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吉狄马加
[叙利亚]阿多尼斯 薛庆国/译
在记忆和想象之间,摇曳着一个未知的将来,吉狄马加称之为“应许之地”。是否真的存在一块“被应许的”土地?抑或,是人在永无止境地不断创造自己的土地?
吉狄马加,我的诗歌之友:
我以创造性想象力的名义向你致敬。在阅读你这首如同预言一般烛照心灵的诗篇时,想象力在我耳畔如此低语:
记忆,就是延续人的经验言说的内容。
这世上的文化无非两类:要么是信条和宗教,要么是体验和创造。
前者的本质,是关于死亡的永恒应许;后者的本质,是关于生命的永恒应许。
前者是关乎“工具”的,后者是关乎自我的。这令人想起阿拉伯古代哲学家法拉比的话:“存在于自我的人,其自我属于自己;存在于工具的人,其自我属于他人。”
让我们用法拉比之声,用诗歌之声,齐声说:
“祝福每一个存在于自我的人,祝福属于他的各种创造性的未知!”
2022年11月末于巴黎
(此文是阿多尼斯为吉狄马加的诗歌《应许之地》而作)
阿多尼斯,生于1930年,阿拉伯世界最重要的诗人、思想家、文学理论家,享誉当今世界诗坛的诗歌巨匠。
通往“未来土地“的道路
[葡萄牙]努诺·朱迪斯 傅浩/译
吉狄马加的诗学在人类的起源中寻求它的灵感气息。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它与对人类状况和环境的反思割裂开来。从信仰引领他相信“应许之地”那一刻到现在,环境的危险使我们再次寻找这个神话般的地方。我们现在发现,这个地方必须由人类来保存,而不是交付给某个神的手中,每次它都离我们的未来更远。因此,诗歌是我们必须遵循的道路的一个指标,它受到诗歌和部落的大师们的启发,他们给了我们必须从那里出发的智慧。在这首诗中,吸引人的是吉狄马加在大自然中找到了通往这块“未来土地”的道路,如果我们学会如何建设它,它仍然可以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像《应许之地》这样的诗歌是一种必要的向导,可以使我们继续“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此文是努诺·朱迪斯为吉狄马加诗歌《应许之地》写的前言)
努诺·朱迪斯,葡萄牙著名诗人、作家、小说家和教授。于2013年获得西班牙索非亚皇后伊比利亚美洲诗歌奖,是当代葡萄牙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
诗歌、人类与自然的统+一性
[希腊]杨戈斯·布拉纳斯 钱颖超/译
《裂开的星球》是我翻译的第三本吉狄马加的书,从英语翻译过来,再加上我对中文逻辑一些不多的直觉理解。这种不假思索的直觉,来自双相情感症,但是又会被(通常是有益的)科学技术所破坏。而这种形象直觉,向来为全球化世界中的精英群体所不喜。又也许是我错了,用人工智能模拟人类灵魂经历的一切可能可以解决人类面临的所有问题。但是,唯有直觉,诗歌的直觉,能逃脱一切算法,使我和地球另一端的同龄诗人紧紧相连。
“诗人不是商业明星,也不是电视和别的媒体上的红人。无须收买他人去制造绯闻,在网络空间树立虚假的对手,以拙劣的手段提高知名度。”马加写道,“诗人不是娱乐界的超人,不能丢失心灵之门的钥匙。他游走于城市和乡村,是最后一个部落的酋长。他用语言的稀有金属,敲响了古老城市的钟楼。他站在自己建造的山顶,将思想的风暴吹向宇宙。”这种写法是浪漫主义,还是旧时的幻想?无论如何,马加带给了我们一种开放的诗歌,一种赋予世界神奇维度的诗歌——尽管他的诗歌中带有一种强烈的反现实感,有点像古希腊的诗风。如果读者愿意,可以从他的诗歌中联想到俄耳甫斯教的品达(古希腊抒情诗人)式追随者,也可以是西西里岛热情的共产主义者。虽然这样的组合听起来很奇怪,但是他诗歌中发生的一切总能找到当下的时代特征——可以说这就是后现代的特点:主体不会去主动解释矛盾之处。这种不解释的态度也并不像其表面看起来那么“随心所欲”,因为那些矛盾既不是无逻辑的,也不是无价值的。自古以来,我们一直在反复使用同样的五六种元素进行创作,这五六种元素都是由人类定义的普遍价值观。文化的差异(来自于地域和时间),不是因为它们“不同”的价值观,而是因为连接这五六种元素的方式不同。
吉狄马加的思想是后现代的,他的诗歌也是后现代的:诗歌形式经典、闭环,而诗歌元素呈现出多重开放性,另外还展现出一种诗人和读者之间意识的永恒运动——通过时间和空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通过意识在时空中的流动和架构,形成了与读者的互动。他的思想和诗歌中充满了“神秘性”——虽然看起来显得简单又“合理”,但它具有鲜明的形而上学或神秘主义甚至神学的色彩与维度。这种“神秘性”被马加的想象力所创造,包括以下元素:萨满主义、生态主义、人文主义和国际主义。也许,这些毫不相关的元素在诗歌中形成了一种整体意识——这种意识对于墨守成规的欧洲逻各斯主义来说——有些奇怪。但又也许,可能恰恰相反,这种意识反而会受到欢迎。这四种主义并存的方式——尤其在当代,对任何不愿将自己局限于通俗主义或追求精彩绝伦的人来说——展示了它们之间内在的关联性。
