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在夏天苏醒（组诗）

     一    外公

房屋建在半山腰的顶坪
把笔架山山洞里的水引到屋旁
当河谷里的雾在顶坪铺好宣纸
外公便握住对门远山的巨笔书写人生
外公读书甚少
但是封闭的原始村落没有限制他的想象
他拥有仙人一般的文房四宝

长大后我曾怀疑
外公是不是隐居的高人
他低调地
穿着蓑衣在山林间割草
背着弯架子在陡峭的四十八拐进出
穿粗布衣服和草鞋的他
把神圣的意志隔代相传
终于在今天实现了书香四溢的梦想


微雨时，鹿院坪氤氲在雾气中
半坡上，穿着蓑衣的外公挥舞着镰刀
牵引着一方世界的云雾变换
弯架子背起一座座绿色的小山
外公踏着乳白色的云雾
行走在流得出绿色汁液的山路间
勃勃的生机，就从他的草鞋
渗进了他的七经八脉

屋后是层层梯田
像是登天的楼梯，一直架到笔架山
外公攀爬了一辈子，我想后来
他一定是登梯而上，站在笔架上顶端
踏着傍晚的七彩云，望远而行的
五谷留在了每一丘田上
智慧留在了子孙的血脉里
他和外婆去了牛郎和织女生活的地方
只带走了月牙儿一样雪白的镰刀

无数次凝望星空，总觉得外公在看我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颗星星
总感觉外公还在世，笔架上
在很多次幻化成他的身影，我才知道
外公的骨骼居然如此硬朗伟岸
那个在原始村落里休养生息的平凡
只不过是他的谦逊
我惊讶我骨子里的那一丝孤傲
原来是来自外公的遗传
我惊讶我血肉中的一丝才气
居然也是与外公有关
一切，似乎都在他的谋划中


   二    外婆

雾从河谷里升腾起来
慢慢地就朦胧了某个早晨
变成一张灰白透明的宣纸
铺在顶坪的那一方田地上

外婆拿着锄头
在画纸上把坚硬的土地翻开
在那黑黄的底色上面
画着春夏秋冬

小白菜在春天
在她的画笔下一点一点长大
一点一点地逼真起来
骄傲地跑进漂着白豆腐的汤锅里

黄瓜藤子在她的画笔下
迅猛的长起来，骄傲地
在站子上，炫耀着金黄的花朵
炫耀着青黄的果实

紫色的茄子和火红的辣椒
在另一边各排几行
列阵炫耀姿色，只有南瓜在田坎路边
悄悄地长成橙黄的巨无霸

花朵间有飞舞的蜜蜂
叶尖上有转着眼睛的蜻蜓
空气中有五彩的瓜果香
外婆把自己画在时间的小溪上

外婆坐在堂屋里
像坐在云端的曼妙舞者
捻线，穿针，拉线
每个动作优雅无比

蝉，配合着外婆的动作
时而舒缓，时而紧凑地唱歌
我跑到田间树下去看歌者
我蹲在堂屋里看着外婆

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了
没再见过比这更好看的舞
没再听过比这更好听的歌


       三   爷爷

眼眶深陷，眼眸如手电筒里面的灯泡
射出震慑心魄的光芒，爷爷高高的颧骨裸露在屋后的荒山上
生命的土壤稀薄
感觉只要一场毛毛雨，或者是一夜微霜
就能抽走他全部的生机，但我还是怕他
那怕他允许我们揪他长长的白胡子

他很讨厌老是召唤他去躺下的那张床
但是他又不得不经常躺在上面
我们习惯了他整夜的咳嗽，他也习惯了
房间里弥漫的怪异的气味，我们被禁止
和他近距离接触，他不允许我靠近他
但他又很渴望我去看他，偷偷地说话

十几岁的少年，不恐惧直面死亡
爷爷正说着话，突然就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了，不再睡在床上
他睡在了漆黑的暖和的棺材里面
他睡在屋后的田坎上，厚厚的被子上
插满了属于他的旗帜，展示着他的势力

在人生的路上，我的每一颗泪珠里面
都站着精瘦挺拔的爷爷，像一棵松树
生长在我的血液里，不屈，倔强
坚韧，面对着冬雪秋霜
他的故事很遥远，飘渺得像乡村的雾
但他的精神很真实，从父亲的血液
孵化到我的细胞里面，但是
我没有我爷爷坚韧，我比不上他
他是建设新中国的革命干部
他能面对复杂的斗争和死神的折磨
乐观且游刃有余，而我似乎做不到

一袭青布长衫
一把龙头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