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岭,谁的心爱之物 | 冯艳冰

作者:冯艳冰   2023年06月21日 15:40  《美文》    894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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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对于凡一平真是多余之物。”

接着我又想:“他要头发有什么用呢?打理起来多麻烦啊,哪怕一根他都不需要!”他白而胖的脸长得圆润周正,最是符合老一辈人天圆地方的审美标准,是吉人的天象;光洁宽阔的脑门寸草不生,也应了人们惯常的认知里,面慈心善又功力非凡的高僧大德印象;当然还有另一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这或许更多是他自己的称许和暗示。单有这光洁硕大的脑袋倒没什么值得称奇的,关键是光芒万丈的脑门与气势恢弘壮硕的身材相得益彰,哪怕是第一次见面,都不得不连呼他的面容与身材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的高度和谐呀。反正这样的形象已深入人心,家人习惯了他这个模样,朋友喜欢他这个模样,文坛甚至需要他这个模样。否则,哪天他长出浓密的头发练出挺拔的身姿,去开个读者见面会什么的,只怕会吓着那些千里追星的迷妹们。

迄今为止,他已出版长篇十部,小说集十二部。他创作的速度与数量,震惊到令人头皮发麻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之境。反正他一边喝着酒吃着肉还能一边写小说就对了。他隔三岔五发的朋友圈,要么是自己的新书发布会研讨会,要么是某一新作被谁转载了,哪个小说又上了某某排行榜,再就是花花绿绿的书画作品。近年他习书作画,不久前还出版了本新的书画作品集。据说他的画相当的有市 场,我是说不仅仅是以画换酒吃肉的那种。由他的同名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寻枪》《理 发师》传播深远。尤其是2002 年,他的《寻枪》横空出世,创下了当年票房第一的成绩。总之他是个编织故事的高手,他的小说不断地“触电”,因为他作品的故事框架和人物框架有足够的精彩和二度创作的情节空间。在广西的小说作家里,他作品中那种带“静电”的叙述感总是很强。

凡一平的影响力有目共睹。接下来的日子,这辆重型创作快车是否提速不得而知,但保持当下的车速不容置疑,这都得费多少脑筋啊。要是有一头的秀发,肯定得跟他小说里的人物或者故事抢食不是?一个人的头目脑髓大概是固定了的,尤其到了这个年纪,要真得到神的加持,还真不会有多少扩容的空间,何况神助的可能性不大呢。再说,凡一平为群居性特征明显的代表人物,他喜欢热闹喜欢呼朋唤友,偶尔有特殊的宾客,他甚至会连轴赶场,一顿两餐大酒。但酒足饭饱酒酣耳热之后,回到电脑前立刻判若两人。我想,写小说及喝酒作画之外费时费力的事,估计凡一平一件都不愿做。常常他的写作状态是这样的,晚上跟朋友喝完一餐偶尔两餐大酒,凌晨回到家中,看完母亲睡前留下的字条“水果已洗好,回家记得吃”,坐在茶几前发了一会儿呆,吃了九十岁老母亲洗切好置于桌上的水果,再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不知道他的头发都到哪去了,写小说熬夜熬的?当然不是,这个是可以肯定的。似乎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他就顶着个圆润而亮堂的脑袋。第一次见面是 1996 年的岁末,那一年的七月我刚从《南方文坛》调到《广西文学》,杂志社最是兵强马壮的时候,社长蒋锡元和主编罗传洲是被称为史上最强拍档的两位老总。那年头的全面改革正好落到文学期刊的头上,说是文学刊物不再有财政拨款,不管是纯文学也好高雅艺术也罢,都得走市场。一时间,人人都有了山雨欲来的岌岌可危,甚至有人喊道“狼来了”。这样的大环境,文学自然也由八十年代的鼎盛繁华渐渐地过度为门前的冷落。两位老总在业内却能叱咤风云,坊间就有诸多关于他俩的传说。由杂志社主导张罗的“1996 全国省级文学期刊生存与发展研讨会”,几乎把大半个中国 30 多家文学期刊的老总都召集到了广西,《大家》创始人李巍、《北京文学》兴安、《小说家》闻树国、《钟山》赵本夫及徐兆怀、《山花》何锐、《雨花》姜琍敏以及《小说选刊》冯敏和《小说月报》刘书棋等都悉数到场。时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唐达成专门致信会议,充分肯定会议的意义。刊物被断奶,文学即将遭遇市场的预判,会上自然是一片的唏嘘感叹。记得当时已是名满诗坛的广西籍诗人杨克,以副主编的身份代表广东的《作品》出席会议,他那张标志性娃娃脸乌云密布,不无忧虑地说,一面编稿一面找钱出刊的难度肉眼可见,想想还有二十年才能退休,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可会后这些以办刊为业的编辑老总们,又把“生存与发展”的时艰忘得一干二净,会议期间的空隙,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谈的还是文学。记得离会的前一晚,聊到凌晨大家依然意犹未尽,也不知谁提议吃宵夜,呼啦啦一干人马立即响应。结果是坐了五元钱路边的三轮车到夜市,只吃了碗两元的汤圆。应该算是史上车费比餐费贵的一次宵夜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因风云激荡的经济改革建设,曾经如日中天的文学,慢慢回落到它正常的状态。这样极大落差的初期, 经历过文学繁盛的道行中人多有不适,社会对于文学的崇尚也日落西山。不曾料到,在几乎人人经商而文学落魄之时,这世上还有不为社会风向所动的金角落,会议结束后的第二个周末,都安瑶族自治县的广播局局长潘红日,也就是后来拿了骏马奖的红日,邀请《广西文学》到都安举办文学创作基地挂牌仪式。这是我自毕业后迎来的第一个基层邀请的文学活动,也不得不感叹低迷时局之下的都安文学热情。《广西文学》年办刊经费曾经连续多年缩减至六万元,还有几十万元的办刊差额都由蒋社长和罗主编通过自身人脉及举办活动得以补缺。事实是,文学之火虽已不是之前的高蹈火焰,它的持续与恒常却是始终不渝的。二十多年过后,断奶的“狼”在各地各有所异。在南方,杨克把《作品》经营得有声有色,文学走到今天依然坚挺。甚至迎来了更为广阔的空间。

