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1966年生,甘肃兰州人,为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敦煌本纪》《大敦煌》《边疆诗》《敦煌诗经》等多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等多种荣誉,在本刊发表过组诗《内心的水域》、小说《姓黄的河流》等多部重要作品。
祁连山诗抄(十八首)
再远
再远,有一座银矿。
再远,一窝鼹鼠,藏下冬季的萝卜。
再远,寺里正在修钟,莲花病愈。
再远,羊群下山,走向了肉铺。
再远,坡地上晾晒了一匣子经书。
再远,二闺女骑着拂尘,远嫁大柳。
再远,上弦月走后,茯茶也凉了。
再远,头顶上一直空着,犹如佛窟。
然后就到了敦煌,翻身下马,
点一盏油灯,喊醒墙上的每一位菩萨。
祁连山谶言
比东面的朝霞,少一炉香火。
比西来的大象,多了一节骨骼。
比夜晚,少一只鹰。
比今生,多了一件袈裟。
比此岸,少一件乞钵。
比大唐,多了一介李白。
比天空,少一坨酥油。
比敦煌,多了一堂肃穆。
比你,少一份痛彻。
比我,多了一幕热烈。
突然决定
靠在山脚下,突然决定,
大哭一场。你看,春天跳下了马车,
寺庙亮了,鸣禽和枞树,
像一门古老的哲学。大哭一场,
最好蘸上泪水,将冬天用过的灯台
逐一洗净。鲜花在坡上,
麋鹿和枝条,被露水扶起,
在雪线收缩的一带,
凤凰破土,妇女哺乳。
祁连山:一座思想的天山,
一根伟大的脊梁,用了绿洲和石窟,
菩萨与毛笔,卷土重来,
写下今日的说辞。靠在山石上,
突然决定大哭一场,
你看春天来了,春天就要有
春天的样子,布施下悲痛、酥油、隐忍和鞭子,
在这无限的北方。其实也并不孤单,
孤单才是一堆真正的爝火,
晒干《汉书》和酒碗。哭作一团的,
另有班超、霍去病和张骞诸人,
而那个身披袈裟,牵着
一匹白马的僧人,刚刚离开了当年的长安,
大概在九月才能相见。
八月,在汗腾格里邂逅一句唐诗
或许,那一根孤烟,
其实是老鹰撂下的暗影。有人拾起它,
开始研墨,写下大唐的《心经》。
也或许,那不是一块墨锭,
因为天空澄净。牧羊者走出了沙漠,
一不小心,喊破了头顶上的玻璃。
雪豹经过了寺院
雪豹经过了寺院,脱下一件衣裳,
用神秘的花纹,求证贝叶经。
雪豹经过了寺院,看见玄奘
或鸠摩罗什,在古历四月八日,开始沐浴。
雪豹经过了寺院,冰川犹在,
春天里的货郎,捎来了凉州一带的消息。
雪豹经过了寺院,一些酥油化了,
一些灯台熄灭,终归是有惊无险。
雪豹经过了寺院,往往揭起了门帘,
跟我打一声招呼,去而不返。
雪豹经过了寺院,壁画上的大象与狮子
突然慌乱,因为孤独这一碗药,恩重如山。
最响亮的月亮
月亮下头,鸠摩罗什
和我,刚刚从雕版上揭下了
一叶湿纸,端详再三,
开始晾晒经文。月亮没有醉意,
不打瞌睡,照过凉州,
也照过甘州、肃州和敦煌,
像我这样的匠人一般,
谨小慎微,恪守本分。
月亮下头,一匹白马
走进了寺院,不赠僧衣,
也不曾献上莲花,却是一个
襁褓中的弃儿,哭声嘹亮。
大概在秋上,有人匿名
送来了一坨酥油,另有一缸
蜂蜜,这种恰当的因缘,
突然之间开始了融化。
月亮下头,一切并非
那么安详,窟子里的大象、狮子
和麋鹿,从壁画上走下来,
纷纷剃度,回到了人间。
在南门外,一个人
掏出了度牒过关,倘若上面
空白无字,口音
也可以证明他是家乡的子弟。
此刻
嘘,骑在山脊上的
那一团乌云,卸下了雷电,
开始用墨水抄经。
嘘,三棵枞树带着锯子,
正在剖解内心,突然发现了
树皮下雪豹的纹理。
嘘,山顶上积攒的,
要么是前世的盐,或者是
今生的雪,彼此相生相喜。
嘘,我翻身下马,
恰好寺门紧闭,般若休憩,
这说明一切还有待时日。
我对祁连山并不见外
山中,藏着这个人世上所有的根苗:
铁,灯台,因缘,袈裟,蘑菇,豹子与佛法,
儒典,后人,以及一场泪水。
我来到的第一天,和最后一日,
其实什么也不曾看见。
我对此并不见外,因为佛龛空了,
往后的日子,挑水劈柴,才是一门殷勤的课业。
二月二,龙抬头
头颅突然间轻松了,祁连山亦作如是观。
接着,冰川消融,
万木蓊郁,
春天跑下了山坡。在不远的沟里,
