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水 尚水

作者: 2023年07月03日17:48 浏览:0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水来自天空。割裂殷墟的青铜,我的身子泛绿色的冷。
以箭镞的力量,热爱、决绝、兴奋,在甲骨文间穿梭。
历史有了痕迹、方向。在每一次颤栗间,我的眼睛饱含王朝的铿锵——
观美人衣袖里广袤的月色,饮水,且寻欢作乐。

在竹简上,我曾探寻过水的隐私。竹简腐烂,它仍活在形而上的空间,大风吹不到,阳光也晒不死。
水便是一种意念了。我是意念的影子。

易尚水,诗养水,老子的炼丹炉蠕动着水,孔子由水做成,历史在水中倒映沧桑。
水来自瓷,并开垦耳廓,养育五音和驰骋。
整个大唐在水的恩光下,歌舞升平。在那时,我还未窥视我。
一个和尚,可以用几世,背负一粒水,爬上硕大的山顶;一页窄小的经文,溢出嗡嗡水声,它漫漶着,覆盖人间。

水来自凤凰的喉头,来自重叠的民间,淬铸的颂词。
水在锈钝的刀刃上流淌,我舔过它的悲欣;水在陡峭的炊烟里飞翔,我抚过它的叹息。
水洗过贫户的锅碗,也吻过富家的砚台;水渡过穷者的孤独,也沐过达者,唇齿间漏出的春风。

当天空高悬,当天空卷曲,有了纸张的厚度。水便来自内心,来自一粒小小的摇曳的灯蕊。
水来自无边,来自无时,给万物镀上轮回,并以其明澈,以其亘古,包容这善良与丑恶交媾的世界,包容我——青铜沉默千年的光阴与切面。
在每一次哭过后,我咬碎沙粒,站在漩涡里,任水吞噬每一寸紧缩的肌肤,慰藉昨日的路途。

届时,水来自我的骨缝。那所有疼痛的一切,至此,便有了历史意义。




第一粒水,黑色。凝固之后,镶嵌在人类干涸的眼眶。
干净、沉着、庄严,那迷茫而美好的一切,升腾为黑暗。我们信仰它的广袤,仿若磁铁充满神秘的力量。
善水,当黑如诡异的乌鸦,黑如野兽的咆哮。黑如伸手不见五指,我摸到大河深处,一块块粗糙的头颅。悸动,低语。

第一粒水,或呈古典之风,似月色,白色的黏稠的哀怨。我听到白色的呼声——
水堆砌成白色的墙壁。人们把影子刻在上面,也把荒草般的思想刻在上面,将从墙壁上走下光,它们晃荡着,照亮尘埃。
那白色的文脉,不正从女人的乳房里流出吗?那白色的经幡,不正悬挂于我们来时的路口吗?
白色之水,被排笔刷在岩石上,许多标语,仿佛时代的墓志铭,有着生石灰刺鼻的气息。

第一粒水啊,在太乙里布满血丝。风沙卷袭,孵出金鸟。
金色的翅膀与田野,形成两块平行面,中间流动人间悲喜。有人把这色调,涂抹在佛像身上,于是,佛像便成了佛。
金色之水,在北方奔跑,旷野碎,融化于英雄的酒杯,猎人把地平线绷成弓上之弦,射出去的叫做星辰,滑落下来的,便成了一口口井。
神灵以水布道,百姓以水论命。
我对着一盏灯,念念有词,我的声音,如水真诚,闪耀金色。

烈火中,水跳了一支舞;血管里,水唱了一首歌。地上有二十四座山,便有二十四条道路;天上有十二水口,便有十二种相生的颜色。
——十二种生命的真谛,十二种远方。
当第一滴水成了透明的琥珀,祖先在迁徙中,给我们留下一滴不冥泪。人类愚钝,历经的辉煌与废墟,死亡与重生,俯下身子,为无为的赎罪。五千年沉浮,只是水的一秒;苍茫大地,只是水的一次意念。
水折射虚空与真实,它以透明的陷阱,引诱万物的魂灵。



