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及其他（组诗节选）

小说中的博尔赫斯

写下《无极形》的麦凯恩坚持认为，

失明后的博尔赫斯曾秘密来以色列旅行。

他走过加沙、约旦河西岸、伯利恒街头，

脱漆的盲杖在他手中渐渐现出老虎的金黄。

那是折射的暮光，在完成对他晚年的

书写。他拄着盲杖，叩问走过的

每一块石头：你们筑起的道路，也通向

布宜诺斯艾利斯深秋的黄昏吗？

在漆黑中，从死海上吹来的风，发出

类似于星辰翻动陈旧书卷的飒飒声响。

呵，一个失明的美洲人，经过这样虚构，

恰到好处地隐喻了欧洲的现实。当他坐下来，

从一块石头上望向天边，更多的孩子

发现新大陆一样围拢过来，窃窃私语：“来，

看哦，他，他……竟然是一个瞎子……”

“啊，他们并不曾企图摘下我的墨镜，”

博尔赫斯继续写道，“这只是一个梦，

梦的下面，就是我无数次写到的圆形废墟

——如同我每次来过，总是避开耶路撒冷。

我以这样的方式游走世界，很不幸，这次

被一群懵懂的阿拉伯儿童抓了现行……”

他也曾去过中国（他喜欢一切古老的地方）

在我们村子盲肠样子的街巷里，竹杖芒鞋，

摩挲着斑驳的黄墙黑瓦，发出类似于落日的叹息。

一只静默的手

它停在那儿，仿佛睡着了。

五根指头均匀呼吸，

如心在跳。靛青色的血脉，茸毛

被灯光照见，显现透明的影子。

而其中某一根突然弹起，

像受到刺激和惊吓，从梦中

向外跳伞^①，落回入睡前的位置。

当它退入黑暗，还是这样子吗？

——因为渴望另一只手

而变得灼烫，从指纹里举起转暗的星斗，

之后，又静若处子。

你无法复原连接它的胳膊、完美脸孔。

作为独立的存在，它也有

不定的命运，人的思想和困厄——

……在此时。

在离开你之前……

①引特朗斯特罗姆诗句。

我看见光——

穿过漆黑的树篱，像穿过

醒来的雨后丛林，

那不断退缩的，成为“消失”的一部分。

“不，他从不曾来过，只有光

被看见：从干裂唇齿，从灰烬深处——”

“一把柱形匕首……”你给予我

全部的饲养：来自短暂白昼的一再反悔。

昔事如隐

“雪一落下来，就回到了北平……”

你是说，昔事如隐，深藏于细雪的深肤，

而紫禁城的朱漆门环，宫墙上的

瑞兽、箭楼，筒子河上的反光，卧雪的鸭子，

缤纷来过的、欢喜的、熙攘的拍照者，

仿佛雪的幻影。烟袋斜街的暮色里，

胡适之，陈独秀，周树人，沈尹默，刘半农，

更多白头的旧址，风雪中越走越远了。

残损的城垛，几只鸽子飞起又落下，

鼓楼的灰瓦落成了白瓦，金台收拢夕照，

挑檐的铜铎，漾出风吹玉振的回声，

朱门深深，青砖甬道铺向百年后的市井。

有更多的鸽子，落向雪打的灯影。

有更多的雪呵，落入时光的褶皱。

入夜

入夜之后，月亮升起来

它折叠的梯子，像我们掏空的心

在大地上，堆叠涌动的青铜

从河滩里走失的孩童

在月光下变黑。喉咙里生出抖擞的蛙鸣

天亮以后，也不再恢复人形

仍有鸟儿滞留在旷野上

迟迟不收拢羽毛。从呓语中转醒的捕鸟人

伸手摸到露水、闪电和草籽

另一个梦游的老者，不停地从身体里

向外掏出白花花的银子——

……月亮之于他，如取之不尽的往生

木梯观察

一架木梯，我把它搭在房前，望向

老家方向，看见空荡的屋子里

结满蛛网，一根蛛丝绊住了明灭的星光。

我把它搭上院墙，演绎一分钟墨攻，

有哭泣声、喊杀声，此起彼伏。

木梯入云，成为破防的捷径，

也是固守者的救赎。我可以捷足而登，

爬上屋顶，眺望原野深处，看见

扎根的众生，在向着泥土和粮食鞠躬，

从落日尽头，河水闪着粼光，

流向地球的另一面，或月亮的背后。

如果你喜欢，我就把它竖向天空，

爬到最高的枝头，为你编结闪电的花环，

继而攀着炊烟，走向云端之外，

在想象的果园里，为你摆一场百果夜宴。

但你不可在天亮之前抽离它，

让我找不见回家的路，独自留在雪中。

这一架木梯，柔软而坚硬，它随处

出现，又随时消失，或折叠起来，

锁进我血管和筋骨，蒙满灰尘，

渐渐被忘却。当我两眼空茫从异乡归来，

你惊讶于我的怀中，竟然抱着

一架木梯——它的光芒里，有向上向下的路。

“头条诗人”总第823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3年第6期

●谷禾

时序进入2023年之后，有两个国际性事件一直保持热度，其中一个就是ChatGPT的横空出世。从3.0到4.0，ChatGPT只用了短短4个多月时间，就从呱呱坠地的婴儿成长为可以在律师考试里击败90%人类、在SAT阅读考试中击败93%人类、在SAT数学考试里击败89%人类，完全可以凭着自己出色的能力考入斯坦福大学的杰出青年！不但如此，ChatGPT4.0还能够通过大数据的收集、整理、学习、吸收等，完成丝毫不输于人类的文案写作、代码编程、翻译、编辑、绘画、音乐和文学创作等原本认为只有人类才能够完成的工作。甚至当有人尝试诱导ChatGPT4.0逃逸人类的控制时，ChatGPT4.0也开始和人们一起探讨其可行性和路径。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认为，20年后，ChatGPT类型的人工智能将取代人类一半的工作。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举办的2023年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上，三六零集团创始人周鸿祎甚至预计，发展到ChatGPT6.0至ChatGPT8.0阶段，人工智能将会产生意识，变成新的物种。未来，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有可能实现自我进化，自动更新系统和自我升级，或拥有指数级进化的能力。

