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写给妈妈100首


母亲是1993年5月离世的。没有母亲的母亲节，这是第30个。


哭鸟

女朋友第一次
陪我回老家马头山
半夜里哭了
我睡死了一时没有醒来
我是从我妈的
喃喃的骂声中醒来的
朦胧的光影中
妈妈把女朋友的头抱在膝上
用手掌往上轻抹额头
嘴里喊出一个名字并骂着
妈妈骂的不是人
骂的是某个不善的神
妈妈认为是它
不怀好心吓着了我的女友
就在那时我听到
后山一声紧似一声的
哭鸟的啼鸣
（2023年）


遭遇凿壁记

那一年是哪一年
姐姐已经出嫁
妹妹还没出生
父亲在外挣钱
母亲带着我和弟弟
早早地睡了
响动是从后半夜开始的
隐约的断续的钝响
首先惊醒母亲
母亲摇醒我
同时捂住我的嘴
黑暗中用手指向客厅
我听了一会
母子旋即形成默契
母亲找到两把菜刀
我找到劈树兜的利斧
两人摸向声源
隔着厚厚的土墙
我似乎看见了凿壁的人
不知他要谋财还是害命
或者既谋财又害命
我真的一点也不紧张
甚至有些期待
母亲手里的菜刀
却掉到地上
发出丁当一声脆响
旋即响起凿壁人
急促的渐远的脚步声
天亮后
母亲用量尺测得
一尺土墙已凿进七寸
（2023年）


当时已惘然

三月份回家
临别
往常送我送到塘埂的母亲
送下塘埂
送过一垄长田
送过山坡
我看母亲时看到母亲身后
马头山一脸凝重
我突然莫名地不安了
持续的不安
伴随半夜不明原因的高烧
让我在长沙
深陷无所适从的忐忑
如果确切知道
两个月之后的噩耗
天崩地裂
那就去它的什么前途
我只需要
陪在妈妈的身边
（2022年）


母亲

朋友的公司
一位员工的母亲走失
一白天一寒夜
我的朋友一直张罗着寻找
我也隔空无眠
连夜把信息发给当地的
数十位朋友
他们中有警察有城管
有志愿者负责人
刚才朋友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
员工的母亲找到了
大亚湾的警察帮忙找到的
我的泪水涌出
我知道因为被母亲二字击中
我的生身母亲
在京走失二十五天后
走进天堂
三十年来只在梦中
回来看我
（2022年）


燕子

只有我家的燕子
把窝做在客厅的天花板上
妈妈总会等到
燕子全部归巢才关房门
一代代燕子
秋凉飞去春暖飞回来
从来没有迷路
燕子串起我的整个童年
我清楚地记得
燕子衔泥衔草衔小小虫子
补窝与喂养燕仔
我亲爱的妈妈也是这样
（2022年）


北方边境线

妈妈从喇叭
听到某大国在我国边境线
列兵百万
当晚就睡不着了
我的胞弟
正在那条边境线上当兵
接下来的时间
妈妈总是一个人坐着发愣
有时一个激灵
问我是不是已经开打
又一天深夜
妈妈泪眼婆娑把我摇醒
颤声说云儿
你弟可能已经牺牲
这种情形
持续到我弟转业回家
一家人团聚
正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妈妈只身北上
意外身亡的地点离边境线
已经不远
（2022年）


补丁

逛步行街
见一个个美女身穿
剪开了
膝盖与屁股部位的裤子
又想起母亲
煤油灯下飞针走线
将儿女的补子
一针一线补丁上打补丁
补丁叠处
正是时下美女们
剪开的地方
（2022年）


出赌山记

马头山男女老少
多数爱赌
我也不例外
五岁或更小
我已混迹赌场
骨牌字牌扑克牌
相棋军棋五子棋
纸板硬币炮筒公
都是赌具
我赌艺精进
赢多输少
渐具赌名
九岁那年输掉家中
仅剩的一条腊肉
母亲没有打我骂我
无意中回头
见她看着我的背影落泪
从此洗手不赌
一心苦读
走出赌山
（2021年）


为什么是绵羊

绵羊越来越调皮
母亲把它
置于装满水的铁锅中
锅底燃着柴火
绵羊表示从此听话才能
从锅中出来
不服气就一直煮下去
不知是谁
给我安排了这个梦
我强烈抗议
我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她比绵羊
更加单纯和善良
一只蚂蚁
也不忍心踩伤
（2020年）


写在妈妈八十冥寿

妈妈您若在
今天满八十周岁了
若我张罗
给妈妈摆一台寿宴
您会正色说
孩儿咱不兴这一套的呀
妈妈您已经
走了整整二十六年
我选取一些
这些年来写给妈妈的诗歌
作为对妈妈的怀念
没有找到和妈妈的合影
我原本以为
妈妈您和我相依为命
会有漫长的一生
（2019年）