风水言,水酸,无地,不可葬。
草木为魂,云霞为魂,飞过的鸟为魂,掬水洗脸的我为魂。世间,太多的屈辱在水里晃荡,太多的炎凉,化作靡靡之音。
巫师把酸水,装进瓷葫芦,挥舞手指,在空中画出宿命的地图,一条河流便有了故乡。
一个流浪的人,在没落中折纸船,便有了泅渡的欲望。

水在人心,变化千般恩怨;草在水中,生长万种风情。草的味道,也是水的味道,淡淡的香,稠稠的涩。
这是鹅卵石喜欢的味道,不知道,石头死后,骨会不会变成船,魂会不会变成水,石一生的悲欢离合,会不会也是涩涩的?
每一颗鹅卵石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有着涩涩的体温。
涩水汤汤,流过我的唇齿,我的呼唤,被晾干后,像碱一样,耀眼地白。我那些流逝的时光,也耀眼地白——

年少,水咸。我曾膜拜过死海,躺在它上面,像一截漂木。
死海之咸,可追溯到《旧约》,那时,人类的信仰由水做成。伸长舌头舔海的人,用麻线缝住伤口。多玛城与俄摩拉城,便在伤口深处,隐忍着历史的疼痛。
中国的青海湖,也是咸的,它是高原的眼睛,凝望天空太久。夕光中,一只老牦羊,拖着它,在高原上,艰难行走。
牦羊叫一声,青海湖就瘦一圈。牦羊叫一声,文成公主望向故乡的路,就缩短一里。
面对历史,文成公主掏出了乡愁;面对今生,我们献出了身子里的盐,让泪水更咸一点。

酸水、涩水、咸水,有时装在音箱里,酝酿成摇滚曲。谁要是把喉头喊破了,就用它们去补一补。
其实啊,更多的水是苦的,它们在大海里,包容锈迹斑斑的钢铁。包容了捕鱼者,无边的苦命。
许多海盗,把一生种在海上;许多王国,把盛宴埋在海底。他们都是孤独的。
谁说波涛不是愤怒?谁说被海扔到沙滩上的贝壳,不是一种反抗?谁说海风,在礁石上划下的皱纹,不是宣言。
谁说坐在轮椅上听海的人,他真正听到了海的安慰,并原谅了枯萎的轮辙?
可是江河,都想抵达它;可是人类,都想从它的肌肤上,在夜晚,用小刀刮下一层一层银色的幻想。




可以从水里,取出溺水者;也可以从水里,取出日月。
可以从水里取出善,也可以从水里取出无形,取出道。它清洗僧人的袈裟,也清洗屠户刀刃上的血。
有容乃大,藏匿高处的光与低处的暗语。

一只船,在水里修行,成了河的第三岸。我把读过的史书,一页一页撕下,晒在岸上,与纸交谈,试图瓦解其与翰墨的关系。纸上游离狼蓝色的眼睛。
一条鱼,从水里爬出,站在码头,成了诗人。我们荒废经年,昔日的鱼骨,被风镂空。码头上,人类的脚印长满野草,我从烟袋里掏出远方,割草喂马,把疲惫的皮囊卸在一首诗里。
水以其无为,包容我此生。

水融土,也蚀铁;水泯恩仇,也释爱恨。
立水为碑,在水中,世人有一张扭曲的脸,和透澈的心;煮水为酒,在梦中,三流九教怀揣一壶春风醉。
昔日,老子以水筑城,水利万物不争;孙子以水为剑,水因地制流,兵因敌制胜。昔日,我以水为衣,在诽谤与讥笑间奔跑;我也以水为鞭,在诅咒中踩着荆棘歌唱。
善水无边,赐我无欲。

