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张作梗,湖北京山人。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写作。迄今已在《人民文学》《花城》《红岩》《作家》《作品》《中华文学选刊》《杂文选刊》《青年文摘》《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诗刊》《星星》《散文诗》《诗歌月刊》《芳草》《诗潮》《绿风》等报刊发表作品九百余件。主要作品有长诗《扬州骊歌》《小城》《纸上宫殿》等,曾获《诗刊》年度诗歌奖、首届反克诗歌奖、首届浙江诗歌双年奖主奖。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散文诗杂志社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扬州。
春日料理
石头
——谒古罗马哈德良离宫
就因为坚硬和沉默,这些花岗岩石头,被责罚放逐到宫殿的地基之下,服永恒的劳役。
一千多年过去了,神来了又走,宫殿早已毁之不存,可是,这些石头依然坚守在地下,用它们永不腐烂的肩膀,支撑着一个远去的帝国。
我不过是一个来此凭吊的东方人。从一条隐匿的暗道,我摸索着走到地基深处,那些石头巨大、坚实,沉默如初。——站在这儿,我拒绝盲人当向导,哑巴做解说员。
锂电池
每当我要审视自己的时候,
结果都是无人在家。
——休谟
像一个活动器物,没有任何机关,我的身体可以随时被人拿走。
——有时它被改装后悬挂在某幢建筑物上,像一个招牌,有时又被铺设在河面上,像制造泡沫的波浪。
因之,你在某一时段与之说话、打交道,抑或共一桌饮酒的我,很有可能是一个空空如也的人——他徒有皮囊,没有身体,但依然装出一副有身体的样子,与你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这种身心分离旷日持久,令我幻象丛生。有时,身体回来了许久,我依然感觉一切都是空的,仿佛胸腔被抽走了心跳。
边界
我说到的边界与一座湖有关。通常,湖岸沉下去,湖水便会站起来,充当界碑。成群的雀鸟飞过来,栖息在这些浮动的界碑上;它们不鸣叫,远远望去,像是群山沉默的回声。
有时,在我背对湖水奔跑的时候,坟墓会拦住我。不知道死者是谁,但死神的警告总是如出一辙,“回到你的边界上去!那儿,湖水不过是一个软木塞,拔掉它,你就会看见,树叶修复着朽坏的波浪;火,像一把灵巧的扳手,正拧开星星的螺帽。”
我呛了不止一口水。我拆除了不止一个界碑。但边界依然像湖水,持续地,向我蔓延过来。
带着喷水的口音,我用雾拓印出了一个临水小镇。趴在这镇子的某一扇窗边,我看见湖有若一个阔大的舞台,而边界,就像无数水汽氤氲的演员,一曲《天鹅湖》,被它们演绎着,消弭了时空……
——地球,在我倒立的足尖上旋转。
春日料理
雨下成一种时尚的休闲理由和方式。爬上棚架的南瓜藤淌着水,仿佛南瓜花是一个漫溢的小池塘。
紧致的天气,散发出某种空洞理论的气息。刨除幻觉成本,门前的女贞树,至少被雨声向前推移了一二十米。
水龙头拧干钟声。听觉短路。经验变得似是而非。有人像影子一样行走在雨雾中。
这一切构成了此刻的我:坐在窗前,吃着春日料理,听鸽子,隔着倾斜的屋顶,在两棵树之间交谈。
星空颂
往上,穿越自己的脑袋,穿过偏头痛,你就能抵达经常冥想的星空——这星空创生于你的想象,与俗世的星空一样,又不一样。
