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学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钟山》《上海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诗文千余篇(首)。出版诗文集《河水及人》《冰痕》《白的鸟 紫的花》《爸爸谣》《世间万物皆亲人》《龚学明的诗》《月光村庄的妈妈》《艺术创造人生》《上海有梦》等。曾获《诗刊》、江苏作协等组织的多个奖项,第十二届《上海文学》诗歌奖,南京大学新诗研究所授予的中国新归来诗人代表诗人奖等。
紫色的泡桐花(组诗)
忧伤的鹧鸪
廊下悬挂的衣物找到地砖上的倒影
今早与昨天不同:阳光全部收走
妈妈外出留下一屋子的空荡
我在早餐,爸爸在微笑
在高处的墙上
我从鹧鸪一声声的叫唤里读出——
生命远行是必然
他也并非是第一个……
但鹧鸪,何以叫个不停
从春季到冬季,如此循环往复
就是看不到它的影子
我只看到轻飞的鸽子展开翅膀
压住风暴,一声不吭
不因人事变迁而叫声停启
不因天空中的闪电和人世间的恸哭
而变声,加重
这忧伤是我加于其身的
我听到的哀痛来自我自己
鹧鸪就像死亡,来去都无动于衷
叫声的情绪,全在于你在意或不在意
那棵桑树
三月的桑树长在记忆中
娇嫩的叶子长在阳光里
我故乡名叫泾上村
我只认大场后的那株桑树
布谷鸟叫声清脆
我们脱下棉袄,地上泛白的
稻秸秆潮湿,而暖暖的阳光
全部交给一树嫩叶
我故乡泾上村一定要有桑树
那是我饮同一条河水的乡人所植
他们知道我长大后会远行
桑树长了五十年
依然在我的思念里娇嫩
三月吐叶,四月开花,五月六月结桑葚
枝条柔,顽童的小手轻轻碰
布谷鸟声声唤,播种快要开始
解冻的水面被阳光照热,也照见
我母亲沁出细汗的年轻的脸
泾上村的大场上曾经雪花纷飞
牛棚中牛饼的味道在冬天清香
我记着养蚕的快乐,像演绎
一个人的幸福生活
我记住一棵桑树和一棵梓树
它们养育远方的春天
只可恭敬,不可忘却
紫色的泡桐花
五月的平原上众花远去
紫色泡桐花犹犹豫豫地开放
风多么暖啊,高大的树干上
曾一直怀疑不会有花。朵朵紫色下垂
在等待的路旁,和眼睛相撞
在童年,老家的院子旁
一株泡桐树孱弱生长,鸟儿蔑视,无意歌唱
而那朵紫花愿意跳下来骑马,到远方
运载粮食和月光
愿意像众花经历生死完整的一遍
愿意在众花喧哗后再模仿
甚至愿意无奈而落,雨水的死神光顾
在贫瘠的泥土里深埋不声不响
五月的平原上,我看到忧郁的眼神
看到一群群泡桐在弓背赶路
看到跌倒的树影,不再站立
乡村教师
一个好学上进的青年
他有着神的眼神
和神一半的智慧
他已长大,对生活有了信心
乡野有春风,庄稼写实
花朵峥嵘
他像《诗经》的采诗官
朝露晶莹
孩子们的期待透明
这不长的经历必为安排
高处的目光心痛灿烂的男子
让他心细如发
在荒芜中觅得整洁
他微笑有度,彬彬有礼
一个乡下的青年
字迹娟秀,爱在中山装上
插上钢笔
我爸爸爱幻想
眼睛中飞过白云;他是圣洁的
流水
将感知并接收的美好
转交给田野,让
泾上村新生的花朵
远离悲伤,与卑微
雪宝
雪的光映照人间
一年中难得的景致
就像一世中只一个妈妈
漫天飞舞的雪,在改写
自然的馈赠;如果苦难也为必须
冬天的漫长和广大
需要克制:雪是外在的
欢乐,赐予信心
匆忙而坚定
雪宝是我妈妈的名字
她出生于火热的八月,外公
性情冷峻,对冷中之美痴迷
妈妈是他们的第一个女儿
生活不易
外公外婆有诗人的悲悯
妈妈,热情如火,清纯似水
一辈子的雪不时融化
时间的泪水由多到少
一个冬天的名字,暗喻
路上高高低低,视野荒芜
她填不平突兀的事故,我
眼见她两眼茫茫,惊慌无助
今天,我爱雪
我爱妈妈,我容忍纷纷扬扬
像妈妈的晚年在唠叨
多么亲切,弥足珍贵
梳妆台
梳妆台就要被抬走
