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星图

巨大的镜子

人类睡着了。广阔、清澈的星空

从南方的溪水里，又一次看见自己

红色鲤鱼在梦中一动不动

群山的鼾声，漆黑、寂静

神赐的朝露

毛茛、青竹、鱼腥草

质实细密，又飞动如星辰的岩石之础

还有红珠般累累的樱桃

它们并不睡眠

乡镇，群山之间裸呈的

一个又一个博物馆

尘色疲倦的我，在深夜抵达

不曾睡眠的它们，和我一样

渴盼着

汲饮神赐的熹红朝露

四月

狭窄的山中公路边，一株斜着生长的映山红

像零乱火焰

又像春天奉献的那么多清新露珠

碰擦而过的县乡中巴车

瞬间变成愉快的、兴奋的

铁质顽皮动物

这是四月，溪光和花影全部染上了天空

一切都在醒来、生长

只有铁锅，暂时是沉默的

还要稍等片刻

它才会让屋子、让乡镇、让山中的整个世界

染上新茶的醇醉之香

徽商妇

桃花灼灼的光，映亮祠堂的青石门槛

映亮渐渐暗下去的手机屏幕

是的，桃花亮起来了

漫坡的油菜花亮起来了

又一年新燕的呢喃亮起来了

只有她的心中，还是陈旧春天淡淡、忧郁的黑

松林之欲

祖宗盘古，无情分开天地

而墨绿松林

遍布南方的墨绿松林，挺拔怒长的墨绿松林

却想着带动大地，向上飞升

——让大地

与久别的天空，重新相聚、融合

红壤

我目睹过

南方红壤巨幅的

寂静奔流

它们清新、磅礴的气息

粉碎郁梦

带走了

黎明之前的千年幽暗

红壤奔流

那火一样的焰流

在我的注视里

点燃了

群山之上

喷薄的朝霞

呼吸

我看见深蓝色的星空正在呼吸

这是某种睡眠生物

柔软、羞涩的局部

她正在呼吸，美丽的星空匀停起伏

旷野无垠

青菜籽和野菖蒲的气息

在旅途的今夜，将我温情萦绕

恢复到冰凉

在安徽南部，我见惯青色山脉的起伏

正如，见惯练江、阊江、新安江、青弋江

那永恒透明的平静

古老的太阳，将热力

慢慢浸入我触摸的“黟县青”抱鼓石中

然后在月夜

这尊细腻光滑的含温石头

又渐渐、渐渐地，恢复到冰凉

午夜歙县城中许国石坊

巍峨、精美的许国石坊，穿过无穷岁月

稳居于徽州府城之中

独自旅行时，我曾睡眠在它的身边

看见：午夜石坊的八脚撑柱

无尽伸展，顶天立地

它用远古女娲赋予的神性

将欲要靠拢的天地重又无限撑开

黎明前，它重新回到原样

完全看不出这座人间石坊

竟然是我们这个世界隐形、伟大的支撑

堪舆师

他的草鞋，变成溪中的鲤鱼

他用一根仙绳捆住太阳，不让它落山

因为他还没到达投宿的村落

每夜，他都要用神秘星空的罗盘

相寻极致的龙形宝地

——这是他一生，尚未实现的梦想

远与近

黑蓝夜空中的群星

童年还不认识的这些汉字

闪烁在历史无穷远的幽深处

如今，在中年的静夜里

它们收敛光芒，向我

慢慢靠近

带着，家乡土地的凉熟气息

宇宙星图

深山中的村落

一名木匠

在锯木头

木头断开

他指着新鲜的截面纹路

向我介绍年轮和树龄

我看见的

却是南方的秘藏

是渗着青白汁液、旋转幽深的

宇宙星图

所有房子都是活的

黄山和白岳之间，被群山染青的所有房子都是活的

墙的白昼，瓦的黑夜；淡蓝色炊烟，是房子们正在进行的古老呼吸

秋雨

我已经放下背包

雨下得很美，在深秋南方无名的乡野

轻一点，再轻一点

那青山的屏障前

仍然静立、被雨濡湿的一架残破梁柱

是我，是重逢的失散亲人

“头条诗人”总第814期，内容选自《诗刊》2023年第6期

●黑陶

从安徽的广德，沿罕有人迹的古道，翻山前往江苏溧阳时，我看见春天巨硕的壮笋。从黑暗的土地内部，顶破红壤钻出来的颗颗大笋，像威力巨大的炮弹，向着天空快速生长——告别卷箨的竹节，是碧青的。

寂静的皖赣省界公路，只有满谷的鸟鸣和清澈空气流动的声音。公路旁深野的溪涧，在青蓝的水底，能看见累累光滑的大小卵石。

还有南方烈日下奔流不竭的浊黄长江，它曾经被我，也被我熟悉的无数前辈长时间注视。

还有星空下沉睡的群山、平原和人类聚落。如果是在四月，那就充满了浓烈青涩的茶香。

……

我们现在所置身的，是从物质环境到精神环境，都极速变化的时代。在急涌的漩涡之中，一个人，一个写作者，如何自守？我又想起已逝去四年的刘烨园师的信中之语：“这是一个尤其需要慢的年代。需要古老的心态、遥远的心态，需要凝视和专注。”

在个人生活中，除了内心认同的精神师长，宏阔、古奥的南方乡野——在数字化、信息化裹挟我们的同时仍然顽强存在的地理生命体，同样以其磅礴的原始和清新，时时洗我被尘俗污染的心。

这是真实不虚的存在。因为，这个南方乡野，并不空远，它凝聚着我个人性的核心。这个核心，就是充满火焰和陶器的我的出生地：江苏宜兴丁蜀镇；这个核心，还有我的父亲——在丁蜀镇郊，在江苏和浙江交界处的南山山坡上，这个1932年出生的坚韧男人安息于此。如此，宏阔、古奥的南方乡野无论如何巨大，于我而言，它都是亲切的，它簇拥着我，成为我最为坚实的依靠，它是我的力量之源。

伟大的中国南方乡野，并不仅仅只是自然体，当你真正凝视它时，就会发现，沉默的它充满着生命热力。它会接纳你，洗涤你，教育你，强健你。它是另一形式的伟大导师。它用山岩影响你的骨骼，用流泉融合你的血液，它任你深扎根系，尽情地自由生长。

中国的南方乡野，在这个无限深厚博大的生命体内，还深藏有无穷无尽的人类诗篇。它从不吝啬，它时刻等待奉献，等待着有缘的勇毅者和诚实者，前来掘取，并据为己有。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