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臧棣,1964 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曾获昌耀诗歌奖、 屈原诗歌奖、鲁迅文学奖。著有诗集《燕园纪事》《骑手和豆浆》《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诗歌植物学》《精灵学简史》等。
花灯观止(组诗节选)
稻草
风中的颤栗。如果不借助
最后一根稻草,时间的面庞
凸起过多少命运的弧度,
几乎无法辨认。
风中的颤栗也包括
伸长的过程中,激烈的抖动
并不仅限于你的手;
但愿内心的挣扎也阻止过一种塌陷。
黄昏的时候,你看到的
每一朵云,都是一杆膨胀的秤。
犹疑之际,心中的几样东西
已被轻轻称量过。
譬如,金黄的背影早已被飞鸟缩小成
无数的小麻点。论清晰的程度,
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最后的稻草;
一旦松开,鸟屎就会假冒运气。
良夜
心潮漫卷,一个感叹
从坎坷的纠缠中脱口而出。
比我们更早成熟的那些果实
像极了夜晚的星星。
命运的黑暗被重重树影
分散在前方,野鸟和夜鸟
仿佛共有同一个化身;
或者仅仅因为你,鸣啭比婉转更倾心。
良人难遇。但其实不如借水月
看清自己。换一个角度,黝黑的浅浪
已抹平了很多事情。能认出良夜,
也算没看错一个出发点。
我的针眼
从灰烬中抽出手心,
夜晚的孤独像安静的鞭子,
垂挂在你的无知中。
如此置身即如此幽深,
像神秘的爱已经渐渐冷却。
上升时,星光很新鲜,
黏黏的,像是从梦的缝隙里
分泌出了大量的防腐液。
下沉时,伤痛中的刺痛,
尖锐于每个人都有一个无法逃掉的
无形;唯一的安慰来自
朋友口中,还有很多地方,
天涯比起芳草,一点也不虚无。
失败的爱,也很讲究口吻,
时常会突起一种陡峭,
深邃得像缀满白霜的悬崖。
两种可能性,都将你视为
必须的对象。痛苦比沙子积极,
因而从告别的深渊中
得到一个熟悉的解释,离不开
丹麦人索伦·克尔凯郭尔。
秋天的气息浸透在月光中,
可以这么认为吗?有的时候,
人的恐惧会完美于
你的颤栗;正如此刻,
巨大的夜晚不过是我的针眼。
骑桶人协会
冬日收紧了北方,
但你看不见那些网眼;
隐秘的情绪被光秃秃的树梢
挑进铅灰的记忆。而悲观
也可以是去年揪下的
已经干透了的一撮棕熊胸毛,
标志就是,即便是多云天气,
房间里的光线也很好。
经过了你的稀释,永恒才靠谱;
钟声源于内心的回音——
怎么听,都像是“很抱歉,我暂时
还无法告诉你,骑桶的理由”。
我不缺煤,我的身体里
有的是乌黑的石头。
任何时候,和爱有关的寒冷
都是一场误会。没有蝴蝶,
就像椅子摸上去有点冰凉,
但你依然可以问:你想跳舞吗?