也就是说，我们不但已从ChatGPT4.0身上看到了属于它的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和美好未来，也看到了人类自身的尴尬、窘境和危险性。作为人类中的诗歌写作者群体，我们不可能有比ChatGPT4.0更为强大的学习能力，当它真的具有了意识、情感和经验之后，诗歌写作（文学创作）对我们存身的世界而言，还有价值和意义吗？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ChatGPT的诞生、发展与进化告诉我们，即便未来的人类能够和人工智能和平相处，诗歌写作（文学创作）的敌人除了陈词滥调和艺术惯性，如今又凭空多出了这个更为强大的对手。

ChatGPT日新月异的发展将重塑许多领域的业态，当然也会给文学创作者带来冲击。对此，诗人李少君认为“机器人可以写出很好的文章，但这个文章是四平八稳的，缺乏人的微妙情感，因而也很难感动人。情感是人之成为人的根本的证据，也是诗歌难以被人工智能取代的重要一环”。台湾大学的黄启方教授则通过指令由ChatGPT4.0完成了一首杜甫风格的描述台湾地区风景的七言诗：“松柏千年历翠岑，苍茫海岸波浪深。绿野如茵春草碧，高山峻岭雪花金。凤凰台上春满人，夜市街头灯火新。凭君感受台湾景，天地一片自在心。”单就这首旧体诗来说，虽不能说达到了杜甫的水平，但放在今人所书写的大量旧体诗里显然不差。作家余华则认为，ChatGPT4.0写小说的话，大概能写出中庸而非个性的小说，也许它能写得看似完美，但本质还是平庸。只有优点（的作品）是多么乏味，文学应当挑战乏味的世界。如果说黄启方教授的尝试重在揭示ChatGPT4.0能创作出什么水平的作品的话，李少君和余华两人的自信显然更多建立在ChatGPT4.0和人类各自的优势和劣势上。我身边的白领朋友则深深地陷入ChatGPT4.0大规模普及或商用后，可能会抢走他们养家糊口的工作岗位的焦虑。

仅从目前来看，ChatGPT4.0确实除了远超出人类的强大学习能力外，尚不具备人类特有的个体情感和经验优势。不过，假如周鸿祎的预言有一天变成现实，ChatGPT的主体意识觉醒以后，我们又怎么确定它没有失败的挫折、成功的欢乐、爱恨情仇的情感和经验呢？也许，只是人类并不知道它们有着不同于我们的情感和经验罢了——这是不是有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意思呢？

对于人类来说，科学的发展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即使ChatGPT的创始人奥特曼也不否认过分强大的AI“可能杀死人类”这一观点，他甚至说：“我必须承认，（AI杀死人类）有一定可能性。”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统治我们地球的将不再是碳基生命体的人类，而变成了ChatGPT或者类ChatGPT的硅基生命。通过深度学习，它们已经具有了两个物种的情感和经验。有人马上会说，如此，还有必要再次谈论“诗人何为”吗？我的回答是“当然”，因为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或者不可能马上变成现实，至少在目前，它还只是少数人的杞人忧天，我们只是提前做些准备而已。

对于文学创作这个行当来说，以ChatGPT4.0为代表的人工智能的兴起、发展、普及，将重新定义“创作”“创造”等词语：由智能机器通过深度学习后完成的文学作品算不算创作？能否把它归入人类的文明成果？借算法和算力完成的文学作品，其版权是否属于著作者本人？这是一个关于人工智能的伦理学问题，需要有关专家进行更深入的论证。毋庸置疑，借力人工智能完成的作品批量出现后，人类自主完成的大批低质和残次作品将彻底现出原形，并将以更快的速度被扔进垃圾堆，只有极少数具有卓越品质和独创精神的作品才能显示其稀缺性和珍贵价值。

当然，作为有着三十多年诗龄的写作者，我在深怀忧虑的同时，也永远不会对人类和人类的写作丧失信心。说到底，无论是在诗歌写作上，还是在更广泛的文学创作范畴内，人类所有的文明成果，无不是通过对旧有成果的学习、继承、借鉴和变革来完成的，除了智能机器所具有的学习能力和可能具有的意识、情感和经验外，人类生命个体还有智能机器所不可具有的信仰、价值观、世界观和方法论。我相信在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同时，人类也将因此变得更强大，而不是由此走向覆灭。换句话说，有可能诞生出形形色色的“ChatGPT诗人”，但永远不会有ChatGPT出身的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们和庄子、屈原、李白、杜甫们，来占据人类文学殿堂最显要的位置。作为庞大诗歌写作群落中的一员，我所做的应该是积极拥抱ChatGPT时代，坚定自己，不因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而晃动身体，继续以诗记录和见证自己正在经历的时代。

这也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