马加在一个古老文明中出生和成长,他所在的诺苏部落是彝族中人口最多的部族分支。现在约有900万彝族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讲着属于藏缅语系的彝语。他们生活在中国西南部的四川、贵州和云南等省份的民族自治州。诺苏人的祖先在中华文明的边缘之处创造出了自己的文化和传统,诺苏人也为之感到自豪。他们创造出来的独有文化还滋养了周边文化。他们没有宗教,但是他们与大自然产生了一种深厚的宗教情感。这种情感蕴藏于四季仪式、萨满仪式、祖先的神圣史诗以及体现自然精神和灵魂重生的故事中,就像织锦中的线一般编织于一起。在诺苏族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中,毕摩是非常重要的人物,相当于部落的萨满。在那里,萨满并不仅仅是我们所知意义上的祭司,萨满教也不是我们认知中的宗教。
萨满与他部落中的群体潜意识都保持着长期密切的联系。他主持的仪式属于一种精神净化仪式。仪式的对象,也就是部落中的一员,会经由仪式消除那些因负面物质或精神力量引发的不快和不安,从而恢复他生命中的活力。仪式的目的是去成就世界的自由和美丽。萨满的顺势疗法,只是他“职责”中的一小部分。更多时候,他还是一位灵魂引导者、一位智者、一位神秘主义者以及一位诗人。他发展出了一套世界观,制定了面对自然的行为模式和相对应的社会组织模式。但是,他也不会独行独断,这种行为方式是超出他“职责”范围的。更确切地说,我们也许可以认为,他在守护由集体无意识形成的世界秩序,相信他的部落是自然生态系统中的一部分,正如自然生态系统是宇宙的一部分。这种守护的想法看似天真或者陈腐,但在当代,每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都会明白,正是因为科技进步带来的傲慢自大使人们看不到这类“天真”或“陈腐”想法背后的深层思考。这种傲慢自大才是真正的天真和陈腐,而隐藏在这种傲慢背后的问题才是大问题,是人文科学可以解决清除电话信号的问题了吗(或者,著名的结构主义获得了更多的成就吗)?还是自然科学可以替代心理学等社会研究了(或者,生物学取得了更多的成就吗)?
因此,这才是萨满“原始主义”中生态思想的意义。但有一点不同的是:我们当代所说的生态思想,即所谓的“环保”主张,只是延续了那些天真和陈腐的观念,甚至扩大了那些错误观点,认为人类是自然的“对立面”和自然的“使用者”。所以,“生态意识”只是巨大的“生态产品”生产链驱动下的产物,意义上,和其他会造成污染的东西是一样的。然而,马加的生态哀歌,带着我们的忏悔,救赎了我们的罪恶感。被忽略的一点是,我们不是生活在自然之中,而是生活在结构化的社会保护伞之下。我们物质需求越多,需要满足的事物越多,那么自然资源就会越枯竭,总有一天自然会毁灭我们。我们已经毁灭了大自然中的许多物种,但是我们绝对不能毁灭整个大自然。这样的精神内核,也是流淌在马加激荡诗篇中的精神之流。
很显然,历史上人类最大的痛苦来源就是自我毁灭所有的思想体系,通过排斥外来的、不同己方的行为来获得自我身份认知和认同。这也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普遍特征——尽管不是所有的文化传统都是这样。个人越“文明”,民族、国家、社会和人民就会越野蛮。显然现在在我们的星球上,已经分成了不同的等级,由那些拥有资本和武器以及那些除了身体和思想外一无所有的人组成。基督教宣称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但是那些不信上帝的、宗教认定有罪的、无神论者、异教徒罗马人、异教徒凯尔特人、异教徒伊比利亚人、异教徒高卢人和教皇的敌人除外……启蒙运动宣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那些反革命者、革命者、神职人员和“原住民”除外……这个主体世界,过去被宗教和国家扼杀,现在被人们不断制造出来的欲望扼杀,正处于毁灭的危险之中。这并不是因为它失去了中心地位——过去多少文明中心在它身上出现,但是每次出现都会毁灭当时的动植物物种。
人类的痛苦在于无法认识自身的混乱。任何科学对此都无能为力。只有诗歌知道这种混乱的语言。只有诗歌可以治愈它,用诗歌的仪式。马加创作出了这样的诗篇。因此,我们必须好好解读马加的作品,即使它们有时候会呈现出随笔、教育意义的倾向。这位萨满诗人在我们面前狂舞,引导我们去认识人类与自然的统一性,而这个自然,是包括了我们人类在内的自然。
(此文是杨戈斯·布拉纳斯为吉狄马加第三本希腊文诗集所写的译者序言)
杨戈斯·布拉纳斯,当代希腊诗人、翻译家。
吉狄马加的诗:凝视中唱出的调谐之声
[乌拉圭]爱德华多·埃斯皮纳 胡伟/译