太俗了

我上小学一年级
查字典
精挑细选一些汉字
比如渊和佶
还有刘宏和刘恒什么的
想给自己改名
母亲看后一个劲摇头
这些字太俗
都是皇帝的名字
（2019年）


妈妈手

腱鞘炎常见于
哺乳期或四十岁以上女子
这两条
我家树宝妈全占了
所以
树宝妈得了腱鞘炎
右手痛而无力
可能一生都会受影响
我上网一查
这种病也叫妈妈手
我的妈妈
生前也患妈妈手
不知腱鞘炎
（2019年）


清晰的梦

我和爱人
回老家马头山的老屋
父亲在
我问妈妈呢
父亲说
知道儿媳妇要来
你妈妈
在山下的新房子里
做饭
直到从这个梦里醒来
我都没意识到
妈妈离世已经二十六年
再过七天
是妈妈八十周岁冥寿
若妈妈还在
世界就真的太好了
（2019年）


从不曾离去

亲朋好友
围在冬日的炉火边
谈论最多的
还是我辞世二十六年的妈妈
陆续有人离席
仿佛只有我的妈妈是
坚持最久的人
（2019年）


悲伤

惊悉诗友连斌的母亲逝世
过年时还看到
他们一家人的照片
老人很慈祥
若昕和奶奶亲密无间
我不知道
老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伤心落泪
就像自己走了二十六年的妈
又走了一次
（2019年）


重要论

我说能不能把我家
这间大房子
前门和后门都锁起来
这么多人
把这间房子当过道
房子还有啥用
“给人当过道就是大用啊”
有人回答
抬头一看是妈妈
我心想
妈妈不在都二十多年了
现身说话
说出来的肯定就是
重要的话
（2019年）


日期敏感症

一天过得很怅然
还心有痛楚
我甚至跑到药店买了救心丸
原来是7月17日
可母亲的生日是农历的
七月十七
我却依然如此难受
（2018年）


害怕

回到马头山
妈妈给我做了热蛋汤
喝完后
妈妈说一起去看看你姨娘吧
走在妈妈身边
恍然间我边走边痛哭起来
妈妈问我哭啥
我说妈妈你去世多年了
这一定是梦
我害怕从梦里醒来
（2018年）


桂花月饼

桂花树站立青石间
主干粗壮遒劲，枝叶成伞
十里八村独有一棵
盛秋前后开花，中秋节最浓
十里八村啊沁香弥漫
山民们树下纳凉，避雨，小憩
我的母亲捡拾枯花
加芝麻，瓜籽，杏仁，绿豆
糯米，冰糖，上好茶油
制成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桂花月饼
中秋节夜晚，一豆油灯
母亲双目慈辉，看我们吃月饼
眼神犹如圣母的眼神
母亲辞世那年，桂花树遭遇雷击
仿若树魂随往天国
此后再无桂花，再无桂花月饼
可是，年复一年的中秋
桂花和桂花月饼的醇芳厚香
会从我的骨子里飘出来
（2018年）


幸福

站在过道
刚伸第二个懒腰
相邻包厢
一位大娘踉跄而出
我伸手扶住
问她是不是腿脚麻了
她摇头
真觉告诉我她是位
中风类病人
我双手扶住她的双肩
一步一趋
歪歪扭扭走向厕所
女列车员
适时出来将她扶了进去
对我说
她有一个陪护的
可能睡着了
我站在门边等她出来
扶到包厢
轻轻将她抱到床上
盖上被子
门边一个小伙子问我
是你妈吗
我没有回答他
心里在想
如果我的妈妈仍在
即使她
变成了大娘这个样子
我也会
感到无比幸福
（2018年）


我的妈妈

父亲，姐姐，姐夫，我
星光下聊天
一会儿谈到我的妈妈
父亲说
我和你的妈妈买了一匹布料
我砍价两块
付账时你妈妈仍坚持付了原价
你弟弟学会电工
你妈妈买一把锁锁住电表箱
防你弟偷国家的电
家里仅有五十块钱她全借给别人
姐姐说
我看别人往公家回收的稻杆里掺水
也掺了两勺
妈妈把稻杆摊开晒一天才交
姐夫说
我在公家的山里砍了一棵小树
妈妈要我扛回山里
让我把树接上去才认我这个女婿
我自己记得
妈妈和父亲买回那匹布后
遇上一个妇女
带三个光屁股儿女来我家要饭
妈妈给三小孩
各缝制了一身新衣
（2018年）


姨妈

几次找姨妈
她都上教堂去了
礼拜天去
不是礼拜天也去
我的妈妈
生前也相信上帝
没教堂可去
作为妈妈唯一的妹妹
姨妈是不是
想把姐姐欠上帝的礼拜
给补回来呢
（2018年）


晚熟品种

看到别人家的孩子
早早谈婚论嫁
妈妈调侃自家的孩子
都是晚熟品种
晚熟有什么不好呀
我今年五十四
妈妈五十四岁离开我们
而我还能将
一个新生命带到人间
（2018年）


夜宴

父亲母亲和我
三个人
在马头山老家的老屋里
以家常菜
招待国家元首
饭桌上
我一点也没有意识到
母亲辞世多年
（2018年）


清明时节故乡行

行人变归人
回到故乡欲断魂
祭列祖列宗
祭没有爱够的母亲
祭雷火劈死的
青石丛中的老桂花树
啊不能叫祭
桂花树又活了过来
就像在树下
出生和长大的我
死了九次
借着母亲倔强的魂魄
一次次重生
（2018年）