从水里捞出枯叶,解开水,漏出莲花。
水中倒映一切,为真相。虚构的我们,口含一生,在历史的摩挲里,迷失、挣扎。一粒水,足够包容茫茫世界,更何况苍山、野兽、伤口,更何况主义、枷锁、谎言,更何况灾难、黑暗、星辰,更何况我焦虑的皱纹、枯竭的眼眶、腐烂的喉头,更何况水在水中,如思想在思想里。
水洗我尘垢,我还水以悲悯。

我时常做一个梦,年幼时在塘边玩耍的伙伴,掉进塘里后,今天终于爬出来,他满身湿透,呼唤我的名字。我也时常做一个梦,年轻时写下的诗篇,被水洗过,看不见一个字,只见水面抖擞,只闻水声低吟,没有一个可砍下当柴的笔画,而它们是存在的,是存在的,并无时无刻温暖着世人。
水博大,而人间窄小。生命以水之无限,爱我之卑微。
我死后,陌生人,请您用水为我,重新锻打一副躯骨。




尚水,至阴,至纯。
水在生命之初,如婴儿第一声啼哭,干净未惹尘埃;水在生命之末,如最后一滴泪,饱尝艰辛,终归纯真,没有露珠,比它无欲。
生者,以水洗身;亡者,以水洗魂。
水之净,如经书之静,如一枚秋叶之上秋天辽阔的空境。

我以水洗胭脂,红尘在水中漂浮;我以水洗狐臭,人生的诡异在敏感处滑落;我以水洗衣衫,漫漫旅途无知己;我以水洗茶具,多少哲思停留在唇齿间;我以水洗骨,骨更加洁白。
水镀过荒凉的村庄,巫术有了善意;水镀过肮脏的城市,罪恶有了救赎。水在公园的长椅上静坐,水在监狱的锁孔里歌唱。
落进水中的影子,成了鱼;而走进水的人,成了水。
尚水,以水之净,育我。宗教来源于水,它们从世间而来,终再次回到世间里。

以水洗水,水成了光。白色、耀眼,照射每人黑暗的心房。
我打开尘封的窗户,抬出枯萎的兰草,在阳台上,整理阳光。我打一盆清水,以指为笔,蘸水,在玻璃上写干净的诗,写到最后,只有透明的人间,被阳光熨平在玻璃上,没有诗。
我用水写下内心的颤动,我的情感是干净的,我的理想是干净的。

年轻时,我认为,最净的水,在西藏。
人们每磕一个长头,水便在天上晃荡一下;人们每转动一次经轮,水便在世间晃荡一下。在西藏,每一座寺庙,都是神降临的湖泊。
我在甘丹寺坐了一天一夜,只为身为草叶,在曦光中等候一粒水,凝聚在破旧的手心。
当我老了,最净的水,当以岁月为粮,以人间烟火蒸馏而出。有人,会把这水,埋在泥土里,有人会口含着它,去了远方。




我曾在汽车修理厂,目睹割铁的声音,第一粒落在水里,随着涟漪的扩散,变化为无数,然后沸腾。
沸腾的金属,正历经一场哲学辩论。
我也曾在水塘里,与一截漂木握手,它腐烂的身子,在鸟雀的呼唤中,冒出几瓣崭新的叶芽。几瓣音符,舔着我的心。
生命在水中,得到轮回、永生。
易曰:金生水,水生木。水生万物本真,也生幻象。

月亮落在水里,便生出了月光;黑暗落在水里,便生出了人类的幕布;朝霞落在水里,便生出了炸裂的花朵;文字落在水里,便生出了思想。我落在水里,便生出了影子,它像我一样,面对大千,拥有七情六欲。
在水中,浸泡的历史生出了战争、杀戮、哀鸿,生出了和平、笑靥、阳光。在水中,晃荡的时间生出了谎言与巫术、也生出了真知与文明。
鱼生出鱼,石生出石。一条河,在低处,分娩另一条河。
水有强大的孕生力,它生出人类,并赋予它们两种生命——身子和灵魂,并赋予他们两种情态——高贵和卑微,并赋予它们两只眼睛——太阳和月亮,并赋予它们两种方向——故土和远方。它生出的人类,像它一样,生生不息。
每一粒水,都是一份胎盘。