星空仿佛由上升的大地裂变而成,因之你会遇到一个幻想与现实的结合部,经受泥与丸,冰与火,沉与浮的撕扯——仿佛你本就是这个结合部,或者是它的替身,把幻想和现实连接起来,身上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你迷蒙的话语体系就这样被一个炸裂的星空所孕育,它倾斜有如偏头痛,稳固又像星辰的轨道。当你从天上回来,身披星光,仿佛一个转世灵童——
然而,星空规范着你布道的方式——一个跑动的轮子,它的平衡中有神力在闪耀。
流传
流传不仅需要花费人力成本,还会在其漫长的运行中,遭受各种磨难。这就使在世的每一个人,都像以活着,向世界公开派送着自己的投名状。
然而,人类倾其所有,这世界最终流传下来的,并非是人,而是风。
我摸到了风的骨头。我听见了风的咳嗽。我看见风的背影,像一个漩涡,缩进了自己的吹拂之中,渐行……渐远……渐无。
各式各样的风,构成了流传的差异性。在广漠的吹动中,大地更加平坦,群山更显巍峨。
风的反复刮擦,像是一个提醒。空荡荡啊,我所遇见的繁华和不朽。是时候了,是时候抛弃伟大的永恒了。尽管拥有大地上的诸多不便,我决不会失去我的失去。
观一部二战片
至少需要得到春天的应允,否则,禁止进入七星瓢虫的领地。——这是自然的律法。
可是,清场开始了。清场比清理更无微不至。鹅飞得像风筝。滑滑梯的孩子,提前滑进了多年后的纪念日。
我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像一只被逐出领地的七星瓢虫。导弹击落了风筝。猫头鹰第一次学会了像人一样哭泣。
飘浮的弹壳和异国人。泥泞超出了死神滑倒的范畴。七星瓢虫驾着金黄的车辇,四处奔逃,留下春天,独自在大地上生长,像一个茂盛的墓园。
盲光
1它是一种触须朝内翻卷的光——像硫酸一样具有极强的腐蚀性。为了遏制它的蔓延,人们用不安和恐惧抵御久矣;甚至对其不被常用的名号,也不惜靡费巨资,建立了一道又一道防火墙。
2我们艰难地流传下来,像是它的副产品,以被改良的姿态,草蛇灰线,辗转于各式各样的废墟和废墟之间。
我们容忍部分或整体地丧失自我,像萤火虫一样,挥动旷野,把黑夜和风做成一个一个细小的皱褶,以便能在其中,保存那些桀骜不驯的——
光的种子。
甬道与栈桥
在漫长的甬道上,我通常会走一个来回。也就是说,在步上几级藤蔓台阶后,我会从树枝上走下来,走进一个特定的摄影场景。
寄居青岛的日子,身体中有一种扩张的欲望撕裂我。那突然现身于海上的栈桥,就是从我身体裂隙中蔓延出去的——一截扩张的陆地。
你是拖着甬道,第一个走进栈桥的人。那时,废弃的船笛还在海面沉浮不定——那时,甬道尽头有一个快门,咔嚓一声,摄下了你在栈桥上留下的——第一帧青春。
无差别
同一款赞美,无所谓先进或落后,原始或现代。词语的听证会,现在差不多都改为了线上举行;这就为那些地下讴歌提供了一个缓冲地带和距离上的屏障。
“好好看守自己的嗓音吧。”——闪电提醒着雷。出于迷信,黄鼠狼被赋予了某种夸张的气味——词语创造并播散了这气味。
一个闭环的赛马场,我是其中飞扬的一根缰绳。百褶裙打开某首年轻的颂诗,牢牢地系在这缰绳上,首尾相连,像一匹闭环的野马。
我是后来者,很晚才抵达现场。通过他们的争吵,我得以充分认识自己和世界。而他们所谓的争吵,不过是赞美的技术升级——
“啊,我是火,我热。我几乎不可能再往前走。我要脱去赤红的外套!”
雨水集
1 雨水发芽,有如声音的种子。我听见棺材在土里翻身。桥站在雨中,像一个等待者。
2 保持湿润——
一种苦于言说的粘连性,就像雨水中的空气。
3 雨是一个倒置的水罐。
——里面装着我的乳名。
你喊我,我不用水罐,而用倒置的雨水答应。
你不能拿走水罐。
——我的乳名是一罐雨水,很容易泼洒一地。
4 多年前死于一轮中秋满月的人,在今夜破碎的雨水中,复活了!