绕了那么个大圈聊文坛轶事,实际是为第一次与凡一平会面提供背景。红日同时也邀请了都安籍的《三月三》编辑凡一平。那会儿他刚从复旦进修回来,大伙欣喜地看到,他的创作热情似乎跟当下日趋沉寂的文学时局背道而驰。那时搞文学多少有些灰头土脸的,稿源大不如前。传洲主编严肃地说,作者读者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这个时代还有人读小说爱文学,我们的工作才有价值。他给都安和凡一平都竖起了大拇指,说,了不起。

到都安出发前已临近中午,大家一合计都说吃过午饭再走吧。车子出了城不久, 便拐到武鸣方向高峰林场的甘家界柠檬鸭总店。我有羽毛恐惧症,但凡餐桌上有羽毛的都不敢动筷子。可除了我,一车的人都说要吃柠檬鸭,我便不好做声。担心这客观事实一旦说出口来,会不会成了非分要求,进而断了他人的口福毁了别人的美好时光? 正是年终岁末,平日里大伙都难得集体出城吃个饭,又遇上这么风味独特的餐馆,还都嚷嚷着说来两份大盘柠檬鸭,甚至叫嚣,今天单吃这鸭子,吃个够,其他不点了。一看这情形实在架不住,我才着急,赶紧说汤和青菜都还没呢,上个车螺芥菜汤吧。等一顿饭吃下来,大伙才发现,世上竟还有这般离奇到不可理喻的恐惧症。

凡一平对我的“不好意思”很是疑惑费解,大概率他将此解读为女生成不了大气的拘谨扭捏。摸着自己圆润的脑袋看都不看我一眼,很不屑地说,刚才大家讨论吃什么你怎么不作声?类似的事情,以后你不说就没有饭吃。

因为事关吃饭这样严肃的问题,而且推而广之又涉及处事立世的人生经验和态度,还不得不赞叹凡一平处理问题的简洁干脆又坦然洒脱,委实羡慕他活成了这么一个绝不被精神内耗掏空的明白人。那一刻,我记住了他那个大光脑袋。那时我们都刚三十出头,年轻得很,复旦毕业的招牌比起他的创作成绩要光鲜得多(年轻的时候都特别崇拜名校)。那会儿他还没有成为今天这辆创作快车,也没有被命名为“写作劳模”,不知道他是主动选择还是被动就范了这么个发型,当时倒觉得很是时尚前卫,不想这先锋性保持至今。遇到文学活动,若有好事者拍照,通常会前置他的后脑勺,虚掉背景, 让他成为活动的主角,直接以图代言——“参加活动的有……”常常凡一平相当配合,参与转发类似照片的行列,此为文坛一大乐事。


如果你有一件深爱之物,你打算拿它怎么办呢?