平民以水为本,养育苦难与幸福;伟人以水为界,划分美人与江山。
我以水为魂,描绘眉毛与朱唇。
那艰辛的过去和美好的未来,被水养在尘埃里,一生辛劳,折叠梦想,堆砌皱纹,只为找到一条小径,走回一粒水中。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粒水里坐禅一位佛,一粒水便生出一个无为的宇宙。

一粒水大于一片沙漠,它生出的光,让渴死的人,放弃诉讼,指引灵魂在风中奔跑。
那些已没落的监狱啊,它们在水中沉寂。
那些还在飞翔的花园,零落的花瓣在水中献出了欢愉。每一次盛宴,都被我们绣在华丽的服装上。
那些相忘的墓志铭,被烙在水上,重新生出赞美的诗篇。



物极必反,水极必殇。
水卷乌云,卷闪电,从山岗上奔驰而下,它的鬃毛如旗帜,它的嘶鸣带着飓风。吞噬岩石、梯田、道路,及一些人的罪恶,一些人的欢腾。
吞噬我恐慌的内心,原野中颤栗的小屋。
大水注入一个人的身子,令其迷乱与疯狂。有人在洪流里呼救,有人在洪流里刻碑。
还有人,欲开天门、闭地户,作《水龙经》。

水举着堤岸奔跑,把牙齿磨亮,咬断虚妄的铁链,变幻为虎、为豹、为狮,为一切凶猛的诡辩,摧毁城墙,摧毁人类自恋的镜子。
爪牙与城墙,可同时存在吗?
水,摧毁史家的砚台。一名歌伎在废墟上,唱前朝的月光,水也将摧毁她的思念,并把她怀抱的琵琶解构为泥沙。
以水,围堵历法。王朝,终为残砖断瓦;大地,何须一片狼藉。水自天上来,藐视窃取者手中的剑,但它的波涛里,藏匿着每一个人的哭声。
这哭声,也将摧毁,上升的华灯与肉欲里的芸芸白蚁。

水淹没过我的脚,我的脚融化为紫酱;水淹没过我的胸,我的胸变成了鼓;水淹没过我的头颅,我的头颅被巫师放在祭祀台上,三拜九叩。
万人麻痹,唯我独醒。万人已死,唯我独生。
水淹没莽莽原野,天地回到太乙,等候演练八卦的人,站立成一座庙。
最后,灯盏熄灭。所有的洪流归聚到罗盘上,我铺开星相图,在粗糙的世间,进行下一个甲子的分野。
在此期间,水将沉睡,不被唤醒。在此期间,我把每一棵断掉的树焊接,我走在荒凉中,脚掌被坚硬的呓语,戳出了血泡。

水以无情,立威。故风水学中有杀人大黄泉之说,故政治学中有水亦覆舟之说。故水冷,冷入骨髓,当敬畏三分。
水孕生的,将由水摧毁;水摧毁的,将由水孕生。比如,一个时代的崛起,必是站在了另一个时代的伤口上。比如——
我愤而击水,那飞溅在阳光里的,必是锋利的玻璃。



大旱,晒枯的脸庞如焦渴的版图。
从大地撕开的缝隙里,掏出永不瞑目的鱼,它的身子,噙着一粒水。从我的身子深处,砍下树桩,把它的年轮,拉直为每一条干涸的沟渠。
树叶被晒干后,才能成为火焰;牲畜被渴死后,才能成为神。一口井,献出最后的潮湿,成为算命瞎子的眼眶,它废弃得越久,心里的道路越宽广。

在岩石上凿穴,以取水;在鸽哨里划出黄金分割线,以取水;在人性的衣袖间,摊出二难推理,以取水。
一群蚂蚁爬到高高的山头,对着落日,喊水——水——水。花朵开一半,就谢了,少女们排着整齐的队形,从祖先诞生的方向走来。
陶质的男俑,那么矮小,那么憨厚,企图从板结的乳房里,取水,喂养兵器。