吉狄马加属于始自20世纪30年代的伟大现代诗歌,从华莱士·史蒂文斯到勒内·夏尔,到艾略特和蒙塔莱……现代诗歌在众声喧哗中建立起它的诗学核心,“诗学”在这片声音中通过如何被叙说找到自身最初的境况,那是音乐的“意见”,一段心灵的旋律;旋律会说话,以致词语可以听见它。吉狄马加是一位抒情诗人。在每首诗的开头他都告诫我们,诗歌是诗意和诗学的家园。在诗人们因不能歌唱所以描述的时代,吉狄马加在歌唱。他知道诗在变动的那一刻只能是思想的声音。关于诗歌的声学,史蒂文斯曾提醒人们:“不管怎样,人们总得知道,这样的声音才是真声音:其实人们早已知道,却不知何以如此。”
吉狄马加的诗歌用燃烧着的语言写就,包含大为改观的崭新和传统的抒情组合,这些组合打消了“某些不变的、预先注定的东西制约了诗歌”的观念。语言的微小动作播散细节,藐视所谓的景观—元诗学—元叙事的惯例次序,藐视将词语安放在井然有序的复制品结构中的语言学游戏;加速再停止,循环往复。一切都被证实,于是都被听见。故事即是声音,存在可以听见。
杜甫(712-770)在诗的末尾写道:“人事音书漫寂寥”。吉狄马加从他的寂寥中抽出沉默,来改变诗歌的走向和韵律,正如那些植根于旋律、以大自然为目标和命运的中国人一样。吉狄马加的许多诗还着意于自然。自然通过句法的语义学充当向导,根据这种句法,事物只有被加诸视觉音调——一种显然与口头表达相颉颃的韵律学——之后,才会开口说话,但口头表达又令它触手可及,亲近,方能如此,因为确切地讲,正是书面语和口语之间的熊熊烈火将吉狄马加的诗歌化入巨变的空间。诗句通过它们描述事实的方式创造了自己的事实;它们只有被听见之后才存在,尽管我们必须从远方聆听它们。
在吉狄马加的诗里有令人不安的东西,近似一种发现,超越了与任何在老传统内通往新式写作的作品相关的开创行为。读者感受到预先加冕的奇伟想象近在咫尺,它的声音根除了无意义的紧张和摸索,令它初生的时刻成为一种确信:这就是可以在理解中用于对话并奠定基调的存在。
保罗·策兰在1970年4月6日致伊拉娜·什穆埃利的信中写道:“当我读自己的诗时,它们短暂地给予我存在的可能,和永恒的可能。”吉狄马加的诗给予语言作为最后一刻的例证的存在而出现的可能,为一场诗意的关于别无他法可以发音的内容的讲演带来新消息。这样,诗歌便接受了它的主要任务:建立一种需求,使之通过自身的加密编码而存在,不对称性、频率、优柔寡断在密码中重叠交叉,其中更有一个声音的要求,它在言说,首先是为了被听到。
当这种诗歌思考凝视行为时,它用现在的语言写就——这种现在超出了言说行为策略所关联的含义的熟识感——且用思想来建成。这诗歌(带有萨满的声音)突然登上被可视性干涉的舞台并叫停。这种凝视一直以来千变万化,现在它成了一名表演者。
这种凝视起自明显的掌握自身语调的口语化风格,从自己句法的漂移上、从默默无闻后的蜿蜒上去观察,因为它的观察是基于一种延续性,相比说出什么是不完整、什么是决定性的需求,更令这种延续性激动的是尽可能长久地在场。眼睛对现实的介入是富有成效的。观念属于一切,以致不需要容纳什么,除了那些可能类似现实的东西,或者类似生活本身(决不相同),以及那些完好的、坚定的东西,所有产生于博学的无知的东西。
这种凝视的写作为它的时刻带来新消息,带来似乎对他者无所不知的特殊性。这样的神情有它自己的智慧,它反映,用思想的速度——当观念在看时就是观念的速度——去表达自我。凝视没有厌弃任何事,而是充满了假设,带有错综复杂的共振,甚至接受视觉性的、不被认为是诗歌一部分的东西,或者在别处不算诗的东西,在这里却是。
以遥远声音的抽象概念出现,从凝视转换为韵律和节奏,那便是诗,是比喻的面具里包含着更多的东西(诗歌以俄罗斯套娃的相貌出现),是一段在不总是有应答、为保存自身而被替代的情况下的独白。地图与拼贴画,诗歌,并非徒劳,而是常新的,它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既拒绝完整,也拒绝呈现一个确定的、可以被理解接受的真理。
无需以某种方式结束,或以所有方式结束(以可理解的完全体),因为正如瓦尔特·本雅明同保尔·瓦雷里所说,这时,观念“在声音的海洋中如岛屿般涌现”,吉狄马加的诗歌在言说,他的声音在时间里,在自省建筑的、现在依附于文法的空间里,碰触着热望的边缘。这诗符合它严格的要求,那些充分行使智慧的要求,一种形式与内容交流的维度。词语搭建起内部命题同外部结构水乳交融的认识论。吉狄马加的诗歌是天然的信念处于观察之下的证明。
(此文是爱德华多·埃斯皮纳为吉狄马加在美国出版的英文版诗文集《诗人的圆桌》写的后记)
爱德华多·埃斯皮纳,当代拉丁美洲最具原创性和影响力的诗人之一,曾获乌拉圭国家图书奖、拉丁美洲文学奖、约翰西蒙古根海姆奖学金等。
所有存在的仪式:吉狄马加的《应许之地》
[澳大利亚]马可·卓狄尼 傅浩/译
1
我在一轮血月下写下这些文字似乎很合适。
