有清澈见底的小溪，

我看见过

成千的蜻蜓

在落日时连接成风的形状，

那样的奇迹，

后来我从未见过。

我躺在山岗上，

看见过鹰变得越来越大，

慢慢地，又越来越小，

最终隐没于无形。

我知道这片土地，

为什么是鹰的领地，

但这个秘密我从未

告诉过别人。

烤着红红的木炭

听父亲说

每年冬天故乡过年的时候，

大雪会遮蔽道路，

人们围坐在一起

就会让你想到

夏天发生过的一切，

往往在这个月份，

那些山里的亲戚就要

背来过年的猪肉。

那时的冬天多么漫长，

谁的口弦

在昏昏欲睡的火塘边，

弹拨着莫名的忧伤

那些浸入骨髓的调子，

妈妈的低吟

让我们在黑暗里

捂着脸落下灼热的泪。

我在普诗岗托丢失过草帽，

但宝石般的星光，

却让我在洒拉地坡的河水里

目睹了沉稳高贵的力量，

而这一切告诉我

在我们的服饰上，对立与统一，

为何犹如燃烧的火焰和深邃的夜空。

我曾探望过你，

我的小城，

你变得越来越新，

站在城北更高的地方

不知什么原因，

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在传统与现代的

肋骨碰撞之后，

我与你都是这个世界

两块磨石间的谷粒，

你听，轰隆隆的声音

多么响亮，

正在改变一切。

诗人之责

他们说诗人应该做些什么

像一个网络或电视上的红人

比娱乐明星更惹人关注

抑或将他人的声音

变成自己的声音

成为传声筒。

他们说今天已经读不懂

诗人的诗

（据说李商隐曾有过

这样的遭遇

此种争议还喋喋不休）

他们说

读诗的人已经很少

过去读诗的人真的很多吗？

是极少数里的

大多数

还是极多数剩余

的那部分

事实上诗一直在寻找

不多的

志同道合者

从屈原到莎士比亚

从里尔克

到卡瓦菲斯 

这些文字的结晶铸造了

属于他们的夜空

那些孤独的星星

照亮了我们。

诗歌是灵魂的低吟

但也必须承担

维护正义的风险

如果诗人的责任

遗忘了创造语言新的可能

忘记了生命

和悲伤

失去了自我

如果这一切都成立

无疑就宣布了

诗歌的死亡。

在现实与虚无之间的石头

——写给雕塑家吴为山

从现实出发，你的手和身体

是这个世界不可置疑的存在，

是你的想象在未知与可能的地方

对另一个实体所进行了并非逻辑的冒险，

你不是为欠缺在弥补时间留下

的空白，那是自由的意志

让你在那一刻成为了无冕之王，

不是为了在古老的实证之前

获得所谓真实廉价的肯定，

不！从一开始你就给我们带来了

不一样的东西，

你在那个属于你的纬度，属于你的

目光所能覆盖的那一处空虚之地，

触觉告诉了你，同时也告诉了我们

你的双手其实已经握住了它，

这不是概念的意象，当然也绝不是

理性所能直抵胜利最初的起点，

固然对事物的认知

会反复投射于主体的作用，

尽管你已经将唯一的形式命名。

你命名它叫地球的村落，给不同肤色的人类

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既属于自我，同时也

属于公众的，崭新的

不可动摇的部分。

选择不同的物质，无论是铁、是铜

还是那些能通灵的光滑或者粗糙的石头，

你如同一个相信万物有灵的

原始部落的祭司，

你让它们获得了生命，

并奇迹般地在内部注入了灵魂。

不是你复活了他们，复活也许永远是

造物主的事情，

但可以肯定是你创造了他们

在创造中用魔法的语言

唤醒了他们的身体和心灵。

你在寻找一种平衡，在东方和西方之间

在隐秘的写意与骨骼的教科书之外，

这是一种修炼，否则，你就是别人的翻版

你在构筑一个城堡

那里有你的星星、窗户和蓝色的穹顶，

因为你看见过大海

所以你知道，这个世界不同的船如何构造。

一个匠人和创造者只有一个区别

就是创造者不能重复自己，

词语搭建了诗歌的圣殿，而你的手

却在增减虚与实的玄幻时

让微观的幕布上嵌入了不朽的钉子。

从你的眼睛里，从你的双手在不同的空间

告诉过我们的一切，

你已经脱离了那些技艺，这并不是说

在某些层面上你们完全不同，

而是你更像一位禅师，