将其系于腰间,随时摩挲把玩?这样不好,这样轻佻的举动无疑让自己的心爱之物得不到尊重,无端地流于玩物。

或视为深爱之人赠与的信物?揣于胸前的侧袋,以分秒不离之势贴着自己的心跳。又或者,干脆藏匿深处,独自偷欢?

凡此种种,大千世界红尘万丈,对于偏爱,各人有各人的宠溺之术,各人有各人的偏爱秘诀。

凡一平选择用小说的方式把它写出来, 将一个又一个故事码成文字,装订成册,趁着人声鼎沸之时送出去。

凡一平心心念念之物便是他的故乡上岭村,一个坐落于广西西南部都安瑶族自治县的小村庄。

对于上岭村,凡一平到底有多偏爱呢, 视若珍宝?错,珍宝算不了什么,看他吞云吐雾放下酒杯,借着酒劲儿上来那阵,激情昂扬地宣布:上岭是我最漂亮的女儿!居然还是用一首诗的方式说出来。

光是题目就让我好生费解,故乡是他的胞衣之地呀,不光是他的,也是他父亲的他祖父的,是列祖列宗在上的敬仰之地,若要将它拟人,也该是耄耋之年的祖父或是白发苍苍的祖母才配吧。怀着极大的疑惑我去打开这首诗 :“我有一群女儿。卿卿我我的女儿,醉醺醺的女儿,花花绿绿的女儿,上岭是我最漂亮的女儿,我最开心和钟爱的女儿……”

嘿嘿嘿,我吃吃地笑不能自已。

哪里有什么“卿卿我我醉醺醺花花绿绿的女儿”,他就一个宝贝疙瘩女儿!微信名叫樊依依的姑娘(凡一平是笔名,“樊”才是本姓)我见过,也算广西文坛的著名女儿了。2016年7月,合山市政府举办的“文化名家走合山”采风活动,外请到了湖北的刘醒龙、河北的李浩、北京的顾建平等名家,凡一平是这次活动的联系人,他不仅贡献新近购买的那辆大奔当嘉宾的座驾,为了不分心,招募了女儿临时当起了御用司机,因为他得陪远道而来的客人喝个酒聊个天吃个宵夜什么的。接待不是他个人私活,他也要做得专注纯粹,倾其所有。

到合山的第一个晚宴热闹而纷杂,宾客都还来不及相识便坐下来吃饭。既是文学的局,大伙天南海北聊得也很畅快。酒酣宴罢,正要门前清的时候,凡一平走到樊姑娘身后,摩挲着椅背说,各位,这我家千金,现在是我的司机。顿时抱怨声四起,说凡老师太奢侈太黑心,对女儿纯粹就是老板使唤工仔。樊樊姑娘唇红齿白笑靥如花,倒替她爹解围说,自己去工地上千公里都跑过的,这几百公里不算什么。之前倒茶让座,跟桌上的男士谈易经风水跟女士谈美容旅游,还以为是哪个杂志年轻能干的编辑,不料是樊家的姑娘,还学了建筑这么一门又难又累的专业,常常跟男孩一样灰头土脸地跑工地。这姑娘跟娇气文弱纠结踌躇的其他姑娘不一样,身上有凡一平面上既能开朗亲和,内里又有驰骋四方的英气。他们的精神内核是如此的相似。这般品性我想我知道如何追溯,知道它们是如何地缘着祖上的血脉从外而来向内而生的。


2007年4月22日,凡一平回了趟老家上岭,这是他离家十一年后的第一次返乡。

正是上岭,他十六岁以前的全部生活和记忆都深深地根植到了那片土地里。之后,他未来的生活与事业又与上岭这一脉生命根须, 有着千丝万缕的缠绕纠葛,须臾不可分离。

先说他回乡的这一年,传说了十年之久的文学杂志断奶的那把长剑,一直没有落下来,文学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的门前冷落风声鹤唳的僵硬板结相比, 似乎有了些许松动。两千年左右,曾经,一些杂志被“市场”这头狼逼到角落的尽头,不得不进行了相应的改刊扩容,以适应更广大的读者需求。比如《广西文学》改成了《广西文学·小品》,《湖南文学》改成了《母语》, 等等。好在这段晦暗的日子极其短暂,很快大家又走上了文学的大道来,一心一意专注于文学,市场不再能够成为风向标干扰我们办刊意志与初衷。