我的祭祀不会走远,它静栖在灯罩上,像一只扑火前打坐的飞蛾。
5 落在翅膀上的雨水,使鹰隼的飞翔更为矫健。
6 一种对自我近乎崇拜的迷信,毫无征兆地,使雨水跌落到了人间。
我敢肯定,它的神性就是在这种偶然的放逐中获得的。
7 低头穿过雨水之门,我像一个领受神的祝福的孩子,满怀虔诚,走进了巨大的集市。
8 雨水焚烧麦秸秆的气息,把整个七月,封闭在我们体内。
大雁就是在此时莅临头顶的。
沟渠挖好了。大雁,你们就顺着火焰流淌吧。
9 徜徉于空中的、一粒粒个体的雨滴,
落到地上,很快就汇聚成了浑浊的水流。
10 真相是:即使我们走出了雨水中的这场雾,也会各奔东西。
11 在不可能完成奇迹的地方,雨水会助一臂之力。
12 不要出走,就留在雨水之内。
不要留在雨水之内——像一块橡皮,它将擦去你的呼吸和身影。
13 你提供的雨水,我没法带走。
我内心有一块大陆,但它只适合携带焦渴。
14 用一顶帐篷,把雨水隔在外面。
——像一个孤岛,然而是倒置的孤岛;因为汹涌的水,从上面包裹着它。
我在帐篷里点上蜡烛。读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
雷霆在四围游走,有如我的保护神。
15 笔不能画出一场陡降的雨水,听觉能。
——听觉的画坊。
用雨声作画,寂静是其巨大的留白。
鸟鸣为之题款。
16 雨,祈求你下成一座桥吧。要不然,下成一座寺庙也行。
17 记忆都是内视之物。
唯有闭上眼睛,才能看见多年前的那场雨。
18 这篇氤氲的讲稿,丘吉尔曾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前演说过。其时,大雨如注,人群像排浪翻滚……现在,透过文字起伏的潮湿气息,仍能听见二战期间隆隆的枪炮声。
19“危险漫过了堤坝。”表面上,我是说门前那座水库,其实是在说雨水。
“闪电!霹雳!”表面上,我是说被乌云煮沸的夜空,其实是在说雨水。
“诺亚方舟被改建成了探月器。”表面上,我是说《圣经》里的故事,其实是在说雨水。
20 最小的雨滴点亮了谷仓。
——谷仓:雨水的农神庙。
21 比起空气或虚无来,雨水更能描摹出即视的空间感。它凸现在你眼中的影像,像是来自心灵之镜的反射:万物各安其所。
22 高不过天、低不过地的雨水,居住在雨丝编织的房子里,眼含愁云,多像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乡村表妹。
23 对于悲伤的人来说,雨水,正好可以掩饰他的哭泣——
“雨落在我的友人的脸上,
在我活着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用毯子遮头的人。
雨也落在我死去的友人的脸上,
那些身上不遮一物的人。”①
24 谁能测量出一场雨水的高和宽?