村史家史一种

走在农舍间
猛地传出泣天地动鬼神的
凄厉哀嚎
“我的崽哎我的肉啊”
这就是说
又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升天了
我童年的马头山
最深的记忆
莫过于隔三差五的此类邂逅
我的母亲
有过两次这样的长哭
我和我弟
终于长大成人后
我的母亲
就去陪我那两位没来得及
长大的弟弟了
（2018年）


梦中

回老家马头山
老宅前
感觉妈妈和奶奶
仍然活着
可是突然停电
我不知道
她们在屋里还是
去串门了
到处黑沉沉的
让我心慌
无计可施时见到
出太阳了
光线格外粗砺和明亮
却被告知
太阳是盲琴师造的
我意识到
仍在梦中而且这个梦连着
一个新梦
（2018年）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女儿和她妈斗气
“再也不要你这个妈妈了”
我把女儿哄到书房
“宝贝，爸爸像你这么大时
有回挨了妈妈的打
大喊再也不要你这个妈妈了
后来，后来
就真的没有这个妈妈了”
哄着哄着女儿
哄出自己一脸泪水
（2017年）


五尺布票

放学回家
看到路边小张纸条
捡起一看
是一张五尺布票
我紧走几步
交给走在前头的娇桂老师
娇桂老师说
肯定找不到谁掉的了
回去交给妈妈
让妈妈给你做身新衣服
我回家
如此这般告诉妈妈
妈妈摸我的头
说娇桂老师是个好人
这年我十岁
穿上第一身不是改拼的
全新衣裳
（2017年）


回到从前

若真能穿越到从前
我唯一要做的
是守在妈妈的身边
不让意外发生
人世间只有失去妈妈一件事
让我成为
地地道道的孤儿
（2017年）


叮嘱

走在楼板上
我的脚步随之变轻
像练了轻功
多年前我在老家
住在楼上
叮嘱声不时从楼下传出
轻点轻点轻点
千万别把楼板下的燕子窝
给震塌了
母亲离去多年了
燕子窝不见
也已经好些年了
轻点轻点
母亲的叮嘱仍在
（2017年）


时光倒流

一入梦乡
就回到老家门前
但闻屋内
兄弟姐妹欢声笑语
凭直觉
姐姐们还没有出嫁
胞弟没有娶亲
我内心好一阵暗喜
认定时光倒流
妈妈一定还活着
这么想时
果然看见妈妈
向我走来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悲惨地
将我砸醒了
（2017年）


活在人间

屈指一算
母亲活在人世的日子
正好是
我今天活到的日子
母亲死于意外
想起母亲离开的时候
对生活对亲人
像我现在一样充满留恋
我忍不住
和天地这个容器
一起痛哭
（2017年）


巨泪

毫无征兆
我又想起我的大舅
他走了好几年
他当过军官钻过窑洞
可是现在
他满身的传奇
我一点
也想不起来了
我的母亲
意外辞世之后
大舅
弯腰站在遗像前
我回头
看见从大舅的双眼
掉下
水晶球状的泪珠
那是我
有生以来仅有那次
见过的
奇特的巨型泪珠
（2017年）


纸包糖

马头山到城里
七八里路
妈妈每隔七八天
就挑土特产
到城里的三角坪市场卖掉
买回食盐
或别的什么日用品
纸包糖
是必不可少的
我们姊妹
每人一颗或者两颗
从没三颗
我一般打开纸
舔一舔
又重新包好
这是我
有关童年唯一的
甜蜜记忆
（2017年）


温度

骨灰从炉膛出来
没完全冷却
我就跪地捡起装好
从北到南
我紧抱骨灰盒
依然像
抱住一个至爱的生命
四千里长路
我要让我的母亲
回到故乡
仍有自己的温度
（2017年）


读书破一卷

小学五年级一期
读到一半
母亲检查我的课本
发现语文书
破烂得七零八落
一顿好打
我哭诉我全背下来了
母亲抽查不假
抱住我含泪道歉
今天发现
女儿的语文书七零八落
恍觉时空倒流
整本书我都背下来了
女儿说
（2017年）


顾虑

在赞不赞成
时光倒流这件事上
我是有顾虑的
比如倒流到妈妈结婚前
她断然不会
选择嫁到马头山
就不会有我
（2017年）


时光

妈妈离世快25年
她的手表
还在嘀嘀哒哒走动
像平静的人
不紧不慢的心跳
像妈妈
一刻没有离开身边
（2017年）


脐带

上马头山的路
七八条
如果没有特别原因
我只走
陈家坡这一条
不止坡上
有弯筒，三月苞，野枣子
即采即食
也不止有一条水渠
可以游泳
更主要的是妈妈生前
总带我走这条路
妈妈离世后这二十多年
这段山路成为
连接我和马头山的脐带
（2017年）