我跪荆棘,喊水,山林抛出鸟绝望的鸣叫;我用头撞击黑暗,喊水,天空降下星辰,那贵族的光,也将因脱水而失去赞美的权力。
我翻开《水经注》喊水,我抄写《道德经》喊水,我在《资治通鉴》里喊水。水,乃人文、乃精气,水利万物,被我们囚在染色体上。
那一年大旱,世间因缺水而生邪恶,历史因缺水而只留下民间传说。
一位山贼提着牛皮水壶,倒出山里荒凉的日子。他的几房姨太太,有的是狐妖,有的是山神,有的是孤魂,她们都死于背水的路上。

我把油漆刷在身上,没有水啊,人们爱上刺鼻的香蕉水味道。
当我们被钉在惯性思维上,倒着走路的人,成了批评的异己。那奔跑过快的智者,那亡命的冒险家,也会倒伏在风沙充盈的旷野之中。
步履,将在沉默中消逝。没有水,只有火,烧焦人类的每一次迁徙。

巫师老了,就会念道:前方喊水前方顺,前方朱雀送水来;后方喊水后方顺,后方玄武驮水来;左方喊水左方顺,左方青龙含水来;右方喊水右方顺,右方白虎挑水来。
渴死的人们,将站起,用指甲在墙上刮下雨声。
大地继续发酵,直至算命的瞎子,把命运搁在一边,伸出干枯的手,抚摸到世界萌芽的部分。



水从高处跌落,白色之鸟,慕我。山川斧壁,枯枝藤蔓,是水的道具。
水击碎水,水锻打水,制造锋利的音乐。
古老的舞会,为第一位在水边分娩的女人举办。她的儿女们,顺着水,降到人间,并分割田野,在黄昏时筑起城堡。

世界上最高的瀑布在南美委内瑞拉的丘伦河上,历史上最高的瀑布在《河图》与《洛书》的破损处,我心里最高的瀑布在疲惫的眼睑上。
永远垂直于天空。与观瀑者平行,仿佛两面镜子,相互照映着人间空旷。
英雄曾把它披在肩上,驰骋沙场;舞剑的少年也曾把它当成床单,种植理想。
我坐在一块岩石上,闭目,养瀑布之神,水珠洒在我的脸上,它将长出稻香。

这是高贵的汉白玉大理石。
没有谁,可以在瀑布上打造不朽的墓志。虎豹脱掉毛皮,变成临水而歌的人;苍鹰将老死在它的怀里。日月划过,只剩下苍茫。
掬瀑布之水在瓶里,每当黑夜来临,它沸腾,站立起来,企图舍身成仁。
没有谁能超越一面瀑布的勇气,如它,置之死地而后生;如它,折断天险,迎接平途。
如它,在绝望时,把生命演奏为一曲交响乐。

如万马奔腾乎,或万朝来贺乎?
以金石,淬铸瀑布之魄。小人在市井中求生,英雄在江山面前求死。瀑布在瀑布的象征里,瀑布在瀑布的精神中。
项羽为瀑布乎?秦王嬴政为瀑布乎?李世民为瀑布乎?梁山草寇为瀑布乎?朱元璋为瀑布乎?李闯王为瀑布乎?
我曾与一屠户相好,它的刀上,也悬挂着一面明亮的瀑布。

我也曾与李白相好,“百丈素崖裂,四山丹壁开”。他把瀑布藏在袖口间,一挥手,意象如山崩,直塌而下;他把瀑布藏在酒盅里,饮即醉,便有了大唐辉煌的意境。
有时,瀑布躺如废墟,等待野花唤醒;有时,瀑布挂成琵琶,等待美人拨弄。
瀑布观我,春光朗朗。飞溅的羽毛,将重新插在我身上。
山河,因我们内心陡峭,而纵横。