——这一方不停变动、随意变形的白色絮状物,它的纵深被自身缭乱的线条遮蔽着,即使你走进去,也不知道它的边界在哪儿。
人的丢失在里面找到了丢失的理由和证据。
25 离开阿瓦那么久,就是为了忘掉一场雨。
那是怎样一场雨啊。
嘤嘤的叮咛有如托孤。再见意味着永别。
26 来自不同方向和云层的雨水涂抹着同一堵墙壁,在其上留下候鸟迁徙的身影。
正是通过这些身影,我们看见了时间的苔痕。
我们也是一堵堵走动的墙壁。我们也被不同纬度的雨水涂抹着——我们的心艰难地迁徙,有如落单的候鸟。
27 梳着小分头的雨水,从篱墙上跳下,赤足啪哒啪哒跑过小巷,混入了我们滚着铁环的童年。
28 你永远预测不了别处的雨水是否停下。离开你站立的地方,十米之外就是异域。
雨水停止的方式总是首先要经过我们的头顶感知,才能被我们的身体确认。
29 那不同的、来自另外一个阶层的雨,当它们固化成枝头上的冰,或者汽化为雾,我们的鞋面开始结满尘土——那不可能的远方来到我们的田野上,像季节,显露出庄严的残酷性。
30 一场跨越种族、肤色、文化、宗教伦理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从哥伦比亚的马孔多镇下到中国的鲁镇,从《红楼梦》下到《巴黎圣母院》,从《少年维特之烦恼》下到《追忆似水年华》……
这场雨叫孤独。
翻越一代代人,它像宿命一样,下在我们的身体中……它还将无始无终地下下去。
——人心蒸腾为云雾,为其提供了充沛的、取之不尽的水量和源头。
注:①引自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战场上的雨》。
“头条诗人”总第831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3年第5期
旁观者说(创作手记)
张作梗
诗歌是一个人的事,与近交远游无关。从尘世的角度看上去,星空都是集体的狂欢和野游,但是,如果我们还未失去浪漫的兴致和追溯事物源头的情怀,我们就会发现,即使是最微弱的星,也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它们的光也许不值一提,甚至转瞬即逝,然而,它们的位置不容置疑。每一个诗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更多的,就像那些微弱的星一样,你甚至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但是,一个时代的星空,如果缺少了他们的存在,星空就可能变得别扭、不完整,甚或黯淡无光。因为就算月亮,也不能支撑一个完美的夜空,遑论几颗貌似于金星的流星?
因此,蜗居一个偏远、闭塞的小城,我并没有放弃对一些事物的形而上的思考。它们与星空有关,更与人的诗意的“栖居”有关。外在物质的“喧嚣”,从未能左右和撼动我在精神领域的漫游。我倾听心灵潮汐的落涨,同时也观察外界物事隐秘的流变。但我愈来愈谨慎用文字去描摹它们。因为“记录”并不能促成一首诗的完成,就像灵感常常是“欺骗”的同谋——这正是近几年我写作稀少的原因。尤其是对“散文诗”——这种在当下诗坛尚未成熟却生机勃勃的文体,我更是沉湎于琢磨其内在“构造”的时间多——而诉诸于笔端的时候少。毫不讳言,我更愿意当一个“散文诗领域”的观察员和旁观者。
诗歌的量与质是一个奇怪的互生互否的关系。有些诗人天天写诗,量大数足,披荆斩棘,绝对是舍我其谁的霸气;有的诗人呢,十年习武,不动声色,偶尔出手,一剑封喉……这里面深藏的奥秘,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纵观当下“散文诗坛”,我还是认为重“抒情”(老套而表象的人文气息)的作品多,图解个人“浅意识”的所谓“哲理小品”多,而那种深入人的内在存在本质、拷问和审判人的灵魂的作品少。尽管偶尔也能看见一些探索性的、冲击人的视角和审美“惰性”的东西,但细心考量、观察和甄别,仍然能发现,它们不过是词语上的“变形”和“狂欢”,不过是一堆“谵语”和“梦呓”,并不具备实质上的对于传统“散文诗”的僭越和冒犯。这正好印证了菲利普·拉金说的这样一段话,“……当前这样一个时代,几乎所有能够表现出精神病症迹象的诗人,都会比保持清醒的诗人更加讨巧,而被自动划归到更高级别:‘非常疯狂,非常神圣’。……我们必须要小心,不要照搬他们的思维模式。诗歌是一件神志清醒的事情,是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作家的作品越不贴近这一准则,就愈加无法吸引到当今时代以及后世的关注。”
我反感那种装深沉的诗,那种为了繁杂而繁杂的诗,那种把读者当傻瓜的“先疯诗”;如果你本身有博尔赫斯的丰富,博纳富瓦百科全书似的智慧,庞德的复杂,米沃什的经历……你尽可以繁杂——此时的繁杂是一种廓清人生迷障的繁杂,有陌生,但更有陌生的亲近感。谁不喜欢这种亲切的繁杂呢?