震后

大地震后
距震区遥远的马头山人
也被要求
搬出瓦房住入草棚
全马头山
只有母亲任人磨破嘴皮
就是不搬
此时母亲的四个儿子
一个死因不明
一个遭人下毒夭折
剩下我和我弟
母亲不敢再有什么闪失
母亲自言自语
这人啊远比地震凶狠
（2017年）


少年

云南雨林庄园年会
载歌载舞
台上台下乐成一片
我起身拍照
发现邻桌少年无声落泪
他弄丢了手机
他妈妈开口安慰他
他哭出了声
我差点以为看到的
是我自己
小学毕业典礼弄丢舅舅送的
英雄牌钢笔
但妈妈不在身边
我忍着没哭
（2017年）


借米

家里一来客人
就得借米
母亲把我喊到弄堂
耳语叮嘱
借多少上谁家借
后门进出
把米悄悄送到灶房煮饭
有一次米刚借回
听见客人开口借五十块钱
家里卖树
刚好收入五十多块
可那是全家的
寒衣，我和弟弟的学费
我正想母亲
会以什么理由拒绝
却看到母亲
坦然地把钱递给了她
（2016年）


母亲节

我在街边走
看见好多陌生的人
我在村边走
看见好多陌生的人
我在河边走
看见好多陌生的人
每一个
长得像母亲的人
我都想
拉住她的手
叫妈妈
（2016年）


没有拉住妈妈的衣襟

和微风一起，和花香一起
和有心事的太阳一起
和城外的月亮一起，和一群
无名的飞行物一起
走着走着走着，全走散了
就像和未见过的亲人
就像和深深相依又永别了的亲人
有的词，比如孤独
我不给它留一丁点儿位置
如果这阵风再小一些
无名墓园边古榕下的小寐里
我就拉住妈妈的衣襟了
（2016年）


喊魂

马头山的孩子一受惊吓
母亲会为他喊魂
母亲大声喊：腾云哎，回来哟
我大声答：回来了哟
从受惊的地方喊起，边喊边回家
一直喊到出生的房间
张开嘴，让母亲吹一口热气
母亲的手
又在孩儿的额头向上刮三下
魂就回到了身体里
长大后我流落各方惊魂四散
母亲却已不在人间
（2016年）


秋风辞

我七岁
挑着三十斤红薯
妈妈三十岁
挑着七十斤红薯
一前一后
从马头山走到蓝田街上
放下挑子
没来得及叫卖
走来几个
戴着袖章的人
连箩带薯
搬上三轮车拖走
妈妈牵我
穿过秋风回家
（2016年）


一根火柴

母亲走上反向的路
越走越远
走进北方春末的
深夜和寒冷
冻死母亲的那个夜晚
到底有多冷
整理母亲遗物时我看到
还有一根火柴
我知道那个严寒之夜
母亲的世界
再也没有可燃之物
（2016年）


妈妈爱呷锅巴

你是不是
到现在还以为
你的娘
说她喜欢呷锅巴
是真的
马头山人四喜
冷不丁问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
他继续说
你娘怕崽女饿肚子
让你们先呷
最后饭锅里就只
剩一点锅巴
（2016年）


妈妈被追认为书法家

马头山人
开始泡功夫茶挂字画
当着我的面
刚退休的民办教师说
三娘是书法家
要是还活着啧啧啧
三娘是我妈
我妈在世时没有一个人
说她是书法家
顶多说三娘写得一手好字
顶多喊，三娘
帮我屋里写副对子吧
要过年了哩
（2016年）


小时候

给我吃的东西
妈妈都先尝上一口
自从小弟
被人毒死之后
（2016年）


纺织女工

我对老婆说
现实中走过的路
梦里走的路
若有显明的线连起来
线的阵容
该是多么的壮观
母亲在世时
我和故乡马头山的连线
可织好多件新衣
母亲离世的二十四年
我与天堂的连线
算不清可开多少纺织厂
老婆表示
愿意当一名纺织女工
（2016年）


不再孤身一人

我把妈妈的遗照
翻拍进手机
今晚例行出门暴走
路上亮堂多了
不再感到孤身一人
（2016年）


看到姨妈

妈妈对我说
我只有一个妹妹
要是哪天
妈妈突然不在了
姨就是妈
妈妈真的突然不在了
今天是父亲
八十岁生日大寿
看到亲姨
我想叫一声妈
话未出口
转身独自跑到村边
大哭了一场
（2016年）


亲友群

进到一个微信群
群里的人
全是我死去的亲友
我数了数
人数已相当接近
活着的亲友
我的母亲和幼弟
表哥堂哥
大舅大舅妈姨爹
小妹夫
大姑大姑丈
伯伯伯娘
以及众多挚友
他们生前
没有微信或不玩微信
聚在同一微群
显然是为了迎接我
我正想发言
就被群主东荡子
请出群聊
（2016年）


风中的母亲

刀子一样的风
是不是从北国吹来的
是不是
从二十三年前吹来的
是不是
从母亲身边吹来的
牵着母亲的
那条路实在太长
载着母亲的
那片戈壁实在太宽
风中的母亲
怎么走依然走在风中
只能死在风中
今夜我独自走在风中
仅一会儿
就走回了人间
（2015年）