有人在浣洗袈裟,有的人
在张望货郎,
更多的牛羊,则走向了生育。
龙在哪里?其实
没有谁,胆敢这么发问——
唯有壮烈的山脊静默着,一如从前。
绿洲缠绵
昏黑的乌鸦,就像我们
在七百年前,捧住的一只只旧饭钵,
蹲在先人的膝下,守住稼穑。
偶尔,一匹白马带着月亮,
秘密南下。张掖睡佛,酒泉哑巴,
敦煌的匠人,纷纷收起了泪水。
和平来了。——这广阔的水脉,
犹如一张偏方,按住了地埂
与节气,也修复了钅矍头、连枷和内心。
伐冰
那三块冰,用夏天的斧子
伐自山顶,并不是交给疏勒河,
以及深广的戈壁。因为人世上的秋天近了——
木鱼冷却,
弦索枯寂,
一切已无从谈起。
于是,那三块冰:寺庙,雪莲和灯,
必须依次赠予
天空,
心病
与守夜人。
唯有祁连山静默如佛,翻开了
下一年的阴历。
在马蹄寺点灯
事实上,不必点灯。
尤其在黑松林一带,
山口之地,冰川的下方,
藏经阁的屋顶。
或者游牧的部落,或者
打鸣的公鸡。春天
往往有一场在世的薄雾,
夏季是唱诵,九月的
凉州大马,
于此处换下了蹄铁,
开始在雪中磨洗。这一切
真的不必点灯。
窝阔台的蒙古大军,刚刚
越过了山脊。
谁点着了炬火,谁就
泄露了天朝的机密。
黄昏怎么概括
黄昏怎么概括,尤其在冬季?
失踪的儿马,昨晚夕
叩门回家。
马厩空着,那些痛苦的草料
挂满霜花,
剔除了哲学与盐粒,犹如
来日的长路,
充满了谶语。
彼时,天空泌下了一滴蜂蜜:
表面像夕光,
内部
却是一只法器。
后半夜
后半夜,有人在跟雪豹称兄道弟,
夤夜下山,
去邀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后半夜,
马厩里的干草突然告罄,
但香音神撒下的花瓣,足够
支撑这个季节。
后半夜,一块山石莫名地炸裂,
但内部的酥油灯
完好无缺,犹如
一只新娘子的绣花鞋。后半夜,
在山脚下的部落,
谁在咳嗽,谁开始了早课,
也许只有雀鸟和门槛心知肚明。
后半夜其实是一座窟子,
一切都不可言说。那时候,
佛陀酝酿了一马勺天光,火候未到,
还有点半生不熟。
张掖消息
张掖的麦草,往往需要晾晒、打捆、长途运来,
成为山中诸寺的御寒之物。
但是,问题无所不在:涨价是一个因素,
天气阴沉,太阳这一座高炉也是麻烦不断。
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入冬后,
大雪封山,在寺里挂单的那一段日子,
我经常跟着师父,捡拾斑鸠、旱獭、羽毛和松针,
浣洗一新,准备好来年的柴火。
来年,在史书中这样记载:太古以来,
甘凉大道上,万泉涌地,如星丽天。
去慰问泉水
山中的泉水,并不比雨水密集,
尤其在这个季节
但是这些泉眼,乃是
上苍打在大地上的银钉,朴直而烁闪,
含着秘密的熔岩,
盯望长天,锁住岁月。
在雪豹的领地,在寺院与法号的吹鸣中,
在慰问的半途,
这些热烈的泉水,另有
一个别称:白哈达。
围坐泉边,我们跟粮食和菩萨一起,
诉说心事,
小心翼翼地浣洗过去的清贫
与泪水。
——这一刻,多么珍贵。
在张义镇
卸下铠甲,刀枪入库,
在湖水里洗净手脚。
那些金属的杀气,
其实并不被天梯山悦纳。
群山如佛,如缄默的供案,如往昔。
但是开窟造像,则是
另一门纪律。
在张义镇的户籍上,总计
有三户居民:
一位坐佛早于敦煌,
另外的一对喜鹊夫妇,犹如
阿难与迦叶
侍立耳畔,日夜诵念般若经。
不可言说。在这一片幽深的谷地,
春天也才刚刚苏醒。
有一度
有一度,并不是雷电纵火,
而是枞树热烈的心,
在公开表达。有一度,
山羊带着帐篷和子女,
踅出寺院,胡子一大把了,
竟也未能证悟。
有一度,榛莽丛林之间的麋鹿,
犄角上挂着马灯,
在寻访黑夜的下落,这样的事情
往往徒劳无功。有一度,
货郎在清晨进山,兜售自己的苦恼,
但是被一群旱獭拦住,
类似于陈桥兵变。
有一度,那是我的学徒岁月,
我在印经院里帮工,
不小心划破了手,
一袭红袈裟,突然披在了
佛经的肩头。
“头条诗人”总第818期,内容选自《钟山》2023年第3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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