因此,无论是写诗,还是写散文诗,我都追求一种高妙而意境清晰的境界。一个诗人,除了“独特”的“发现”,除了像雷达一样,清晰地向人们传送灵魂本身的“图像”,对他还有什么额外的企求呢?正如我在一篇题为《高妙的诗歌》的短文中所说,“高妙的诗歌从来不贩卖作者的主义和思想——无论这主义和思想,是如何时尚、光鲜,或是博大、深刻,都不会像掉光了树叶的枝干一样,赤裸裸地长在诗歌之树上;……高妙的诗歌,总是用诗句,用充满了凡间之物的隐喻、象征、借代……甚至直接用我们的追问和叹息,去缝补——或者说,去连缀我们与外界永不可抵达的距离(人到神、神到人的距离?),正是倚靠这种努力和实践,那超越于我们意识或无意识的写作意图(或者说图景),像深埋镜子中的影像,或许才可能被隐秘地凸显出来——尽管有时是被扭曲地凸显出来。”
留住诗意、情感与哲思
——张作梗组章《春意料理》浅读
杨晓澜
因做编辑的缘故,时常和作家、读者聊天,大家纷纷感慨,现在的文学作品好像少了许多味道,小说文学性不足,散文缺乏真诚,诗歌已是回车键、随意分行的句子,没了诗意、情感、意境,更缺乏深度思考、生命意识、人文精神。诗歌自来有“文学的王冠”之说,可诗人为什么在当下被不断边缘化,被误解与调侃?中国唐诗宋词的诗词传统哪里去了?值得思考。所幸的是,张作梗的近作《春意料理》让人看到了部分写诗者的坚守和努力。
《春意料理》是一组散文诗,它兼具诗的精练、意蕴及散文的情感、节奏。目前,散文诗的尴尬在于有的太散文化,毫无诗意;有的过于规矩,没了散文诗的自由度;有的佶屈聱牙,故作深沉。而《春意料理》注重探寻生命悠远之处,并以丰富的想象、多维的视角、饱满的情绪,留住了散文诗的诗意、情感与哲思。
其一,诗意。诗意是散文诗的最核心属性。散文诗最先是诗,有了诗的器皿,别的属性才能源源不断地注入器皿之中。一章散文诗若无诗意,便味同嚼蜡,干巴生硬,如炎炎夏日走在沙漠,毫无生气。《春意料理》诗意弥漫,不少句子灵气十足,读其中的诗歌、词句,仿佛走进一场弥天大雾,沉浸在诗意的雾气之中,不能自拔,缓缓不知归路。同题诗《春日料理》描绘“南瓜花是一个漫溢的小池塘”,将南瓜花比作小池塘,多么鲜活贴切;雨水滴滴答答,慢慢从花心流出,像池塘水一点点漫溢,声音、画面、意境,只一句便跃然纸上。“水龙头拧干钟声。听觉短路”,可谓以动制动,让人联想:是水龙头被关掉,水声让耳朵短路,还是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掩盖住了寺庙或人生之路的钟声?诗人坐在窗前,听鸽子、看瓜藤、观流水、吃料理,任“雨下成一种时尚的休闲理由和方式”,徒留一颗诗心在笔头。《边界》中,浮动的湖水成为界碑,雀鸟不鸣叫时,“像群山沉默的回声”,将成群的雀鸟与群山作对比,小鸟与大山已无边界,鸟的动与山的静已无边界,水的柔软与界碑的硬已无边界,拆除一个一个界碑,但湖水般的界碑依然奔涌而来,诗的意象、气息、穿透力扑面而来。《雨水集》一组30篇,整体阅读就像看一场淅淅沥沥、密密麻麻的雨,雨水的音质、调性、形式、景致,一滴滴下到读者心里。这组诗里有很多佳句,“雨水发芽,有如声音的种子”,诗人将雨水的声音比作种子的发芽,有时不易察觉,轻微、静谧,且雨水也可以发芽,这种发芽的气韵,像声音的源头、声音的种子,一切声音都源于此,仅此一句,就写出了整个大地醒来的声音。“雨,祈求你下成一座桥吧。要不然,下成一座寺庙也行”,在诗人眼中,雨可以成为渡人的桥、渡人的寺庙,可以通往彼岸,可以成为信仰,这是一种博大、悲悯、理想的诗意。