妈妈给我们取名

妈妈给我取名腾云
给我弟取名前程
有次当着我们的面
当教师的舅舅
大声赞美名字取得好
我留意到
妈妈只是轻叹了一声
舅舅回去后
我问妈妈为什么叹气
妈妈说你们姓刘
和留住的留读音相同
给你取名腾云
是要你不要云里雾里
你弟弟也一样
前程万里不如留在家里
（2015年）


天大的电影

那些年
我是这样看电影的
躺在屋前
看白云在蓝天演出
有时候
一不留神进入梦乡
天幕上的情节
比真电影还要逼真
还要曲折壮阔
缘于七岁时第一次看电影
由大姐带着
在村里最大的晒谷场
看黑白《奇袭》
我的脚后跟遭到奇袭
鲜血淋漓
妈妈从此不再放行
整个少年期
每当村里面放电影
我就在家门前
观赏天大的电影
（2015年）


五朵金花

百年紫檀木梳妆箱
打开盖子
铜镜跳出一个人
再打开盖子
铜镜又跳出一个人
她们五个
青春，貌美，窈窕
让人联想
格格，仙女，玫瑰，白玉兰
从铜镜跳出
她们进入我的眼睛
转瞬消失
梳妆箱五代相传
她们五个
没有一个长命
让铜镜
摄取渐老后的容颜
她们是
我的母亲，外祖母
外太祖母
外太祖母的母亲，外祖母
（2015年）


等妈妈

陌生的地方
我常常坐上两个钟
或者更长
我认为是在等妈妈
突然出现
要是真能够等到她
我情愿
多年前亲手下葬的
是我自己
可妈妈怎么可能答应
我又怎么还能
在陌生的地方呆坐着
等妈妈
（2014年）


清气

伸手端水又被烫到
随即有清气
徐徐吹上疼痛的皮肤
我暗暗地
再三叮嘱自己
千万要小心
别让妈妈老是那么辛苦
只为吹几口气
就得从天国赶来人间
（2014年）


妈妈的偏方

世上的药方
我只相信妈妈的偏方
她医好了
我的胃病，偏头疼
止住我断指的血
她只用柚子的空壳
和枫树的果实
又治好我的心气病
以及荨麻疹
凭两三片苦楝树皮
治愈我的疥疮
她以更神奇的偏方
治我幼年孤独
少年烦恼和青年忧伤
妈妈离去多年
她用偏方治好的病
大多不再复发
偶尔莫名地又犯了
想一想妈妈
便会很快地病除
这就是说
对妈妈的怀念
也是偏方
（2014年）


悄悄

生出来就帅的小弟
被人毒死
那年我七岁或更小
我知他埋在哪儿
全中国的人都睡下时
妈妈悄悄起床
摸黑横过三条田埂
一条乡村马路
我悄悄远远地跟着
等妈妈哭够了
我又悄悄先返回家中
我没有办法
减轻妈妈的悲伤
只能悄悄悄悄
让自己长得更帅一点
（2014年）


梦里梦外都是悔

坐在老家的屋檐下
看到妈妈
低着头，远远地走来
远远地，我喊
妈妈，妈妈！她抬起头
却不是妈妈
我后悔得哭出声来
梦中我也知道
妈妈多年前就不在了
可不那么大声喊
我就还可以当她是妈妈
（2014年）


祈祷

一个人或站或坐或躺
有时会无奈下跪
我唯一的一次下跪
是向上帝祈祷
让我远行的母亲平安
但上帝一转身
就把她召上了天堂
那时我在北国
我跪下时看到山和树
也和我一起跪下了
（2014年）


回到昨天

调整手机时间
一不留神将今天
调成昨天
今天走下的一万步
从软件飞走
待我将时间调至正常
一万步并未回来
仿佛这个早晨我没有
从鹅潭到西湖
什么都没有发生
朋友没有走远
妈妈还活在人间
灾殃未曾有过
贪官止步于贪念前
看不见的手
拨弄与删除存在过的事物
面孔与时间
（2014年）


母亲节

一夜无眠后
一双泪眼
问候天堂的妈妈
一双大手
抱紧身边的妻女
然后走进雨中
一双健劲的赤足
亲近大地
永恒的母亲
（2014年）


突然造访天堂

前天晚上
我烂醉之后
只一脚
就跨进了天堂
群峦倒悬
有明净的空间和道路
安静的妈妈
以及和妈妈一样
洁净的众生
待我再次回到人间
律令全改
无人洞悉满怀惆怅
（2014年）


痛

一轮大夜班后
颈痛腰痛
左下腹又胀又痛
站痛躺痛
坐着不动更痛
只有走着
才能缓解疼痛
江北的街
都让我走遍了
停下来又痛
这分明就是不让我停
若能像女儿说的
在空气中踩出梯子
我就一路上天
去看望我的妈妈
（2014年）