今晚的月亮,笼罩在大地投下的斜影中,发出低沉的光芒,就像内陆城镇里燃烧的门廊灯,或者像高山村落里孤独的路灯;仰望着这个温柔的如画的球体,人们感到自己活在另一个时代,几乎在另一个星系,一个未来的世界或过去的时间;今晚,在这个缓慢的萨满式的宇宙仪式中,这仍然被记住了。今晚,你短暂地居住在一个你知道你生来就有的应许之中:美得无以复加,具有粉嫩肉身的圣洁。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深陷困境和不稳定的当下,在十一月的黑色天空中飘浮的这深褐色的晦暗月亮中被说出;星星像湖上的茶灯一样晃动着;你没有做对的一切,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再完整无缺的一切,都不免用所有民族、所有生命曾经理解的老话来述说,而所有的一切都被暂时原谅了。
一两个小时后,夜晚又回到了普通时间的11月;在埃及,世界领导人再次开会,考虑他们对我们所居住的气候灾难不可避免的妥协和零碎的反应;在美国,人们愤怒地去投票;有饥荒、战争、洪水、油污和油价震荡,以及大流行病的再次爆发。然而,日食留下了慈悲和希望的痕迹,就像冲洗过黑暗的天空一样,在未来的时间里,一个巨大变化的世界,这个天体现象似乎预示着(几乎是宣布),“人们仍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正如吉狄马加诗中的发言者在这首伟大的诗歌宣言的结尾所说的。
吉狄马加的故乡,也就是凉山高地上的彝族或诺苏人的颜色是黄色、红色和黑色。碰巧,这些颜色也是我的家乡澳大利亚的原住民的颜色。而这些也是今晚星辰之国的颜色:田野的黑色,就像太阳或燃烧的后遗症;火的红色,使国家保持昌盛并温暖其人民(也是我的国土上许多地方的土壤的红色);太阳的黄色。像吉狄马加的所有诗歌一样,这首长诗《应许之地》虽然谈到了所有的土地,并思考了各地的所有生命,但它产生于他自己产生的地方——他的故乡的山地景观、他们中间的“生命的节日”、几千年来有助于维持人与人之间、人与所有其他生命之间以及与河流、山脉和气候之间有尊严的关系的文化习俗。
在吉狄马加的诗中,一个核心形象是炉灶、火盆,村民们围着火堆围成一圈,谈论并传授关于“如何迎接生命和面对死亡”的传统智慧。而“只有火光”——吉狄马加在这首征服时间的,预言性的,有时是讽刺、有时是怀旧的神谕中转化为“千年智慧的分配中心”——“可以让那些聚集在一起的人……清楚地看到黑暗中的事物。”在他的诗中也是如此,它本身就是一个炉灶,它让人觉得我们被召集起来进行反思;今晚也是如此,红黄相间的月亮将智慧的光芒投射在我们日常生活和过亮的数字盲区中丢失的事物上。
所以你看,在我的朋友亨特——他正在编这本书,不得不在很紧迫的期限内翻译这些话——的压力下,我写下了这些关于吉狄马加优雅的“号叫”的诗句,这是多么合时应景的啊。今晚的月亮是由血组成的,就像黑色土地上的火坑,星星像不眠的孩子一样散落在地上。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诗,让人想起吉狄马加更早的一首诗中的一些词句。
给我们血液,给我们土地
你比人类古老的历史还要漫长
给我们启示,给我们慰藉
让子孙在冥冥中,看到祖先的模样……
2
一首诗可以同时唱多少个音域而仍然是一首诗?如果有一个深沉而独特的声音,比如说毕摩(彝族祭司)的声音,在它前后左右远近深浅的流动中保持着它的真实性;如果地形为它提供了基础,千百年的天气贯穿其中游戏;如果它是一条河流,许多小河都会汇入;如果妇女的舞步“踏出大地的秘密节奏”在其中穿梭;如果价值观(像这首伟大的诗所串联的和弦的音符一样经常敲击)支撑着它——那么,一首篇幅如此巨大且具有宣言性的诗,如此有远见和论述性的诗,就可以像长期被关注的荒野山地一样保持一贯。这首诗也是如此。《应许之地》读起来就像吉狄马加在他的同名诗中描述的“黑河”一样;这首宏大的新诗就像为死者举行的葬礼游行,就像诗人看到的那些流经他家乡山谷的“黑色河流”一样,荣耀着已经逝去的东西,尊重着永远不会逝去的东西,即使在哀悼的同时,也庆祝着传承不绝的人类传统、地方纹样、古老歌曲、每个人(生时和死时)的尊严,以及社群之于每个个体生命的力量(正如诗人在这首新诗中所说的)。
我了解葬礼,
我了解大山里彝人古老的葬礼。
知道古时诺苏人在大山上的葬礼。
(在一条黑色河流上,
人性的眼睛闪着黄金的光。)
我看见人的河流,正从山谷中悄悄穿过。
沉沉地穿过这冷暖的人间。
沉沉地穿过这神奇世界。
《应许之地》是一股上升的气流,就像诗人吉狄马加知道他所代表的土地一样,是“不可救药的复数”(引用路易斯·麦克尼斯的话)。在他的诗《写给我自己》中,吉狄马加曾经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大凉山……/那么我这个诗人也不会存在。”也许《应许之地》,一个伟大的河流纵横之乡,是这个国度承载这个诗人的所有地方。因为它读起来像一篇群山的宣言。
3
