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养宗,闽东首府霞浦人,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叶步入诗坛,世纪初与友人一起主持过网络博客诗歌论坛。出版有诗集《水上吉普赛》《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 汤养宗集 》及散文集《书生的王位》等。曾获得鲁迅文学奖,丁玲文学奖诗歌成就奖,储吉旺文学奖,人民文学奖, 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诗刊年度诗人奖,新时代诗论奖等奖项,并正对诗歌写作问题写有部分诗学随笔,部分作品被翻译成多种外文在国外传播。
大海的声音
收拾
倾覆之事总是发生在树梢之上,接着
才岂有完卵。鸟宁愿一错再错
仍要服从世代传授的对鸟巢的制造法
听命于什么叫
被收拾与无枝可栖
在另一边的地之头海之角
渔村的海滩上
上午对着船骨还在哭滩的妇人
傍晚,又把儿子送出滩头
在收拾与不可收拾之间,去做一个渔汉
从鱼皮到花衣
从鱼皮到花衣,从一片海
到一块布。从海腥味
到公布在都市大街及各个角落的幽香
从碧波间的飞溅,到风华流芳
扣好胸前最汹涌的水声。
从私密到共识。从用于脱的手
到用于穿的手。
异质与共生。从鱼纹,到留在身体上
白姑鱼般光洁又斑斓的妊娠纹
一条鱼的疼就是大海的疼
每片海域都有神经末梢
波纹的细致处,也有森林中的鸟鸣与落叶
整体的疼痛来自具体的疼痛
鱼用通身的火焰漫游着
火在四面的水声中,鳞光闪闪,灼疼了
养活它的海水
一条鱼的疼就是大海的疼
它的骨骼刻写着波水中火焰的形状
每条鱼都是火的携带者,又都是海的阴影
交错着火和阴影,水声里的疼
传遍整个海域,那疼痛的地方
说出来有,摸上去却说不出具体的位置
星空下的三桅船
比一只大鸟整整多出了一面翅膀,这艘船
梦的坚持者
在月光之上运载着月光
运载着我的幻觉,这没有
阴影的飞行物,好像不属于人间
不可能留下擦痕那般地,正从水面离开
这行动着的梦幻者,被浪声
托起的呼吸,也在脱离海洋
它身上肯定没有缆绳,它肯定不适合于
我们认知的铁锚和码头,而更加
适合于香气和花丛
它是那种蝴蝶,把大海比作眠床
又不是眠床的蝴蝶
波水之上它已越来越白,这被揣测
另有一番路途的夜行者,正使用三面翅膀
拍打着我湛蓝的神经,在月光之下
解脱原有的航程,怀揣着
神一样的心事,要从水面起飞
这身份不明的天神,正身怀着飞翔的技艺
要去恢复从海面通向天空的路
它肯定与白云密约过
并已成白云的同盟者
在辽阔的星空下,这梦幻般的三桅船
大海的声音
你听听,就是这种声音,这谜一样一再
待确定的动静,世界的胎音
显示着漫漫的时间,却没有具体的嘴唇
感应到这声音的形状是圆的
呈现出弯度,纯银那样高贵,自我孤立
但没有一只手可以随随便便去抚摸
那是一种元素,与听与不听的耳朵
其实没有关系。那是光阴与热血的作坊
一切企图靠近它的神经会变黑
它才不跟我们一问一答,像呓语
一片漆黑;像某地址,真相从真实到虚无
但它的脚步显然在山体和白云上奔跑
它在我们敢于想象出来的迷宫中
正传出回响,没有刻度,也不具
我们想要的距离,让一切能从中得到复制
听到这声音,我们会再一次的醒来
看到荷马与博尔赫斯坐在一起说话
丽达和叶芝的天鹅会在同一面湖上歌唱
这声音是一个圆形上的点,对一切
相互启发的点:使古罗马的雨落我居住的
小城上,雨改变的方向,也是声音的手段
我感到,但不能看见的是它不容分辩的
能力,这浩瀚的声音相当于神的表情
我们的身心只能臣服于它对我们的置换
不要说,我与谁同谋,而我保留着
这种风格:一生对大海模仿与剽窃
学习它说话。一生也说不出一句自己的话
霞浦
一生中能有一次看到大海日出
便是蜜,也是歌。可以值得
时不时的轻轻哼唱。
一生中,不断地与大海与满天彩霞
同见证:自己与这轮日出一而再地
正处在同一个时空中
那简直就是一条值得炫耀的命。
我的地盘叫霞浦。跟踪着
文采,可认作:栖霞处,海之浦
全称叫“蓝色圣地,栖霞之浦”。
我就是那个命好的人
梦幻般的海岸是云彩出没的聚集地
经常横空出世,美成
不可一世,给所有人一条多彩的命
我是个稍不小心就浑身上下
涂满色彩的人,常常喜滋滋地
在天地美景中晕头转向。
在这里,再木讷的人
也有开花的冲动
身处这里的石头,也是最深情的石头。
在闽,闽之东,天光海色中
看海的人无法断定
天空在海里还是大海在天上
但每个人都可以听从
云霞,热血,伟大的蓝
跟着日出,或自带光芒,出场。
烧海的人
用一口锅放在海水底下烧,并不是没有
可能。如果被指认的人是海神
纵火的人或者玩火的人
便一定是我。每当海水沸腾
是我的火候正在得势,我让
整片海域难以自控,并情不自禁地
把澎湃的心潮展现出来
而这个在锅底下弄火的人
不但气质上有深邃的眼神
还怀着一种襟抱,要给自己的地盘