舞会开始后,我会骑着桶
来收拾我的误会。装没装过百合花,
就是不一样。忘掉那些道具吧。
毕竟,百合花是用来分神的。
爱者入门
每一次,剥离都很汹涌,
近乎喷薄的黎明,将黑暗和光明
在我们的身体里分开。
她即他,雌雄同体
即便很激烈,也不过是
太偶然的借用。神借用过天鹅,
你借用过仙鹤。两只箭,
沿着同一个洞孔,穿过靶心,
将无限的爱欲缩短在
有限的表情中。雕凿之后,
光滑的大理石,试图将他永远
定格在一个坚实的形象里;
抑或,从更多的侧面看,
她的凝固,复活了更光滑的
石头的呼吸。这之后,还需要
一次更幽深的剥离,才会醒悟到
那些出色的雕像,实际上
并未捕捉到它的真相。
它更信任无形,尤其是
你的无形最好多于你的真容。
最近即最远,颠覆多么温柔;
它深藏在你的身体,构成了
一次神圣的埋伏。僭越已不太可能。
不必幻想可以取代它;
即使你穿戴更多的华丽,
将自己的外形扩充到非常完美,
你也无法冒充它。甚至
时间的神话也不能令它上当。
记住,最好的结果,你即我,
已经是一次很好的借用。
“头条诗人”总第833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3年第7期
诗,必须写得足够骄傲(散文)
臧棣
曾经有一段时期,我觉得我是当代诗坛最受误解的诗人。我的诗,不仅被非议,被恣意羞辱,也被贴过各种可怕的标签。一个诗人能听到的最难听的、最恶毒的话,我都听到过。这里面,有粗心的误解,也有天生的看不惯。当然,也赢得不少知音。但幸运的是,我从来没有被这些非议击垮过。这倒不是说,我有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对所有的流言蜚语,有着与生俱来的天然免疫力。而是我本人,也经常批评自己。我经常会一个人对着镜子说:臧棣,不是我批评你。什么意思呢?就是反思自己,告诫自己,依然还没写到点上。对于诗歌写作,我很有韧性,但并不固执。我经常会审视自己的诗歌观念,从不认为自己接受的观念就是正确的。这么多年,我至少领悟到了一点:对于生命和诗之间丰富的关系而言,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正确的诗歌观念。有的只是,适合自己天性的,能激活自己天赋的观念。所以,面对观念的分歧,审美的冲突,我总要求保持足够的开放性。作为诗人,我要求自己的心态必须是开放的,这样,才能摆脱观念的束缚,去面对诗的可能性,去扩展汉语的可能性。
落实到自己的写作上,开放意味着在诗的表达方面,我只看重诗的活力。口语也好,修辞也罢,只要有助于强化和深化当代汉语诗性的表现力的方式、方法、手段、措施,我都愿意吸收过来。正如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像卞之琳、穆旦、俞铭传这些杰出的前辈就意识到,现代汉语诗性要解决的根本问题是新诗的戏剧性。追求现代诗的戏剧性,还可以更具体地解决两个问题:一、传统上,汉语的诗性太偏于安静。其存在着一种倾向,将诗的安静和诗的智慧等同起来。而且这种等同,多半有过度道德化的趋向。比如,像朱光潜指认的,安静是东方最高的智慧。这当然不错,但在我看来,过分强调诗的安静和诗的智慧的关联,不仅是一种道德化的辨认,而且不可预测的后果是,它限制了诗的活力。过分的安静,也就关闭了各种可能性。假如我认定,新诗目前仍处于自我塑造的阶段,它就不能写得太安静。它仍要通过增强诗的戏剧性来保持它的活力。这也是从大的方面来说,我赞同诗和口语之间存在丰富的可能性。对诗的走向而言,问题的症结,在我看来,主要还不是风格问题,而是活力问题。目前这个阶段,当代诗歌的主要内驱力,依然是要把寄寓在当代汉语语境中的诗性活力释放出来。二、传统上,汉语的诗性被书写得过于纯粹,过于安静。站在今天的立场,我们大致可以反省到一个事实:因为追求纯粹,所以贬低史诗的可能性。因为诉诸纯粹,古代诗歌基本上可以归入“快诗”的类型。好像一直有这样的误解,古代汉语诗歌是苦吟出来的,是反复“推敲”出来的。这很可能是三流诗人弄出来的故事。古代汉语诗歌,在我看来,都属于“快诗”,都属于快感写作,着眼于深究生命的兴趣;都是建立在“天生我材必有用”之上的。而从个人的观念出发,从自己的诗歌抱负着眼,我觉得,现代汉语诗歌应从“综合的表达”中寻找新的诗性机遇。综合的表达,必然意味着在诗的纯与不纯之间,更偏向诗的不纯。在诗的快慢之间,更偏向于对各种迂回的、注重过程性的表达方式。就个人趣味而言,我现在更自觉地偏向“慢诗”的类型。这可能也是我的诗经常被人误解成“难懂”的一个原因。因为慢,所以产生了更多的语言的皱褶、措辞的叠加。这些或许会给某类读者的阅读习惯造成相当的麻烦。所以被排斥,可能也是应该的。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是认同今天的一个主题的:诗必须向平庸开战。向自己的平庸开战,也向人性的平庸开战。这是当代诗歌在今天肩负的文化责任。