这儿的空间空空荡荡
镜子里藏着妈妈年轻时
漂亮的脸庞
也有我幼年时好奇的张望
照亮过夏天时的苦日子
泾上村在细微处辨识到的快乐
黑发和童声
在梳妆台面前不会绝望
半个世纪了,它跟着妈妈走
与时间一起衰老
那斑驳锈蚀的镜子像一张
年老的脸,妈妈
用报纸遮掩相互的忧伤
展开的台面像一个巨大的手掌
接住:眼药水,滴耳液,止咳糖浆
阿斯匹林,安眠药
饼干,小面包,话梅……妈妈
晚年的凌乱生活,它默默记住
但它后悔:妈妈在这个房间里
无故跌倒
它既不能记录并复述
也不能移步搀起
妈妈奄奄一息,就要被接回家
那些陈旧的光暗淡
它的表情满是忧伤
七夕
妈妈在地上,爸爸在天空
我的思念和反复的诗歌
可否制作一座鹊桥
或者,爸爸
您回到家中
我拨通妈妈苍老的电话
她的安好在疲劳的交谈之外
我确定妈妈思念您
明天是爸爸的节日:妈妈
要祭祀您和先祖
七夕的早晨,人间暗淡
天空风卷云涌
玻璃上的细雨
让透明成空
我的妈妈不会是嫦娥
昨晚的暴雨
让天空相会不可确定
人间的旧驿尚存
爸爸,就您的眼泪下来
让妈妈在怀里抱抱
“头条诗人”总第795期,内容选自《绿风》2023年第3期
文/龚学明
1981年,我考上大学——江苏最好的大学。这意味着什么?我当时并不自知。
我是江苏昆山人。如今,昆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为全国百强县市之首。而1981年(现在忆起,多么遥远),昆山还没有任何要成为“之首”的迹象。考上大学,跳出农门,全家人高兴,都感到脸上有光,喜气洋洋。然而,临近到南京高校报到的日子时,母亲的脸上,喜悦中又多出了一份忧伤。因为,她养育了17年的儿子要离她而去,去走他自己的人生之路了。
那天——1981年9月3日早上,换上新衣裳的我要离开家乡了。单纯的我并不知道离别之愁、之苦,兴奋地问母亲,“我看上去像个城里人吗?”母亲笑着,眼泪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唯有她清楚离别终究要到了,也许她心里还在想,这孩子难道真的不知道,从此要与生养他的妈妈聚少离多了吗?现在想想,当时的我是如何的无知呀。
机帆船就停在家门前的小河里,我上了船,父亲也上了船,他要送我到南京。活了17年,我一直生活在昆山。其实,说得具体点,一直生活在家乡的那个小镇,去县城也仅有数次,有几次是小学时学校春天组织去县烈士陵园扫墓,另外就是去县城参加高考。在我的头脑里面,南京在哪,大城市什么样,是全无概念的。这不能耻笑我的无知,我生长在农村,生长在那个计划经济时代,这当然不是我的错。
那时,从小镇到县城还没有公路,好在江南水乡河网密布,交通靠的是船。我就这样坐着机帆船,在机帆船发动机发出的“嘭嘭嘭”的巨大声响中,慢慢地离开我熟悉的村庄——我从此奔向了远方,那村庄从此成为我梦中反复出现的地方。一个多小时后,船终于到了县城,在正阳桥下靠岸后,父亲扛着给我新买的皮箱、被褥,我们赶往火车站。上午很快买到了火车票并上了火车,那绿皮火车不似现在的高铁,速度很慢。车上人很多,天很热,虽然车窗开着,但仍然热得难耐。好在我是第一次坐火车,心里充满了新鲜感。火车走了快六个小时,到下午四点多钟才到了南京火车站。父亲一直戴着一顶崭新的草帽,而我却感到太土,叫父亲把草帽收了起来(小小的我竟然已有了虚荣心)。有人接新生,坐上学校的客车,在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校内。在车上时,第一次见到大城市宽广的马路和拥挤的车辆,陌生感让我心里生出了一丝惊恐。