不断加上一把火:让沸腾成为一种情怀
沸腾的海不是为什么,而本来就是什么
一个挑鱼苗的人也挑着一担幽灵
那个挑鱼苗的人也挑着一担幽灵。
他的左肩点着火,右肩刮着冷风
肩挑的东西也叫种子
这叫法令人心事摇晃。这些
有尾巴有鳍刺的小家伙
都来自我的老家,它们有名字
有部分属于祖上的先人
我在城里做事多年,能辨别的星星
已越来越少,但我认得它们。
绕着这担鱼苗,赞美它们
人所不知的面孔,实际是要蹲下来
多呆上时间,它们有的
被我摸到,我喊声大伯
没有谁注意到这当中的秘密交往
大海腥香
我们走在大街上,会反复遇到一些
体息浓重的人,她们泄露了
这幽香的来处,说致幻的东西
都具有手感上的波纹,无法细究
但令人恍惚,在看不住中不断趋近
仿佛它是来安抚这个世界的
或者,要让我们与什么
在物理上隔开,融入飘扬的气体
服从浩瀚的秩序,跟着它的神性
也成为汹涌的一部分
说着说着,我们就说到了大海的腥香
这香气覆盖着名词、动词、形容词
自古以来,人类被这气息
牵引着穿过生死,并为之
低头密议,相聚或散场,都活得
心中有数,精神上,也总是一再荡漾
那天,大海像一罐闷酒放在我右边
时光的意味有时是咸的有时是酸的
绕不过去的口感中
还有一种叫不动声色的东西,它与苍茫同坐
小身体与大辽阔,天海茫茫,波澜不惊
心中有铁,有大石、波水
酒气浓烈,可以一壶在手
仿佛天地间的事,只剩下我与海洋两个人的事
那天,大海像一罐闷酒放在我右边
我一口一口来,好像这样也可以用尽一座沧海
群岛
浩浩汤汤中的葡萄串,将星粒的梦想
一下子撒开,群岛出现,天空空掉
海神看见了下凡的牛羊
眺望群岛,眺望一些土地身影零落地
远游。我们身体里亲爱的骨头
一下子也找到了分散开的形式
在大陆架以外,它们是我身体外的身体
沿着不经意的路径,踩着波水
气象一路撒开,展开了浩大的灵魂
它们忘记了恪守于谁的承诺
在海面列队,集体的气息
类似于松香粒,类似于形散神不散的信念
喊声加重了这白云与心跳的血缘关系
我们担心任何捡贝壳的手,也捡走了
那存放在海天之间的心跳
这些仿佛飞过一遍的土地
用距离说出了我们的倾诉与牵挂
同时也看到祖国牢不可破的力和时间
眺望群岛,眺望也在向我眺望的祖国
血脉相连的星粒,它们是我
分散的骨骼,也是珍珠玛瑙、钻石和黄金
“头条诗人”总第801期,内容选自《诗刊》2023年第5期
我为什么仍像个少女对大海频频回望 文/汤养宗
关于海洋诗歌,最初的主题来自母亲 的哭泣。电闪雷鸣与瓢泼大雨中的瓦屋下, 母亲的哭声与屋外的暴雨同样震撼人心, 赶海的男人们都上岸了,唯有我的父亲音 讯全无。潮水一步步逼近滩涂岸边,讨海 的人必须赶在潮头抵上岸前回家。这意味 着,年少的我可能就因为这一次海暴要失 去父亲,而母亲也从此没了支撑起这个家 的她的男人。母亲提灯来到夜色中的岸边, 撕心裂肺地一遍遍向大海喊起丈夫的名字。 父亲一次次惊险地从海上回来,让记事起 的我对海的印象便是生死与无常。
大海给我的主题还来自我与它之间的 人生互动与精神体验。
后来,我当上水兵在深水下的军舰声 呐舱下有了读书的经历。我的第一批有选 择的文学书籍就是在这里偷偷读下的。舰 船行进中等于人就端坐在海的腹部,能听 到四周都是流水声。我非常惊奇于这种感 觉,对文字的阅读中波浪同时劈头盖脑地 从周遭及头顶穿过,往往是带着对文字的 思考而全身心也在一种神奇的僭越中穿行。 当船停下,爬上甲板,已经来到了一个全 新的码头。合上书籍的我,如梦初醒。
有时我想,如果我不写诗,不出意外 的话我至今可能还是故乡半岛那个渔村上 壮实的渔汉子,我也会娶上一个自己中意的渔娘。可是我爱上了诗歌,一切也就拐 了个弯。
我的诗歌写作最初是从写海开始的。 起初具有“从实招来”的意味,充满了对 故乡及个人的身世感。类似于母亲哭泣的 语气会不由自主地在这些诗歌中冒出来。 我面对这些文字成了语调独特的倾诉者。
现在,则是多出海洋与自己在神意上 的融合而模糊了现实性的边界限制。事实 上,海洋在我现在的心目中,是当作一块 高地来认识的。海洋留在文字里的形态已 从原初的“外形识别”逐渐被多维与变形 的“意会”所替代。从无形处关联到更多 看不见或被投射过来的人生与现实的感受。 在这里,每每书写时便感到有个谁要验明 正身那样拿我对口音与暗语,或者用手往 我的袖口里捏两下再扯三下,或者查看我 身体上的某块胎记,所有的,都是为了提 醒我,你是否还是那个海洋诗歌的“自家 人”。无疑, 我身上仍然流淌着蓝色的血液, 仍然够格地属于大海。
我依然像个怀春的少女对大海频频回 望着。现在,我已把大海当作向世界做最 后诉说的重要对象。在文字中,我不但把 自己当成大海精神的体验者;更多的,我 已把自己直接当作了大海的精神。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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