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10首）

李咏成

用蚕丝，羊肠或者金属制成的琴弦
是一条重要线索，弹压之下
生活的真相跃然而出。细长的琴弦
站起来是瀑布，躺下去是河流
生活总能发出奔涌之音
揪住一撮马尾的人，像马背上的战士
让未竟的词语箭一样，从一张弓中
射出来，堂皇的冠冕应声而落
一个盲人，心里除了月色，一无所有
他是被琴弦捆绑的猎物
泉水潺潺的背后，暗藏着十面埋伏
琴弦切割着丰腴的指腹
同时切割着清瘦的夜晚
华彩的乐章泛出一丝血色
事物用千差万别的形态深埋谜底
而世间的孤独
都长成人形


一滴水

不要轻视一滴水，它渺小的身躯
是风暴的发动机，当它们结伴
从天空倾泄而下，那种雷霆之势
万夫莫当，如果没有那滴
从天空滑落的水，每一个春天
都不会如期来临，江河停止澎湃
留给我们的，只有满目疮痍
和海枯石烂，当一滴红色的水
从笔尖流到纸上，冬天
将以梅花的方式打开，而当它从心脏流出
整个世界，会为之疼痛
一滴水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
没有人担当得起啊，特别是
当它从母亲的眼里
流出来

码头

没有什么比一座码头
经历更多的流浪，一条又一条江河上
码头无处不在，居无定所的码头
每一分钟都在出发，目的地
比远方更远，择水而居
与风浪为伴的码头
是一块阴云，无时不刻地
笼罩在他乡的天空
母亲心里总是阴雨绵绵
它又是一张止痛贴，紧紧地贴在
故乡的胸口，专门医治
游子的乡愁

骨灰

父亲喘完最后一口气，终于睡着了
他最后的口型，是一个带有遗憾的句号
父亲刻意省略了七十六年来
不可言说的酸楚，焚尸炉前
我目睹了父亲一生的烈火熊熊
他的头发首先点着了，以壮烈的方式
把火炬传递下来。然后是肌肉，骨骼
直到所有的苦难化成灰烬
我亲手把父亲的骨灰，小心翼翼地
捧进一个盒子，就像把一朵朵白云拼凑
曾经的天空。有一些大块的骨头
依然坚硬，烈火烧毁不了一个人的性格
我不敢漏掉父亲的一粒骨灰
就像不敢漏掉余生之中
每一个做父亲的日子

孟加拉猫

拥有豹纹的孟加拉猫，是一个惊叹词
披在身体上的乌云，是无数死于风雨的先辈
留下的遗言，一只孟加拉猫
前世经历了怎样的孤独，才能一个人
整宿整宿地阅读，无穷的黑暗
大多数时候，它像一本深奥的哲学书
蜷缩在某个角落，与一些
虚无的时空灵魂交流，主人回家时
才回归天真，孩子般坦诚地亮出
满腹清白，被驯服的孟加拉猫，也许不记得
黑洞里狡猾的老鼠和天空上翱翔的飞鹰
吃人工食品，与远处的天敌对山歌
风雨来临的时候
它会本能地钻进阳台上的盆栽
为主人指认
一片危机四伏的丛林


木如意

一根木头，两头镶上荷花
这样的木制品便获得某种灵异
在没有智能制造的古代
心愿可以人工合成
高深的禅意出自一个木匠之手
温暖的期盼从冰冷的刨口流出来
光滑，像平静的岁月
刷上油漆，跟祖父脸色一样
闪耀着古铜色的光芒
祖父握紧相同木质的锄把
一辈子都与贫瘠较劲
倾尽汗水也没换来如意的生活
善变的木头非可靠之物
做如意的那块木头
有时候做锄把
有时候做棺材


左脸上的斑块

我的左脸有一个的斑块
指甲大小，因眼光无法触及而显得发暗
一些不明就里的人，说那是老年斑
对于一位花甲之人
这样的形容多么贴切
虽然是年轻时皮肤病留下的印记
青春无人作证，我只能认领
岁月的阴影，就像一块不曾加工的原石
宽容一些杂质，过于纯净的玉石
会让人疑窦丛生
那个斑块，是一片旧瓦
弓起的腰身上
有风雨交加的脉络


晚春

事物都喜欢光鲜，像窗外的晚春
虽然行将落幕，依旧沉醉于勃勃生机
晚春多么像春晚，五光十色挤满了舞台
虚构的春天也能让人感动
鸟鸣是怀旧的戏曲，千年不变的腔调
重复着我与古人同样的悲喜
雨水是剧情必须的泪水
在梅子时节夺眶而出
春风甩开水袖，拂去了江南
一把雨伞撑开一座亭子
一只蝴蝶背对着春天
在夏天来临之前，我们的视线消失于
一塘新荷

端午

夏天最早的季候风，总能把端午节
准时吹到眼前，河水高涨
因为一个身体的投入。一种慢性心痛
在每年的五月初五周期发作

梅雨打湿季节，也打湿刀刻的文字
屈原在一支楚简里长眠不醒
战国的烽烟瘦成艾灸
时光清浅，草木葳蕤
屈原的愁容是唯一的永恒

借一盏青灯，用新鲜的粽叶
细心地包扎离骚的伤口
龙舟带着天问
在九歌的节拍中踏浪前行
楚国的落水处暗无天日
帝国的残阳
沉跌于一枚鸭蛋之中

屈原泪水浸泡过的那枚夕阳
被称为龙丹，几千年来
总会泛出苦涩的咸味

花甲

六十岁是一个熟透的花甲
年复一年地被岁月啃食
日子吐出老迈的骨头
与一把老式圈椅相依为命
花朵在枝头绽放旧时的颜色
鸟儿发出古汉语的声音
仿佛提醒着过往的年华
灿烂是有保鲜期的
没有一种冰箱能把春风冷藏
世间没有不老之物
譬如唐诗宋词，古老的词牌和弦音
跟木质的亭台楼榭
终将走进一本遗产名录
身穿长衫的夫子与一代名伶
携手走失于一折昆曲
被女儿红灌醉的乌篷船
漫无目的地游荡于
一个又一个现代人的
乡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