悟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东方。

你在中国书法绝对意义的抽象里

获得过神赐一般的真谛，

这并非是不能示人的秘密，

而是你在获得的过程中经历了

常人没有过的火焰与孤独的洗礼。

东方的抽象，从来就要高于西方

他们的哲人其实早已经看到

抽象的本质就是黑暗中的光，

它存在于线条里，隐没于黑与白的分界处

潜入那刀削的块面，

在无意识滾动的墨迹的那边

风的影子永不消失。

如果没有这些精神的基石

天人合一的老子，就不可能站在

东方的高地上问道天地，

而那个憨态可掬的睡童

也才可能让凡是看见过他的人

都相信人类的童年多么的美好。

卡尔·马克思当然没有死亡，在这个世纪

他又跨越了资本的障碍和人为的陷阱，

当我们看到他以金属的厚重

再一次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

真理可能在某个时候被枪杀，但总会在

无处不在的光来临之时再获新生。

每个时代都有站在队伍前列的人，

责任和使命会选择他们，还会让他们去

迎接风暴，在接受赞美的同时

也还会面对命运的种种挑战。

我的朋友，你是东方的代表，

我说过，你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为此我们只能站在更高的地方

接受风的吹拂和时间的暴力。

献给吉勒布特黑绵羊的颂歌

黑色的绵羊，你的家族

充满了久远的

传说和今天的故事，

在古老的典籍和祭司的经文

你的名字从未缺席，

在史诗的每一个部分

被反复引用的谚语的核心

你的存在，毫无疑问

已经在我们的意识里，谁也

无法将它抹去。

但是我今天仍然想作为

你忠实的朋友

为你奉献一曲颂歌，并成为

后来者的一员，

尽管我的琴弦才刚刚苏醒，

火焰与烈酒

还没有点燃我的喉咙。

先报上我的名字吧，

吉狄·略且·马加拉格，

来自达基沙洛，或许你有过耳闻，

古侯^①最显赫的部族曾在

这里扬鞭策马，

我们只知道第一，不知道第二。

据说今天的诗人

已经无法面对万物抒情，

不！我就是一个特例，

那是因为我精神和现实的故乡

还没有遗忘她的游子，

她仍然在那里，为一个诗人的

到来而欣喜若狂。

我知道你们会问，她的眼睛

是否失去了往日的清澈，

她的额头被太阳的光

切割成无数碎片，在传统与现代之间

那一双手，是不是仍然紧紧地

握住口弦，

我会告诉你：是的！

黑色的绵羊，

我的先辈追溯过你的起源，

他们告诉我

有一只透明的鸟儿

看见过无数动物的迁徙，

或许不是它发现了你

而是那只黑色的乌鸦

在被惊吓后，才看见了

一群闪着银光的野羊群。

那是你第一次现身的地方

曾被我们的创世英雄命名，

支呷阿鲁^②的神箭

从四个方向都落在了此地——

鹫图木古^③，大地的肚脐，

神人阿普阿萨^④

从这里把一群野绵羊：

赶回了家。

古老的盐啊，动物舌尖上

至死不忘的记忆，

穹顶上的银扣子

粮食中黑黝黝的荞子，

你让黑绵羊的皮毛发出了

只有子夜才会有的油亮的光，

你让白羊成为了云朵的

另一部分，在剪羊毛的节日

迎接过太阳的抚摸

与纵情！

从此在我们古老的

文献和说唱里，

对你的赞美和爱就没有停止。

难怪在我们的词汇中，

为了形容你的高大与肥壮，

眉头油九叠，鼻梁褶九层，

角长有九庹，趾甲厚四层。

为了颂扬你的威仪和风度，

牙齿的纯白犹如劈柴的内核，

眼珠的晶莹如同玛瑙的幻象，

我不知道在别的语言里

能否准确传递出它的含义。

哦，黑色的绵羊，你来自天上

是云和雾的相遇

让温暖的雨水滋润大地，

第一只羊羔没有父亲，

它的胎盘是水的聚合，所以

我们相信并且从不怀疑

羊是天神最慷慨的馈赠。

黑色的绵羊，

《勒俄特依》^⑤记载过的地方，

你厚实的脚趾都踩踏过，

为了选择祖居地，

曲布笃慕^⑥抚摸你弯曲的角，

你咩咩咩的叫声

飘浮于茫茫的群山之上，

只要听见了你的吟唱

袅袅的炊烟，就会告诉原野和天空

那里是诺苏生活的疆域，

柴火有松脂的清香