《应许之地》是一种预言,对地球和我们人类在“全新世”深处的状态进行了评论,将目光投向了一个歇斯底里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功能较少,语言和地区的多样性较少,对古老智慧的浸淫较少,更加商业化,更加抽象化,更加科学化,更加同质化,缺乏人性,缺乏野性,更加虚假,更加虚拟,甚至比我们的物种更加贫乏。诗人从那个被削弱的未来——那个即将到来的土地,也就是那个迷失的现在似乎应许的土地——回望古老的时代。那些时代现在已消失(“他的羊群很久以前就消失了”),或者勉强支撑着,而古老的智慧,通过与国家的联系,在生命、死亡、社群、尊严、美等方面,曾经教养着人类。
通过这样前瞻后顾,这首诗帮助我们从我们所处的位置退后一步,正如诗人所看到的那样,在我们失去之前思考我们将要失去的东西。虽然这首诗是怀旧的,但诗人很清楚:“这些不是回家的路;过去的小路/已经消失了”。这首诗中的预言的发言者似乎想要的是:我们找到谈论和观看事物以及彼此的新样式,它们实际的样式,而不是它们可能曾经是而现在不再是的样式,也不是我们被告知它们是或应该是的样式(吉狄马加在这首诗中提到了伯特兰·罗素大意如此的名言)。和以往一样,诗人希望我们看到的是,什么是最受威胁的,同时也是最需要的,如果应许之地要有很大的希望的话——一种深具人性和生态的看待和存在于世界的方式,其中地球上所有生命的神秘、多样和多元的性质受到尊重和保护。最危险的也是我们最需要的是“知道人们为什么继续生活”的语言。如果在即将到来的世界里还有继续生存的理由,我们的后代在现在应许的土地上将需要知道如何唤醒他们自己的“惊奇”,唤醒事物的神秘和野性,而为了这种唤醒,他们将需要舞蹈家和诗人,因为世界一直需要诗人——萨满——看到未被注意的东西,说出原本无法说出的东西。
吉狄马加在这首新诗中表达了谨慎的希望,即在未来“他们的诗人可能仍然活着”。他继续说:“我完全相信/即使他仍然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唱歌,/他手中的火把也会照亮这个世界。”
4
“让古老的语言在最新的律法中,”《应许之地》中一个游吟诗人的段落宣称,“成为世界的文本。”在此,吉狄马加似乎差不多呼应了珀西·雪莱的名言“诗人是世界上不被承认的立法者”。但对吉狄马加来说,“最新的律法”将用许多语言来表达,每一种语言都是其所在地区和民族特有的成语,也是特别有智慧的。如果诗歌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占了上风,那么未来仍然会有“由不同方言的词语组成的森林”。“语言有一个自然的斜坡,”他继续说,敲击着诗歌经常重复的一个音符:有机的东西,从人类与峡谷、河流、火和神秘世界的智能互动中生长出来的东西,具有美德,语言和思想也是如此。因此,语言的多样性、多元性以及思想和方法的差异在这首诗中也受到赞扬。
在应许之地想要的是完整性、真实性和特殊性。在社群中,在真实的地方,个体的人类生活和心灵得到教育。所有这些,曾经是人类大多数的职责,“谁会回到荒野去寻找所有生物的婚礼地毯,”被设定为反对“工具理性的实用主义”,反对抽象和同一性。当然,所有这一切,诗歌都在捍卫、保护和塑造。
预言的发言者希望的应许之地(相对于他想象中的乌托邦),从这首诗的证据来看,似乎是现代性的一个改良品种,它的坏习惯——趋向于数字化、思想的抽象化、自我概念的贫乏(“星星似乎离我们的灵魂既近又远”;“对不同悲伤的相同描述”)、浅薄和人工化(诗中后期提到的硅胶乳房植入物)、丑陋和狭隘的一致性(“成群的……混凝土建筑就像克隆品”)。这些坏习惯都被传统、诗歌、原住民的教训、对“大地的呼吸”的回忆、实际天气的气味和一些实际事实的灵魂、对事物的野性的生活经验、语言的丰富性、多样性和人性所调和。这首诗所希望的应许之地将被赎回,似乎是为了摆脱目前的无助,如果它的人民能够在诗人、先知和长老(如果可以找到任何一个人取代毕摩的位置)的要求下,回忆起每个生命,而不仅仅是存在、顺应和购买,甚至“小昆虫”都参与了“生命的仪式”,所有的灵魂都构成并通过时间延续下去。
5
这首诗的作者明确指出,前进的道路不是返回的道路(“这不是回到过去”);前进的道路,如果你愿意,是更深入的道路。“它是个人的生命/记住一个已经灭亡的精神。”在吉狄马加的世界里,尽管在他的祖国中国和世界各地都有大量的证据,但现代人仍然知道如何在他们的生活中保持对“传统”的沉默。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神奇的想法,在诗的早期几乎是作为一个旁白出现的。“这就是自我向传统提供的沉默。”对于文明的生存,对于地球上的宜居生活,如果你愿意,那就是只有诗歌,那古老的传统,才会形成的无,只有觉醒的心,谦卑的心,动物的灵魂,才会有的沉默。拯救我们的是一点记忆中的敬畏——就像用我们许多语言中的每一种来练习(“它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面向世代相传的智慧,面向隐含在地球中的智慧,以及在文化习俗和行为模式及地址中明显的智慧,这些都没有忘记我们的祖先知道的东西,而且不符合任何商业原则的路线。
“这就是自我向传统提供的沉默。”
6