在扎曲,或卡日曲,或约古宗列曲,黄河被供奉在皱纹里。
天蓝,云透,苍鹰停在人类的肩膀上,严肃而神圣。从岩石里流淌出古老的文明。

尚水,跪伏于黄河之心。它盛装于陶罐,身绣兽纹,在半坡的废墟上,打了一个深深的漩涡。
积黄河之泥沙,汇聚成浩浩马帮;拾黄河之涛声,演奏为汤汤悲歌。用月亮,在骨头上刻下文字;蘸浊流,在竹简上,画下神秘的祭祀。

黄河,当赐我以青铜,熔剑、铸钟,以生诸子百家,以定天下安;黄河,当赐我以瓷,立德、修道,以赋黄金诗篇,以言鸿鹄志。
平民投河,死为淤泥;伟人投河,活为堤岸。
千百年来,一条河,以不同的姿势和悲欢,在一群人的血管里奔腾。

穿过狼烟,穿过沃野,穿过遗弃的村庄和崭新的城堡,在史官小盹间,站在了灯盏上。
喊一声黄河,我心颤抖。
喊两声黄河,墙壁倒塌,一面铜镜悬在空中,忆美人,以夕光涂抹江山。
喊三声黄河,人们争相伐船,泅渡而上,胜利者剩下骨骼,河水穿过骨隙,带出了尖锐的痛。
喊四声黄河,黑暗中含混的低泣,沉重而永恒。

我临河,弹箜篌。水曲线升高,留下枯老的河床。水灌注在我的身子里,从指尖,以五音,重新流淌人间。
背着一捆柴从黄河边走过的人,也背负过黄河之苦。

生二十五史,生帝王将相和蝼蚁之心。黄河生我,为天地间一粒卑小的精气。
一条河有一条河的自尊,它孕育的人类,不屈,不灭。
我们排着队,站在堤岸上,凝望。多少时光,卷曲着慈祥的脸;多少朝圣,散发着金属的光。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诗人手握黄河,泪流满面。
有一年,我夜宿壶口,枕着它的涛声。那一夜未眠,那一夜黄河守护着我。那一夜,天地如摇篮,我如星辰。

十一

天空,以风抚我。水在鹰的眼睛里,萌芽、蠕动。轻拍阳光,阳光如棉,水如丝绸。尚水,以水为梦,在大地上寻找自己的影子。
荒漠,以死亡之美,爱我。水在寒鸦喉头,低吟、溢出。水摩擦砂粒,砂粒奔跑为文字,水铺平为画像。尚水,以水为马,打开栅栏,等待远方的召唤。
庙宇,以尘埃渡我。水在青灯里,繁衍、生息。水洗涤经卷,经卷藏匿大音,水流淌众生。尚水,以水为思想,拾起落叶,看不见灵魂。

现代科学说:人体细胞的重要成分是水,水占成人体重的百分之七十。
历史学说:尼罗河孕育了古埃及文明,地中海孕育了古希腊、罗马文明,黄河与长江孕育了中华文明。
风水学说: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必须把胸膛上种植的井打开,接受蛙的审判;必须把肌肤下流动的河唤醒,等待明日的恩赐;必须把毛孔里的每一粒水磨亮,让生命从此闪耀钻石的光泽。
尚水,当尊敬水的平凡、卑小。
必须把水的苍茫安置在神位上,必须把水的执念传承在时光里,必须把水魂画成每一个人的影子。
尚水,当敬畏水的高贵、永恒。

有人用水,在大地上写下誓言,春风吹过,只见芳草丛生,不见游子枯瘦的手指;有人用水,洗涤人世间不息的尘埃,秋深后,只见寺院空旷,不见僧人飘荡的袈裟。
尚水,当娶水为妻,共终老。
有人在水中腐烂,有人在水中变成船只;有人在水中呼救,有人在水中狂欢。有人水火不融,有人融化为水。
尚水,当以水为道,法自然。

当我从历史中走出,当我从你们的身子里走出,水站成一面镜子,那所历经的一切,在水的恩光中,被后人亲切地唤作——文明。

——原载《扬子江》诗刊2018年第6期(发表时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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