水瓢里会舀出鱼儿，

你见证过七代宝剑在何处闪光，

你看见过八代骏马，当然还有

它的骑手如何成为不朽的传奇，

你聆听过九代德古的演讲

他们的母语掷地有声。

你的谱系更是名不虚传，

双舌的约呷哈且^⑦，让它的声音

最终铸造成了不朽的词语，

它的叫声，让黑云变成了黑羊

白云变成了白羊，

对歌手和诗人而言，这不是隐喻

而是声音与火焰的胜利。

哦，黑色的绵羊，从一开始

你就是我们部落重要的成员，

无论是生与死——

你都和我们的命运在一起。

是你给了我们温暖

当那些稳重的长者落地而坐，

剪毛刀便从你的身上

接纳了你奉献的礼物，没有你

还有你那些白色的嫡亲，

我们祖先创造的美就不会

成为一种纯粹的范式，

披毡、擦尔瓦、毡子、坎肩

以及那种五张羊皮缝制的披风，

多少年来，既是我们战胜

严寒的武器，

同时也是我们穿在身上的

处于自我状态时的语言。

你的原色质朴厚重，我的母亲

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身上盖着的就是双幅的披毡。

无论黑色还是白色的羊毛，

你的柔软和质地，始终是

一个山地民族

在不同的方言区，以太阳的名义

创造颜色和图案的基础。

黑色的绵羊，

你有植物的颜色，但你比

它们更具有风的柔性，

你的身体一旦穿过白昼

就会变成夜色的底座，

你骨骼的结构，是星星和神枝

在现实中的重现，

也因此，在献牲赎魂的仪式上

你首当其冲

在吟诵经文的光芒中牺牲。

没有你的婚礼会遭到质疑，

你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能将

新娘的魂魄带到火塘的领地。

唯有你在老人断气的片刻

被一双手捏死，成为他们

灵魂的引领者，

哦，在通往莫木蒲古^⑧的路上

每一个魂灵的身旁

都有你在紧紧跟随。

羊胛骨的纹路，你预言了凶吉，

在鹰眼和羊眼对视的刹那

真相暴露于侧裂的骨面。

当然，你也让我们在面对

生死的时候

也遗忘过内心的隐讳和恐惧，

那是火的节日，所有生命

自由绽放的时刻，

无畏的公羊，为了主人的名誉

以及黑色和山风的尊严

展现了一贯的高傲和勇敢，

即使头破血流，也要决出胜负！

哦，黑色的绵羊，

你在不同的

年龄有不同的称谓。

约洛阿洛是我们赠给

所有黑色公羊的美名，

当一只新公羊来到这里

我们会亲昵地叫它约史巴，

而对漂亮的黑脸母羊

我们会把约莫波洛这个

好听的发音与它连在一起。

在我们的谚语里，你是

财富的某种体现，

而更重要的是，你给我们的

恩惠超过了任何一种动物。

黑色的绵羊，时间

深处无法接近的燧镜，

子夜遗忘的铁

颜色里最神秘的部分，

不是语言的斧子

闪光之后的矿石

而是词语不可知的暗。

是眼睛感知的

第一次色谱，除了白

就是你，

是光加重后金属单一的比例，

是宇宙被抽象的表面

凸起的比黑更黑的东西，

不是光，是光的背后

唯一永恒的存在。

你今天仍然活着，

我们感激你，在这个星球，

无论我们遭遇过什么

你都不离不弃。

黑色的绵羊，我不是

第一个为你献诗的歌者，

我对你的赞颂仅仅是

一个刚刚开始即兴的片段。

每一位尊敬的听众和客人，

如果你们还想聆听

我后面的吟诵和歌唱，

那就跟随朦胧的酒意

以及坦荡的吉勒布特高腔，

跟随黄昏的情话和山顶上

正在顽皮眨眼的那些星星，

到达基沙洛来吧，我等着你们。

注释：

①古侯：彝族历史上最著名的部落之一，据记载凉山彝族均为古侯、曲涅的后代。

②支呷阿鲁：彝族传说中的创世英雄。

③鹫图木古：彝族传说中大地的中心。

④阿普阿萨：远古时期的一位神，后泛指毕摩的守护灵。

⑤《勒俄特依》：彝族一部古老的经典史诗。

⑥曲布笃慕：彝族历史上的领袖人物，也被奉为人文始祖。

⑦约呷哈且：彝族历史上一只有名的绵羊，因长着双舌而闻名。

⑧莫木蒲古：彝族人认为的灵魂归属之地。

“头条诗人”总第836期，内容选自《十月》2023年第4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