父亲在南京陪了我三天,办了报到手续,尤其是完成了体检。父亲要走了,要回去了。他千叮万嘱,主要还是要我吃饱饭,钱不够就告诉他。父母给了我够用半年的钱,再加上学校给每位同学发放助学金,学费全免,要用的钱主要是生活上。而我心不在焉,我脱口对父亲说,“大学我不想读了,我要跟你回去”,我对城市、大学生活和未来很害怕,我无法离开父母独自面对。父亲并没有接话,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说话,是安慰我还是训斥我。考大学、离家读书,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在推动,而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那天傍晚,我和父亲在食堂匆匆吃了晚饭,他真的要走了,我是那样的不舍。我们在暮色中,沿着汉口路走,到了与中山路交界处时,父亲担心我再走远要迷路,就叫我不要再朝前走了,坚决要我回去,我止住步。在我的目送下,父亲等信号灯变绿后,缓缓地过了马路,渐渐地,他的背影模糊,他终于消失在黑暗之中……从此,在半年里,寂寞和伤心一直陪伴着我,想回家的念头不时出现又不时否定。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在孤独中找到了诗,在分行文字中开始取暖。
半年后,寒假终于来临了。那个曾经在远方的城市一再埋怨遭父母“抛弃”的孩子终于要回家了,那个傍晚在宿舍的窗沿向东方痴望看不见的老家的孩子终于要回家了。重新回到家里,那份喜悦自不待言。那年春节,父亲高兴地将我带到他的出生地,见到了我的伯父们。大家都欢喜得很,我凭着大学生的身份,让这个家族的亲人们都觉得脸上有光。
一晃,这短短的寒假快结束了。我得回南京的大学继续读书去了。而仅经历了半年,昆山的变化大了起来,从县城到乡镇通起了公共汽车。那天,母亲送我到镇上上车。我上了汽车,车开了。我回头向车外的母亲看去,她追赶着汽车,在扬尘中大声喊着什么,我隔着玻璃窗无法听清,但我看到母亲的脸上又淌满着泪水……
多少年后,母亲终于后悔将儿子送出去读书。她失意地告诉邻人,儿子不在身边,像丢了个儿子。这份对儿子的想念,萦绕着她终生,而儿子也常能理解和感觉得到。在儿子进入中年,尤其是年老后,儿子离家的悔意一样地深。
文/龚学明
和洛尔迦同时代的西班牙诗人赫尔南德兹说过这样一段话:“我憎恨那些只用大脑的诗歌游戏。我要的是血的表达,而不是以思想之冰的姿态摧毁一切的理由。”作为西班牙公认的三大现代主义诗人之一的他,因年仅32岁即已过世,才华和诗观没有充分展现。但他以这段振聋发聩的诗话告诉世人,诗歌不是游戏,诗歌不应无病呻吟。作为和洛尔迦一起的诗歌感觉主义者,强调的是“血的表达”,诗歌必须真诚,携着诗人一颗带血的心,有着必须有的温度和重量。
诗人用真诚的心态写真实的心情,以艺术的手段表达某种真实的情感,在传统诗歌中并不存在问题或争议,只是进入现代诗歌后才变得复杂起来。中国的传统诗歌,频频以其真而打动人,让人受到触动,甚至唏嘘。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大都在借用“赋比兴”的手法后,引出了诗歌主题,道出了要表达的情感。中国最早最美的爱情诗、在《诗经》中收录为第一首诗的《关雎》,先以美丽的“雎鸠”、“荇菜”起兴、铺垫,然后引出美好的爱情:爱情让人怦然心动,故“君子好逑”;爱情让人焦虑、痛苦,故“辗转反侧”;得到爱情让人喜悦,故“琴瑟友之”,全诗情之真切、饱满,令人感动不已。同在《诗经》中的中国第一首“孝”情诗《蓼莪》,同样借用比兴后,导出了“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的凝重主题,诗中一唱三叹,不断反复,情感强烈、炽热,将“我”不能终养父母的悲恨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我在读杜甫的诗歌时,总感到杜甫是一个很实诚的人,他的诗完全忠实于他的内心和眼前所见。