在第二和第八世纪之间的某个时候,有一位诗人在巴勒斯坦写了一首诗,他的名字被遗忘了。在我看来,这首诗今天仍在诉说一个人的心——没有人能够拥有的不动产(尽管许多人都会尝试)——所渴望的东西,一个身体所希望的东西,当它有机会在“时间之河”中畅游一会儿的时候。
不畏前路漫漫,艰难险阻,
驾战车,左冲右突,
人世间徘徊,凝视辉煌,
戴上冠冕,荣耀加身,
为美好歌唱,写下诗篇,
赞美上苍,天界和人间,
要知道活着的意义
并目睹死人的异象。
蹚过火河,了解闪电。
我们在这个可怕的、光荣的、有故事的地球上停留的时间如此短暂。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即使一百年也会像地质学的一个季节一样过去。当我们在这里的时候,我们被赋予了这些渴望的心,这些移动、爱和睡眠的身体,这些理解和伤害的感官,这些记忆的头脑,这些需要学习和继承的传统,这些需要打破或履行的承诺,这些需要完成的工作。当我们带着所有这些“对我们来说太多”的东西在这里工作时,会有一些我们的同类试图欺骗我们,限制我们的自由,阻止我们的声音,告诉我们该爱谁,用我们的生活做什么,把我们的激情放在哪里;也会有其他人爱我们,尽管我们有所有的缺点和所有不想要我们在我们的生活中发展壮大的一切。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物种,都将会灭绝。
在内心深处,我们生活在一个美丽的悲剧中,在阳光和雨露中,在欢乐和痛苦中,朝着它不可避免的结局展开。而与此同时,世界,我们的母亲,我们永恒的家园,我们的其余部分,仍在继续,并将长期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继续下去。我们,带着我们燃烧的心,生来就是为了渴望、挣扎、希望、快乐和悲伤,明知我们的日子和其中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将结束而活着。
换句话说,做人就是要知道所有的生命,特别是包括我们自己的生命,都会走向终结。我们如何在这种认识中好好生活并保持理智,是我们人类很多麻烦所关涉的。佛教帮助其修行者理解,我们如何与无常的河流抗争,就是我们如何受苦。佛教建议,被河流载走,但很少有人发现这很容易。
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有些事情我们希望能过去,但却拒绝:我们的痛苦、我们的贫穷、糟糕的官僚、大流行病、不公正。其他我们希望留下的东西也会过去:青春、美丽、夏天、真爱、名利、健康、假期、生命本身。最后,如果人类的狂欢节、创造的节日要继续下去,有些东西我们需要保留,而它们似乎总是面临腐败或堕落的风险,因为人类的忽视,因为缺乏关心和关注,因为我们人类本性中较小的天使的行为。当然,我指的是伟大的美德,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命名,但我们知道,如果不发生混乱,我们就需要这些美德(同情心、公正的法律、精神和信仰的自由、对美的热爱、比例感、尊严的品质),我指的是彼此之间以及与其他创造物之间的可持续生活方式,对生态负责的做法,不危及温和的气候,或多或少允许所有人类生活和文明发生。
我想说的是,诗歌比其他任何实践都要好,它见证了这三种无常,对我们无常的生活也很公正。只要人类知道如何说话和唱歌,它就已经完成了这个角色。有些人,如格雷格·奥尔,认为抒情诗的进化是为了让我们在困境的创伤中保持清醒。当然,在我们所知的每一种文化中,都有诗歌。当然,它是原始的和基本的文学,当然,在所有的语言、地点和时间中,它都见证了在一个充满美和恐惧的世界中如此短暂地活着且有意识是什么感觉和有什么意义,而这个世界没有我们也会继续存在下去。
如果有人问你,诗歌是如何帮助人们度过生存危机的,那么请允许我对诗歌这样说:在这些具体的方面,它是无常的答案,是问题的答案。1.它见证了我们希望留下的快乐,并使它们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久。2.它在我们的痛苦中安慰我们,在其中找到模式和跨时代的友谊,并将其他混乱和不确定的感觉(悲伤、嫉妒、忧伤、愤怒、欲望、渴望)加以整理;换句话说,它将通常难以忍受的感觉塑造成可居住的形式——变成可与他人围坐的炉灶。3.通过体现世界和我们内心的美德习惯,否则我们就会蔑视或忽视这些习惯,通过拒绝让善意、可爱、仁慈、荣誉默默无闻,诗歌也倾向于保护吉狄马加在这首诗中所说的“传统”——在我们的生活和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延续美丽、正义和尊严的必要条件。
在所有这些方面,诗歌对现实进行了抒情性的修复,保护了本来就会萎缩的东西,并劝说我们参与到世界的保护中。尽管它被打扮成一个年迈的吟游诗人的阴郁预言,但吉狄马加的《应许之地》所做的正是这项工作。因为他知道,正如他所有的诗歌所确认的那样,诗歌是为了保护有价值的东西,保护持久的东西;它是对虚假和低劣的东西的反驳,是对生活在日常和匆忙世界中的男人和女人不可避免的所有不足的反驳。