《广西文学》是“青年文学的出发地”“文学桂军的大本营”——这是我们的文学旗帜,也是我们的编辑理想。从作品到作者,我们都同样用心。

编稿之余我们到传洲主编的办公室聊天。办公室临街,坐北朝南,窗外的建政路两旁是一整条街的香樟树。早春时节,尤其雨后的清晨,令人沉醉的香樟味忽隐忽现地不请自来。南方的春光总是放肆的,一大早从一字排开的大窗户跃入室内,落在满屋子的杂志书籍上。万物明媚,李约热却皱着眉说 :“不知怎么搞,作者明明来自基层,有很多现实的题材可挖掘,偏偏他们又尽去写些天马行空不着调的事。”这话题引起大家的关注,后来谈到时任《红豆》编辑的黄土路不久前到编辑部串门,他说准备回老家一趟,看看他们村子一年内有多少人出生有多少人去世,外出务工和留守老人又各是多少, 做个数字统计,好对当下农村现状有个确实的了解与认识。传洲主编说 :“这个好,不如我们开个田野调查的栏目,让大家走出书斋,把写作落在脚下这片大地上,提倡我们杂志一以贯之的现实主义创作。”大伙儿一合计,原本一些探头探脑的想法就这么成了型,“重返故乡”的栏目呱呱落地。主编对我说:“你,来做这个栏目。”

我写了个约稿信,编辑部召开重点作者约稿会,每人还有几百元的回乡盘缠。钱不多,到会者都热情高涨。会后我私下对凡一平说,凡老师,这个栏目您要打头阵哦。凡一平很快安排了回乡时间,交来这个栏目的第一篇稿子《上岭》。

“《上岭》在《重返故乡》栏目首发后, 对栏目以后的影响有没有或有多大,并不重要。但对我影响和意义却重大——正是这次返乡,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让我增强‘脚力、眼力、脑力、笔力’。”2021年《广西文学》创刊七十周年的特稿《我与〈广西文学〉的两件事》中,凡一平第一次公开了对他创作具有重大启示意义的文学活动和写作的转折点。他对这个栏目的肯定,对回乡寻根与调研社会实践的认可,无疑是让人欣喜的。当年因为是配合栏目的“田野调查”当然是一次性的,我想要是这个活动能继续下去就好。2008年中秋前夕,朋友给编辑部送来一个特大的合浦果仁月饼。正是盛夏褪去炎热之后的清爽,大伙吃着月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眼前同事们的喜乐融洽,忽然地就有了秋日围桌、田家父子之乐的感动,于是我提议杂志社凑份子,明年春节前找个农家杀猪去。2009 年腊月二十四,我们还真到都安红日老家,吃了一大桌的杀猪菜。不想这“杀年猪”后来延伸为一年一度选择一位著名作家的故乡为调研目的地,作为“重返故乡”栏目的刊外活动固定了下来。


走过红日、周龙、林白、朱山坡、梁晓阳、胡红一、李浩、雷平阳、陆春祥诸位老师的故乡之后,2022年 10月,“重返故乡”登上了凡一平的上岭。

我们走的水路。乘车从都安县城出发一路向东,到菁盛乡后弃车乘船。“沿红水河顺流而下四十公里,在三级公路的对岸, 有一个被翠竹和青山拥抱的村庄,就是上岭了。”十多年前读凡一平写的故乡 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今与他一同返乡,眼前碧波荡漾的红水河,不知他血管里的血液会咕噜噜地冒泡不?他十六岁以前扔在那儿的记忆会不会噌噌地返青发芽?