其二,情感。谈到情感,有人会问,谁写作没有情感?这是一个常识问题。但在阅读很多诗歌时,却不得不感慨常识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当下,不少诗歌强作愁绪、无病呻吟,看起来“满纸辛酸泪”,其实做作、虚假、空荡。修辞立其诚,诗贵在动人。一首诗有了饱满、丰沛、真诚的情感,才有了骨头、血液,才引人共鸣、久久难忘。张作梗的诗是真挚的,开阔的,来自热血胸腔和灵魂深处,去往山川大地、人文自然、日常生活和社会百态。《石头——谒古罗马哈德良离宫》里,诗人致敬一千多年时间过去、宫殿毁灭,但依然坚守地下、用肩膀支撑历史王国的花岗岩石头,站在这些沉默、坚实的石头上,诗人不再依靠向导、解说,而是用手一一触摸,进入隐匿暗道,用情感受千年不腐的石头的忠诚、担当、不屈和伟力。《雨水集》里,诗人情感奔泻如瀑,一往而深,每一章,每一句,都发自诗人内心,流向读者心头。诗人已经成了雨的代言者,世界变化、人生轮回、喜怒哀乐、历史文化,都和雨有关。多年前去世的人,可以在雨水中复活;低头穿过雨水之门,我们可以领受神的祝福:“在不可能完成奇迹的地方,雨水会助一臂之力”;雨声可作画,雨布可作镜;雨水可掩饰悲伤,又可找回“我们滚着铁环的童年”。雨是“跨越种族、肤色、文化、宗教伦理的”,正如作者的悲悯、博爱之心。《星空颂》涂满诗人对星空的希冀,《甬道与栈桥》讲述诗人对青春时光的怀念,《无差别》展现诗人对大变革时代世界不确定性的担忧。诗人一枝一叶总关情,但又不停留于写景抒情,而是深入生命肌理、心灵镜像、内核本质,达到万事万物和心灵深处的同频共振,用带着血泪的情感、刚柔并济的情绪、无比热爱的情趣,写出了诗歌和人性的千般滋味。
其三,哲思。哲思彰显诗人和诗歌的高度。一章散文诗没有背后的意义、深刻的思考、人文的向度,即使有再好的诗意和情境,也“矮了三分”。张作梗的散文诗是厚重、开阔、深刻的,《春意料理》这一组,题材涉猎广泛,信息量大,多声部交织,多角度思考,显示出极致的睿智思考和从容的理性表达。《星空颂》现实和虚拟交杂,诗人直面俗世的星空,有偏头痛、大地裂变、泥与丸、冰与火。生活的真相是复杂的,但无论如何,这些疼痛、混沌之上,必将有“冥想的星空”,必将有“神力在闪耀”,只是,考验人类的是我们如何来寻求这种平衡。《锂电池》是以小见大的典型,诗人善于从细微处着手,用锐利、形象、冷峻的词句,将锂电池身心分离的处境精准刻画。锂电池的人生多么不可控,随时被人拿走、被人改装、被人铺设,由物及人,在世间,又有多少人如同锂电池般地活着,甚至还不如它。徒有皮囊,行尸走肉,有的自知,依然强作欢笑;有的浑浑噩噩,一生空无。《观一部二战片》照见诗人的敏锐眼光和独特洞察,没有得到春天的允许,七星瓢虫的领地就被入侵,战争打破了自然律法,更让幼小的孩子直接失去童年,滑进纪念日。大地被清场,风筝被击落,猫头鹰哭泣,春天像墓园,短短几句就勾勒出了战争的残酷和悲凉。《盲光》《流传》《无差别》等诗章,也满怀对自我、人世、未来的解构,诗人用或明亮或黢黑的视野抵达精神的高度。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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