他以一颗诚挚的心对待朋友,毫无保留,评价李白时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在他眼里李白是天下最好的诗人。又说“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很用心地设想李白在哪在忙什么,思念之情极细密极深沉。而他的许多诗,都是写自己的生活,写居住的环境、妻子和孩子,写出自己日子的清苦困顿;写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写“三吏”“三别”绝非虚构,是现实百姓的苦难,促使他写出当时的真相。他的诗被称为“诗史”是经得起历史考证的。
由此也催生出了一个话题,我们从《诗经》和杜甫等人的诗中读到那个时代之史,那么,后人从我们这一代诗人的作品中又能读到什么特有的史味呢?
诗歌的真诚,呼唤诗歌题材的真实。传统诗歌产生于农业社会,生活形态单一,人际关系相对简单,诗歌只要源于现实,便可获得丰富的内涵,艺术处理并不违背真实性原则。李白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一看就看出这是艺术上的夸张,没有人真的认为桃花潭的水深达千尺,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违背常识。现代诗歌基于现代社会的复杂性而成,诗歌情绪的单一已不适合,诗人艾略特认为诗歌应该表现复杂的经验,这让一些现代诗歌显得晦涩难懂。但诗人不应据此而瞎写乱写,而必须发自内心的真诚构思和写作。艾略特的传记作者彼得·阿克罗伊德在评价艾略特代表作《荒原》时说:“在这首诗中,形式的工整、规则与内在本质的忧虑、脆弱、雄辩直率与掩盖在这种雄辩下的艾略特个人记忆形成了尖锐的矛盾,正是作者的这种矛盾心理,赋予这首诗以力量。”现代诗歌讲究陌生化和难度写作,但这些与诗歌写作中态度的真诚并不矛盾。
我在诸多诗歌的写作中,坚持诗歌题材和情绪的真实,在我的写作经验中,现实生活的丰富性远超我们的想象和创作需要。基于情感的诗歌,面对的也是诸种情感类型,亲情之外,还有爱情,这两者之外还有友情,还有更多的难以归类的情感。人们之间的温情、良善,也衍生出了诸多的美妙诗歌。
诗歌具有记录功能,这同样使我要求保持题材的真实。当然真实并不是诗歌的全部,它是一个引子或者是一个启发,是诗歌的基础和开始。诗歌需要通过艺术手段,而让自身走得更远,带来诗意之外的启发。
在我写给父亲和母亲的诸多亲情诗中,有很多的细节都来自于真实的物件和经历,如年少时我因没有衬衫而穿上父亲的衬衫上学,如一只上大学时购买而跟随了我40多年的行李箱,如上大学时父亲给我买的一本地图册,如我给父亲一生买过两双皮鞋,如母亲得而复失的银手镯,如父亲在梧桐叶中渐渐消失的背影和母亲追赶汽车时在窗外大声叮嘱时流下的热泪……这些特定的经历或特有的物件,它们深深地占据我的记忆,带着浓浓的感情和渗透在感情中的诗意,若干年后,它们从潜伏中一跃而出,成为我诗歌中的素材,诗句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我以为,这众多的细节至为宝贵,它们是我和父母的生命长河中重要的构成和亮点,是它们让我的回忆不但不空荡,反而拥有一种悲伤的充实。而生命无奈,终将消失,正是这些最真实、真诚的经历,让我们记住曾经,持久抵抗这生命最终的虚无。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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