船行红水河,我想他最该怀念的是他的祖父樊光耀——红水河上的船夫,没有女人也可以活得下去的美男子。

祖父的帅是他最值得夸耀的,他说不信你可看看我的父亲和叔父,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帅得我不认识。为此他写了组诗《家族》,在题记中写道 :“我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是一首诗,如果不是诗,这就是我的春天。” 他的嘚瑟甚至有点肆无忌惮,但我知道那是深情赤诚的袒露。我猜测,即便那些出身贫苦,但从家族强大基因中获利的人们,常常会比较自信,也比较有家族观念,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精神自觉。凡一平之所以把自己的文学地理固化在了上岭,除了对原乡故土一种本能的脐血关联,还有就是来自于那片土地曾给予的骄傲和荣誉:祖父樊光耀,三十二岁丧妻,以一介船夫独自抚养两个儿子,自己大字不识却供他们上学成才;父亲樊宝宗,上岭小学的一名教师,凡一平心中的圣上,“用粉笔写圣旨,用红笔批奏折”;母亲潘丽琨,年近八十开始文学创作,被作家东西誉为八零后作家,现在已经升格为九零后作家了。真是一条闪闪发光的家族血脉呀,里面流淌着人类朴素的真诚、爱、坚韧和对知识的崇尚。所有这些对于凡一平,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不管命运如何漂泊,他将自己的精神之锚下在了上岭,人生的内核就不会偏移。

离船登岸,我们瞬间被闪着绿色光芒的大片玉米吞没。这个红水河旁的小村庄,只要有一块稍微平整的土地都种上了玉米。这里的农民勤劳,惜地如金,你几乎看不到有半寸的地荒着,村里的房屋楼舍,被玉米的世界挤到边边角角。向来注重着装又适合艳型服饰的凡一平,这次回乡倒穿了件绿色卫衣,大概是早就打算好了的,把家乡的主色调穿在身上。九分石头一分土的上岭,或者说整个都安都这种地质 ? 除了红水河,地表水系极其稀缺,人畜饮水有一定的困难, 石漠化典型的自然环境,只适合种植耐旱的玉米,生长在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也都是以玉米为主食。

走在两旁种满玉米的乡间小道,我看到了《1970 年,我拿珍贵的米饭换了玉米》里少年的凡一平——那位可爱懵懂又善良调皮的“小米贼”。因为父母是人民教师的身份,每月都有国家供应的大米,小小年纪,凡一平就体会到了与只能吃生产队口粮的其他伙伴有所不同。玉米与大米有什么区别?他的同桌韦瑞全说,有米饭吃的那个晚上我不尿床。为了不让同桌尿床,凡一平常常偷了自家的米揣到衣兜里,出门穿过一大片玉米地匆匆赶到学校,带给韦瑞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的上岭,能吃上一口米饭是一件多么奢侈而荣耀的事情。

从码头拐进乡村小路时,有块高一米左右墓碑立于道旁。领着一干人马回乡的凡一平走在最前面,经过时他用力拍了一下墓碑说,“这是我祖父”,同行者都没反应过来,他脚也不停地往前走了。跟在他身后的我惊诧非常,感觉他那只拍在墓碑上的手像是拍在他祖父的肩上那般自然,那位红水河上的美男子,那位用于包裹烟丝还撕剩半本《红岩》给孙子以文学启蒙的祖父,接受远道归来的晚辈不甚礼貌的招呼吗?此刻凡一平头不回脚不停地大踏步往前走,对于前辈对于逝者,这是真正樊氏家族的洒脱不拘。墓碑掩映在繁盛的草木中,晒着五十亿万年的太阳,几十亿万年的生死如这枯荣草木,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道也,我们从城里来到乡间纷乱而匆忙的脚步,居然就完成了瞬间与永恒的注脚。