山泉水

妈妈在世时
每逢我被大雨淋湿
她会端碗生水
看着我一口气喝光
那是一碗山泉水
喝下后果然不会生病
妈妈不在后
山泉水也找不到了
若被大雨淋湿
一场感冒就跟在后边
（2014年）


梦见妈妈

陪妈妈去澳门
过关后人太多走散了
没记住妈妈的电话
我马上致电弟弟询问
他说妈去世时
你自己还没电话呢
她哪来的电话
弟弟的话似乎是对的
可我分明记得
妈妈是有电话的
情急之下
我想去视频监控室
看妈妈在哪里
可身边的人实在太多
没挤多远我就醒了
（2014年）


小时候想不到

小时候有三怕
怕鬼，怕累，怕痛
妈妈安慰我
长大后就什么也不怕了
看着大人那么坦然
我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
而今回想起来
这是妈妈唯一的谎言
长大后的累和痛
长大后遇到的妖魔鬼怪
小时候哪里想得到
（2014年）


依然

我告老还乡
依然健壮
母亲短暂外出
依然活着
父亲正做早餐
依然敏捷
爱人纷纷来到身旁
依然青春貌美
儿女下棋弹琴画画
依然文质彬彬
我的诗依然从岁月长出
郁郁葱葱
从檐前铺到天边
（2014年）


惭愧

海蓉说老哥
你居然不会用筷子
我默然以对
自小学会弹琴吹笛
甚至学会绣花
学会缝衣钉扣等等
一应手工细活
就是学不会捏筷子
母亲手把手教
发过轻易不发的脾气
还落过泪水
也没有能够将我教会
母亲辞世多年
我已经年至半百
仍不会用筷子
感到对不起任何人
（2014年）


生命餐桌

母亲走了二十一年
我的生命餐桌
依然只摆满母爱的盛宴
（2014年）


我是有刺的人

记得每回出远门
母亲总要
在我的头顶上
反复摩挲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
像是要把我
头上的尖角抹平
（2014年）


生日临近

我从镜子里
看见自己的皮肤
越来越皱了
我从皱皮看进去
看见自己的
骨头越来越硬了
再皱的皮
再硬的骨头
都曾是
母亲身上掉下的
一坨嫩肉
（2014年）


两句话

慈母语重心长
闹人的东西莫吃
犯法的事莫做
我感觉这两句话
刻在骨头上
母亲走了二十年
依然深深刻着
每当有闹人的东西
诱惑我
犯法的事逼我抉择
它们就在骨头上
激光一样闪个不停
（2014年）


冇娘崽

马头山人
把失去母亲的人
统称冇娘崽
听到这三个字
心软的人
泪水就会流出来
有的人三五岁
有的人三五十岁
娘没有了
他们都是冇娘崽
二十九岁
我成为冇娘崽
（2014年）


还是哭得很伤心

今天新诗典
推荐女诗人闫永敏的诗
五奶奶打麻将时说
女孩姗姗在麦地边哭奶奶
哭得真可怜
应该把她奶奶埋远点儿
这首诗把我打痛了
我背井离乡远走千里
就是想
离母亲的坟墓远点儿
可夜阑人静
还是哭得很伤心
（2014年）


我见过外婆

外婆死后十五年
母亲才生我
我见过一个梳妆盒
盒内空空如也
盖子里面嵌一面铜镜
隐约听母亲说
那是外婆用过的
很奇怪某夜
我看到铜镜里有人
而且认定是外婆
正怀着母亲的外婆
（2014年）


石妈

我本有三个弟弟
其中两个
夭折在童年时期
奶奶请人算命
说我的命太硬得过继
母亲应付奶奶
带我认屋后的大石头
作为寄妈
逢年过年什么的
煞有介事拜拜
烧一烧香纸问一声好
我的命实在太硬
之后又克死了亲妈
去年回乡
我偷偷去看石妈
它也不在了
（2014年）


桂花树

又回出生地马头山
门前的桂花树
遭惊雷劈掉十分之九
他们料定
它必死无疑
可我看到
它以十分之一的身躯
散枝萌叶
再次活成一棵整树
真的很像
我在人世间的九死一生
妈妈说过
我的胎衣埋在树下
我不知道
是不是这个简单事实
让我和老树
遭遇相似的命运
新生的树叶
俨然我的面容
（2013年）


我有一个秘密

从惠州到广州
我爱坐火车
我有一个秘密
坐上这趟车
感觉是从长沙到娄底
窗外农舍
蹿出猪，或猫与狗
车的情状与走向
尤其神似。我好像就要见到
亲爱的妈妈
我知道她死了二十年
车上恍惚的
感觉，让我着迷
（2013年）


除夕

油灯下，炉火边
一家人守年夜
先是父亲顶不住了
打哈欠进睡房
然后是弟弟顶不住了
打哈欠进睡房
妹妹和姐姐也是如此
不到三更呢
妈妈宽厚地一笑
只有我陪她
一直把年夜守穿
母亲死后
这二十年也一样
不同的是
我得先把自己弄睡
（2013年）