7
我想,这就是吉狄马加的诗中的发言者特别要求我们做的事情——创造一个美好的生活(不仅是为我们自己),帮助我们所有人在应许之地兴旺繁荣。
——以优雅和严肃的态度参加死者的节日。
——懂得如何、何时、何地在所有生命的仪式中采取适当的立场。
——知道一些歌唱所有生命和死亡的真正歌曲的曲调和歌词。
因为诗歌是古老歌曲的歌词(忘了它,我们就忘了自己);是正在进行的舞蹈的舞步(生命本身也在其中进行)。
8
这就是说。当我们结束时,我们所参与和延续的东西,并没有结束,这种伟大的生活(在我们体现的永恒的时刻活了一段时间)是诗歌所维持的,也是它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提醒我们我们正在活着的东西。这种人类的传统,这种生命的仪式,正如吉狄马加所说,是我们真正的应许之地,只要我们有足够的人关注它的保护,它就不会结束。诗歌载着我们继续前进,说出我们深层的人性——我们每个独一无二的人,以及我们所分享的更广泛的人性——当我们不再在这里说出和表现它的时候。诗歌向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讲述过去的生活,就像它们是我们自己的一样,它也向后来的人讲述我们的生活。诗歌是一个容器,就像一个锅或一艘船,它容纳了一种精神、一种沉默、一个空间;它给声音以形状,给呼吸以形式,就像我们的身体在生活中做的那样。当我们不这样做时,诗歌会持续下去。
但是,如果它要持续下去,如果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意味着什么,社会必须阅读诗歌,并在生活中回顾他们对过去和未来的诗歌责任,以及他们自己和现在的记忆的责任——抒情的记忆的责任、见证的责任、保护方式、地点、价值、习俗和传说的责任——在那些培养伟大的人类传统的人中,至少要有一些吉狄马加在这首伟大的诗中所说的叙述者、诗人、毕摩、舞者。举着火把,踏着舞步,唱着支撑着我们的歌曲。换句话说,诗歌所承载的传说,必须继续被说,被观察,被尊重,被表演,否则它将停止,应许之地将成为吉狄马加的诗所预言的平淡的二维空间。
9
据说,鲁米跳着舞作诗。苦行者的舞蹈,旋转,把这位伟大的诗人带到了狂喜的状态,他的诗就是从那里产生的。我没有见过吉狄马加跳舞,但我听过他唱歌,我见过他为说得好的言语和跳得好的舞步而欣喜。而他的长诗,是多年来温柔的见证和虔诚的萨满话语的结晶,对我来说,感觉不像是说教,而是精神的陶醉所产生的真实的表达。在这首诗的深处,有十四行自由体诗句,随机但有节奏地列举了一些事例,可以说是对人类美好生活中所有重要事物的隐喻;这些事例表明,诗歌必须歌唱,以便我们这些在数字生活中忘记价值的人,在我们的应许之地不会忘记去爱。
群山,赤脚,铠甲,苦荞,
石磨,金色的皮碗,月琴,马布,
宝刀,鹰爪杯,锅庄石,
英雄结,蜜腊,送魂经,白色的毡子,
山风,谱碟,谚语,史诗,
护身符,习惯法,超度,火焰,枪,
父子连名,酒,表妹,血亲,婚配,神鹰,
智者,马鞍,服饰,
传统,火把节,勇士,火葬地,
自由的迁徙,尊严,死者,
可以赴死的,崇尚黑色的,内心的,热情的,
万物有灵的,盟誓的,亲近骨血的,
身份,认同,庄重,格局,英勇。
“他们知道人们为什么要继续生活”是这份清单的结论。这可能意味着:这些做法、人工制品和价值观是生活的意义,以及我们为什么和如何继续下去。恰如其分的是,这份清单是专门从吉狄马加所属的诺苏文化中产生的。但你可以肯定的是,从他在这首诗中所说的观点和语言多样性的必要性,以及他多年来在中国为促进诗歌中的多语言对话所做的一切来看,这首列举真正美好事物的十四行诗代表了我们任何一种特定语言或生活中的所有此类事物。在这首诗中,吉狄马加想让大家知道,在存在的伟大盛会中为生者和死者说话是诗歌的工作——除非我们想让无常获胜。因为,正如他所说,“人们的神性是由神灵控制的,/而神灵的预言通常只能由人们来证实”。
10
一首诗是一个文字的事件。它是文字中的事件,代表着生命中每一时刻可能发生的事件,如果我们记得要正确地生活。吉狄马加的《应许之地》就是这样一个文字事件。尽管它声称是为了我们而绝望,但事实上,它产生于他对我们所有人、对生命、对野性和高级文化,尤其是对诗歌和它所服务的目的的无止境的爱。这是一首诗,就像吉狄马加写的许多诗一样,充满了宁静的希望。如果他的希望被所有非诗意的东西和所有削弱我们的东西以及所有威胁到他一直寻求歌唱的存在仪式的东西所克制,我们可以原谅他。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并不顺利。不过,他还是以希望结束了这首以“应许之地”开头的诗。诗歌和歌曲似乎是脆弱的容器,可以带着人类穿越不断上涨的潮汐,穿过我们对传统的忽视所带来的恶劣天气,但诗歌和歌曲是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它们几乎总是足够的。