在都安在上岭,立冬前的阳光多么温和惬意。我们从村东走到村西,苞谷大部分都已归仓,玉米秆还郁郁葱葱地杵在地里, 漆着奶黄色的农舍则东两户西四家地掩映在玉米丛中。此刻青山环抱着村庄,红水河正打村庄前的庄稼路过,凡一平的故乡正如歌里唱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五十多年过去了,地里种的还是玉米,人们餐桌上的主食由玉米换成了米饭,韦瑞全式的少年不用再担心尿床。让人纳闷的是,都安的石漠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看过广西民族研究所覃乃昌的《红水河稻作文化》,旧石器时代都安已有人类活动,当时这一带属热带、亚热带气候,比之现在更温暖湿润,大片的水域和沼泽形成了森林间的草原,甚至象、犀这样的喜温动物都曾经出没于此。高山密林、草原溪流还有成群的古稀动物,这是史前的都安。不知谁给使了个绊子,都安出现了石漠化并日趋严重,自然环境也一再地糟糕,让昔日童话般的画面扑倒在了历史的幽暗处,它们被时间收藏了起来。后来的都安变得有些灰头土脸,属老少边山穷地区,凡一平的青少年时代就是在那儿度过的。在我目力所及的文字里,凡一平极少提到故乡的不堪,他提到的人事更多是感激与热爱。与其他发达地区相比较故乡还是相对落后,而凡一平由于努力,自己已经来到一个人生开阔的境地,对于故乡则心生的是怜悯与疼惜, 是强烈的保护欲,他把故乡当女儿。“我不让你出嫁 / 我招婿上门 / 让千万名男子慕名而来 / 用比赛的方法先征服我 / 再俘获你的芳心 / 用才智追逐 // 欢迎用钱来砸 / 我不反对/ 总之上岭 / 你要成为幸福的女儿”。2007 年凡一平返乡写《上岭》的时候说,上岭只在书里出现过一次,而且还是在他虚构的小说里。他似乎颇有些自责 :“我本想我的小说要是很有名,我的故土——上岭也就跟着出名了。”十年过去,正是从《上岭》开始, 才有了他之后的《上岭村的谋杀》《上岭村编年史》《蝉声唱》《我们的师傅》等一系列关于上岭关于现实的作品。写作对于凡一平, 既是为自己,也是为故乡。凡一平将他所有的乡村叙事都植入到了上岭。他近年创作的中篇小说《我们的师傅》,则代表了他小说的题材风格。在上岭,哪怕是一个偷盗的贼, 也是充满了亮色与温暖。关键是,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盗贼,他曾是上岭一带孩子们的精神领袖,且不说“道在矢中”和“师无完人”,他的“师傅”是作为一种现实的象征,人生中厚黑学的典型来塑造的。师傅的死是自然结局也是必然结果,死超度了这个有着神秘人格、偷物也偷心的矛盾灵魂。社会底层的矛盾人格,是经济基础决定的,这正是凡一平黑色幽默的深刻之处。这种幽默,我们从他的为人处事之道随处可见 ;倘若要逃出他设置的幽默,你将误解他作品人物和情节背后的本意,听不到他的弦外之音,感受不到夹缝中透出那细如游丝的理想光辉。


凡一平属于一种超现实理想的、新象征主义的作家。上岭密授了他这种信息和才华。在他的文学域阈里,上岭只是现实世界的一种象征,他总不断地把世界幻化为故乡,不断地模糊真实和虚构的界限,或把故乡幻化为世界,并将真名实姓的自己传记一般地介入其间。

在创作的时候,凡一平都要求自己泥土味十足,一辈子都乡音未改地来讲述他的故事,在他的小说中呈现底层社会的现实以及理想。与一般乡土文学意义的其他作家不同,也许凡一平走得更彻底。从创作开始,他的笔触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的故乡。地图上,凡一平的上岭村就处于红水河与群山之间的一条窄长的走廊之上,应该是条没有多少外乡人走而只是上岭人一代代踏出的古道。注定了从这里长大的人们除了要继承深山大河的优良禀赋外,必须学会一种固执,必须具备一条道走到黑的秉性。如果没有他父母一代在这大山深处穷乡僻壤办学的固执,凡一平 这“学二代”何来在文学上的固执呢?广西、河池、都安都太小,已容不下他了,只有上岭, 对他才有足够的容积。身在城市,心系故乡。他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停地重返,最终玉成了其鲜明独特的文学风格。原始、原形、原野、原乡,乡情、乡风、乡愿,他本身差不多就是一个乡绅,以文学的开明洞穿他的故乡。

正如“肥胖光头”是他作为凡人的标志和logo一样,上岭则是他小说题材的标志和logo。作为广西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八桂学者文学创作岗成员、两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这些光环也许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东去,但他文学的上岭人们很难忘却。而他和上岭村一同长大的伙伴们的师傅,以及在他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等长篇和中短篇小说集中的人物和故事,也将会是一场场永不落幕的电影电视连续剧,长久地成为我们和世界各国读者反复阅读和观赏的经典。

凡一平从他的故乡上岭走到了文学的上岭,在文学的群山中,一定会存在着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奇景和感觉,所以我们可以相信, 上岭的岭上自然会给他输送源源不断的动力使他不停地攀缘而上。而今迈步,从头越。


(原载《美文》2023年6期)


冯艳冰,《广西文学》编审,副主编,出版有文化随笔《〈红楼梦〉与为人处事》《名编访谈》等。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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