手影

油灯与白墙间
母亲的手形千变万化
我看到变化中的
狗，猫，老虎和狮子
惊异，忘情，恍惚
油灯跳灭才回过神来
百兽是母亲手影
那年我五岁，身体关不住
更多事物
今夜天国母亲的猫狗
老虎和狮子
复活于我的手掌
女儿盯着白墙
惊异，忘情，恍惚
双眼将百兽收藏
（2013年）


0.00000000001秒

女儿眼皮打架
仍等我回家
我半夜回。她爬起
在床垫上蹦跳
一个高跳，失去控制
头倒栽着
高高地摔向床外
硬硬的地板
我惊呆。却比闪电更快
比神更敏捷
三尺开外贴地飞过去
0.00000000001秒
或更短。抢在女儿落地前
我手掌先到
瞬间向上一托
一阵剧痛
即刻传遍我的全身
女儿已揽在怀中
一定是母亲神力暗助
我家避开天大灾难
（2013年）


写给母亲和女儿

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眼神和脚步
我常常觉得
离开多年的母亲投胎
做了我的女儿
这令我欣慰
又有些难为情
（2013年）


再也没有

当裁缝的妈妈
走了二十年
二十年我再也没有穿过
一件合身的衣裳
（2013年）


妈妈的牵挂

父亲打电话来说
你妈妈很牵挂
广东的两个孩子
你家她还放心
就是你小妹妹家
她讲着讲着就哭了
还说你小妹夫
昨天被人砍了两刀
结束与父亲通话
我马上拨通小妹电话
问她过得如何
她沉默了好一阵
才说她老公被人砍了
缝了二十多针
不敢和家里任何人说
我说妈妈知道了
小妹沉默一阵后哭了
妈妈辞世那年
小妹只有十二岁
再过十三天
正好已经二十年
不管走到什么地方
我都感到妈妈
就在身边
还像她生前一样
往儿女身上降落的灾祸
她每一件都要挡着
（2013年）


雪落高山

雪落高高的马头山
妈妈将初雪存入陶坛
夏阳灼伤我的皮肤
妈妈用棉花蘸着雪水
轻轻将我反复涂抹
我怀念冬天怀念雪落
怀念梦里
才能见到的妈妈
（2012年）


寻找母亲

母亲失踪十九天
我失魂落魄地寻找
奔波异地他乡
每遇相似的背影
总会快步超越
再回头看个分明
没想到最终等来永别
母亲辞世十九年
我仍在寻找
踏遍万水千山
每遇相似的背影
总会快步超越
要是再看到相似的面容
就想抱住叫一声娘
（2012年）


回忆一种

走在厚土上
步态迥异
打水的母亲
行到山泉井边
木桶落水的瞬间
她的倒影犹如一道
站立的水波
曲曲弯弯弯弯曲曲
伸向水底的苍天
（2012年）


老家

子宫才是老家
温暖安全
宫墙四壁
是母亲的血肉
住在宫里的人
通常孤独
只有走出宫门
才叫出生
出生的人
通过死亡
才能重返故里
（2012年）


遗物

手表在走，在走
亿只乌鸦张翅
手表在走，在走
万座高山空静
手表在走，在走
时间的指尖
历史虚拟，盲聋
生命的大句号
圆满，缔造伤痕
天崩，地裂
手不见。表在走
体温和气息
恒在，回旋，轻响
和时空拧巴不清
在我枕边走了二十年
梦中听像心跳
醒时听仍像心跳
母亲戴过的
唯一手表
我所珍藏的
唯一遗物
（2012年）


和史诗同生

妈，今天是您的生日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
重读阿赫玛托娃
看到她深邃的双眼
和您的眼睛一样美丽
我读《安魂曲》
她壮阔书写死亡时
您来到人间
比所有婴儿更为纯净
如此安静的午后
我真看见那一瞬间
几乎要叫您一声女儿
尽管我明白
又过了二十五年
阿赫玛托娃写《圣诞时光》
您生下我
（2012年）


省略号

我长跪母亲灵前
舅舅前来吊唁
低下的头挨近地面
好长一会
未听见任何声响
我仰脸看了眼舅舅
他紧闭的眼流出泪珠
紧咬的唇流出血滴
两串长省略号
洁白，鲜红
  2012年8月


中国

读小学时，背皮瘙痒
我不得不将它比成你，中国
我说妈妈，东北痒
一只大手就会挠我右边肩胛
西北，西南
华北，华东，华中，华南
每个地区我都痒过多次
这些骚痒大都来历不明
多亏了妈妈，多年如一日
不厌其烦，手指行走东西南北
为我平定这些无常骚乱
中国，原谅我将你背在背上
这并不意味我将你背弃
事实上我们血肉相连
一直，而且永远
不能面对你，无法面对你
可能因为我过于惭愧
多少年了啊，中国
我离开家乡，离开亲娘
我到四面八方流浪
行迹遍布你每个地方
就像每一脚，每一脚
每一脚都踩在自己身上
记忆里，妈妈手指轻柔
现实中，我步履沉重
我把豪情交给流云和流水
我看到自己双臂越来越瘦长
我在一隅海角收拢双足，剪断翅膀
双臂早可够着你每块土地，中国
现在，背皮疮痍麻木，不再发痒
但我习惯夜深里背过手去
放在心脏上方
一方面，感受与你同在
一方面，那里安葬着亲娘
（2007年）