(此文是马克·卓狄尼为吉狄马加诗歌《应许之地》多语种版写的前言)
马克·卓狄尼(Mark Tredinnick),澳大利亚诗人、散文家和写作教师,曾获蒙特利尔卡迪夫诗歌奖、布莱克纽卡斯尔诗歌奖、两个总理文学奖以及卡里布尔散文奖。
“一种雄辩而开放的话语形式……”
[法]让-彼埃尔·西梅翁 树才/译
“世界即本地,但没有墙。”葡萄牙大作家米盖尔·托尔加这么说。这句名言让我看到吉狄马加的宏阔诗歌的本质,它的始与终。无论在法国,还是世界别处,我都是第一次领略吉狄马加的作品:其目标是如此宏阔,忧患是如此深重,把世界的历史处理成最切近的事件,满怀深情地拥抱现实的各种风貌。然而,这种诗歌,这也正是托尔加的悖论的意义所在,它是从原初的铭文中找到源头和支撑点的,并汲取它的能量、力量与和谐,而原初铭文永远回响在特异的一个地点、一种传统和一种语言中:祖先文明,靠近西藏的中国西南地区彝族人的高山和深谷。是这个地域的精神、它的神话、它的大地力量和它天然对辽阔的接合,涵纳着所有诗篇,并且赋予它们以呼吸和节奏、严峻和强力。
确实,吉狄马加的诗歌是从这个高山民族的远古的精神性中汲取营养的,这种精神性体现在异族的神话和仪式里。正是这种精神性启示了他最经常的忧患之一,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本质:人类和大地、天空、高山、河流和动物力量之间那种紧密的、一体的相互关系,可惜已被破坏殆尽。赞颂这种关系,把它做成一曲连续之歌,呼唤它的绝对必要,对诗人来说就像一份神圣的职责,诗人从童年起就受到了祖先的教诲,还有这位神秘灵异的大师:毕摩。
也是因为彝族,这个生活艰辛而简朴的高山民族,诗人心中生起了对小人物和谦卑者的深刻同情。对这位博爱的诗人来说,最弱小之人、最微小之物都有着一种不可缩减的价值。一粒灰尘自成一个宇宙,仅凭自身存活,他说。在吉狄马加的大多数诗歌中,我们听到他反抗的呼声,他对贫苦人、弱小者和孩子们的同情,也就毫不奇怪。在彝人的宇宙起源说如同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万物蔓延,并保持一种本质的微妙关系,那些星辰、鹰隼的羽毛、山羊的骨头和人类的心灵。生命和世界的意义,就存在于这种原初的关系。
无疑,人类的不幸源自无知,源自为了满足一己私利的主宰欲望:“我们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者”;诗人不断揭露这种关系的断裂,而诗歌恰恰相反,它始终探求这种关系,并且赞美。如果说诗歌就像彝人实践的这些圣洁和祝福的仪式,如果说诗歌让人“看见人间痛苦的深处”,那么诗歌也是人类敢于反对自己、揭示人类本性弱点的地点,读一读卓越的《裂开的星球》吧。不能搞错:吉狄马加的诗歌不是逃避到一种自然的浪漫回忆里,也不是对民间传说的美丽回顾,他的话语始终同最切身、最直接的当今现实相关,他直截了当地提醒我们:“地狱就蹲在我们身上,忠诚得如同一个影子”。他的诗歌谈论黄河,也谈论被枪杀的叙利亚儿童、英国脱欧或者朱利安·阿桑奇。就政治这个词最好的意义而言,他的诗歌是政治的,既针对人类反噬自己本性和自然的暴力,也针对人类瑰丽的创造能力和人性的灵魂之美,当鹰的女儿高翔于生活的平庸实用之上。
所以我们看到,吉狄马加的诗歌,尽管采用了一种雄辩而开放的话语形式,大家都能读懂,富于强烈的形象,它却饱含一种复杂的思想。如果说它肯定得益于孔子的本质思想:良知应同时对个体幸福和集体命运作贡献,如果说它首先从中国伟大的唐诗尤其杜甫诗歌中得到滋养,那么它也同样得益于一种全人类的智慧,通过同但丁、哈贝马斯、荷尔德林、席勒、本雅明、惠特曼、聂鲁达或者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们的对话……
这也许就是吉狄马加作品的特异之处,它赋予这个时代的诗歌风景一道特别的光环:他了不起的扩展视野的能力,毫不讳言他自己的文化以及他对千年历史和整个人类历险的归属,将神话和当今融为一体,让思想渗入颂歌和抒情高音。此外,这种话语令我感动并让我倍感亲切的,就是这种绝对的信任,坚信诗歌能够成为人类灵魂的世界语,能够呈现在记忆和未来之间一种可分享的真实,能够面对荒诞确认一种生命意义,不属于宗教、意识形态、自私而实用的现实经营,一句话,始终播撒人类的良知。“诗人是最后那个部落的首领。”吉狄马加说。当然,这是一个小部落,并且受到威胁,但它握着火把,只有这火把照亮前路。
2022.12.3
(此文是让-彼埃尔·西梅翁为吉狄马加在法国出版的诗集所写的序言)
让-彼埃尔·西梅翁(Jean-Pierre Simeron),法国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迄今已揽获安东尼·阿尔托、马克斯·雅各布等六个诗歌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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