说到诗和修辞的关系,我也经常被诟病。在这方面,说冤枉,也的确很冤枉。说不冤枉,也的确不冤枉。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好澄清的。既然在多次访谈中依然被追问,我也就再次坦率一次。追求修辞,在我看来这是诗人的天职所在。诗圣杜甫不是有言在先吗:“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追求语言的惊人,一个诗人也就失去了意义。语言的惊人,其实是语言自身包含的各种可能性的一个缩影。语言的惊人,也是语言的活力所在。所以,从根本上说,追求修辞,没有错。流行的当代诗歌文化中,还存在着一种流俗的倾向,将诗的修辞和诗人的灵魂对立起来。好像存在一个真相:诗人的灵魂高于诗的修辞。说重一点,这很虚伪;说轻一点,这恐怕是一种典型的偷懒。在我看来,绝不存在高于修辞或可以脱离修辞的灵魂。简单地说,不是没有高于修辞的灵魂。而是对诗歌来说,最好把姿态放低一点,习惯于诗人的灵魂是用来服务于诗的修辞的。真正骄傲的诗人必须做到这一点,至少我是这么要求自己的。诗人是语言的仆人,或者顶多,诗人是语言的骑士。诗人不是语言的主人。所以对我来说,追求语言的惊人的可能性,意味着重新理解自我和生命的关系,意味着重新看待自我和世界的关系。语言的可能,才是真正的可能。
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对修辞的追求存在着被反噬的情形。对修辞的追求,总有精力不济,或走入歧途的时候。但我是这样告诫自己的:这不是追求修辞本身的错,而是我们在某个环节上出现了问题。所以,如果出现了问题,就积极地找出问题,调整自我和语言的关系。毕竟对诗人来说,自我和语言的关系是首要的,也是真正需要面对的一种现实情形。
艾略特曾给诗歌下过一个定义:诗是生命意识。这个定义,曾在我最困惑的时候震撼过我。这个界定,至少对我起到了一种纠偏作用:诗不只是情感,诗不只是经验,而是人的生命中最复杂的一个状况。诗像一面深入人的身体的探视镜,反映着生命的意识。按现在流行的量子宇宙学来说,意识决定存在,这非常切合我对自我以及诗歌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联的体验。这也使我的视角和很多诗人不太一样。我很少停留在表面,我总喜欢深入到题材的背后、对象的内部去感受生命和世界的关系。就表达而言,这会造成诗的呈现中的跳跃、中断、切换和叠加。诗的画面感,不再是平面的,而是一种动态的时刻都可能发生自我反转的空间结构。这可能也是所谓难懂的一个原因。在这方面,除了解释,恐怕到我这个年纪,也很难做出彻底的改变。
最后,请大家原谅。这篇东西用了太多的“必须”一词。本来,对于诗歌的谈论而言,是应该戒掉“必须”的。尤其,目前这个时期,现代汉语诗歌虽然经历了百年的实践,有些东西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但回到诗歌观念的角度,一切仍处于塑造之中,一切都还有可能。所以,这里所说的“必须”,请容许我再次明确一下,它仅限于两种情形:一、如果我认定诗人是生命的原型,像布罗茨基指出的,诗就必须写出它的骄傲。二、从大的环境来说,面对当代人文领域始终存在的当代诗歌的“边缘化问题”(诸如“新诗之死”“新诗是最大的骗局”“大型刊物不发表诗”),诗人必须写出汉语的骄傲。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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