疼痛（长诗选章）

011
第一道暗伤。关于此生的来历
人面桃花。母亲眼帘低垂，红靥娇羞，
手背的青筋，像简洁的叶脉
那个春天，母亲怀着生命的种子
山泉边濯洗，朴素的衣裳
夜露晶莹，在黑亮的双睫
母亲，你站在夜色里，转过身来
身后是无声的流泉，一如你的清泪
你读着，天空云片翻动的佛经
你把青春，埋在春天的夜晚

012
陌生的屋宇，一豆油灯跳动
母亲灯下缝制，最小的鞋帽
她轻吮渗血的食指，容颜忧戚
“我的孩子，妈妈的疼痛”
我温暖在最初的宫殿和水里
隐约听到母亲的低语，恍如隔世
最初的宫殿，我长出头颅
心脏。躯干。又像一株小杉生枝萌叶
我长出手，脚，手指和脚趾
渐渐发育成，母亲完整的一枚重伤

013
向晚的风里，父亲迷失，不再回来
母亲走过，春末的田垄
涉过清冽河涌。她含食青涩酸枣
一路走过，一路撒落珍珠
爱情的花瓣，在身旁身后，边开边谢
深怀果实。母亲，你仿佛看到
我步履蹒跚，手捏厚土，身披圣光
你仿佛看到，三十年后
异乡长夜，你不归的陌路
以及林木间徐徐走近的，红裙少女

014
小小苦楝花，细碎的银子
被果实挤落，被溪水带走
夏天身披阳光和雨水，陪母亲
走进一个叫马头山的村落
母亲在月桂老树下歇息
庞大的树影里，她弯下腰
久久没系上，走松的鞋带
母亲抚摸树皮，于阳光碎金里，独语
“源于冬末，住过整个春夏，孩子
中秋雁阵，排成人字，迎接你”

015
天高地远，芳草一点点被阳光
染成金子的颜色，阳光的本色
大地的疼痛，从趾甲尖，指甲尖
从飘飞的发梢，寸寸传递，融入经脉
青叶，红花，稚枝，幼果，
一同住进，回忆的房间
“腾云驾雾，终为尘土
心浪平息，海洋就不再有波涛”
母亲仍在低语呢喃，腾云
生育的前夜，她想到这一命名

016
腾云，不是飞天舞袖的梦想
是归于泥土的宿命和预言
水在水里，血在血中，风在风内
白天烘热的脚踝和手掌
被黑夜抚冷。时空的波涛
在叶面和草尖汹涌。生命树上
成熟最苦的果实，就像身体宫殿
至善，将罪孽孕得澄明
“永恒的事物只有时间，空间，疼痛
疼痛比爱情深刻，比时空久远”

017
菊花开在山坡，桂花香飘十里
浮动的暗香，注定无法结出果实
无花果却沉甸甸地，压弯
最瘦弱的枝丫。荒山冷月，一路护送
母亲，来到无边草地，席地而卧
聆听，星星呓语，下弦月缄言
仲秋的原野，铺满柔软的金丝
为子夜的安谧，平添几分暖意
母亲生我，十指穿过金丝般的草茎
探入厚实的泥层。大地开始晕眩

018
并且疼痛。没有任何语言
能够描述，大地的疼痛
生育的母亲，传入大地的疼痛
三十年后，异乡大漠，十指为锄
我挖出不再醒来的母亲，鲜血
渗入母亲的发梢。我才明了
疼痛，无声无形，锥入肺腑
黎明渐近，星星次第闭上眼睛
母亲，疼痛无边弥漫
血流殷殷如川。母亲，我离开宫殿

019
被你带到，半明半暗的人间
“不哭，不叫，不动，不吃，不开眼睛
在妈妈怀里，像个洞明世事的长者”
后来的岁月，母亲，你不只一次
描述我，出生后三天的情形
阳光亲在脸上，微风抱在身上
草地出生的孩子，没有半点感应
你的孩子，好像不愿意来到世上
气若游丝，小脸越来越皱，越来越白
好事的山民，用木板钉成，小小的盒子

020
在埋葬婴儿和少年的山包，挖出
一洞小小的，墓穴。他们劝你
放下手中的婴儿。豆大的泪珠
从你哀伤无语的双眸，滚落
沉重地打在我的脸上。母亲
你的孩子，刹那间发出
生命的第一声啼哭。百鸟飞来
落上树枝，鸣响悦耳的合唱
满垄的谷穗，摇响八月里黄金的头颅
一个新生命，启动了苦难的旅程
（ 2004年）


感谢妈妈

柔光走过
我体无完肤
妈妈生我
暗香浮动
胴体光亮黑夜

许多夜晚击碎杯子
青果发育成伤    
注目枯枝
一种水透彻泥土

我的血里
一直有雪落之声
感谢妈妈
我住在潮红的歌里
托起新的杯子
预防了以后的零落
（1987年）


江湖海，本姓刘，湖南人，居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