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的盛筵（长调）

何素平

1.小酒盏
——我不认识人类，我只认识你

冬天的日子是步行骑水牛
而春天是快马加鞭
我换乘的坐骑是一把蓝色的火焰
在头顶燃烧千年
在众鸟的喉咙里埋藏千年
在我的肩头站立千年
在我的心口，张望了整整一千年

千年以前，一树繁花举在我手中
将当时的月亮灌醉
让苦吟诗人的坐骑东倒西歪

蓝色的火焰啊
我今生今世的小酒盏
喝下北风，喝下和煦的东风
而今在我辽阔的视野里
怒放喜庆的盛筵

怒放——多好的状态啊
就像一群庄子的野马挣脱暴力的缰绳
在藐姑射仙人的地盘上狂奔

而此刻，我以宁静之壳
与摇晃的酒盏对视
一树春风，千万枝火焰与我深情地对视
火焰与酒盏唯我独有
沉醉唯我独有

醉意是一场漫天的大雾
一群仙女的风袖，将我糊住
仙女自小酒盏里蜂拥而出
坐在我的额上
拆掉篱笆，她的桎梏
也是我的囹圄

我不认识人类，我只认得你
小酒盏

被我掀翻的梯子
躺在地上，像一具干尸
我的暴乱疾走
而我以宁静之壳对视

我壳宁静，我心狂野
风中呼啸的小酒盏
多么宁静
多像一个物件

小酒盏啊，你在宿命的座位上
越坐越稳完全不像人类
坐立不安完全不像我
一个大战风车的愁容骑士或躲进壳里的隐士
你在宿命的枝柯上自铸或破碎
一年一度，完好如初
我在自己的茧中修炼且怀疑
拜神又造神，日复一日

而后——一座峭壁
在泥泞中长大的孤峰
寸草不生，小酒盏抱住的火焰
在秋天消瘦在冬天熄灭
在春天把棺木砸烂
在我的前额放马西山

我的炼狱蓬荜生辉
孤光自照，不需要别的灯盏
别的路径像枯草脱落
在我的马前
别的声音碎裂
尘埃落地，别的暮鼓敲响落英如雨

我的灯火与他们无关
人各自带灯火
人各自照脸面和前途
与我无关

人各怀恋酒盏
满面泪痕，人各怀揣火焰
上演一部大戏

我不认识人类，我只认得你
小酒盏

孤峰之上，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一如我心之坦荡如砥
一如我心之阔落无垠
一如我往来自在无踪迹
一如千年前，我写在天空的诗篇

寂静之地，唯有酒盏
我面对酒盏
面对浩浩汤汤的千言万语
但是，人们与我无关
但愿人们与我无关

游戏中的人们，各自建筑自己的羊圈
或远走他乡，在异域把酒言欢
骑着喝醉的野马
任意拆除并创建新的栅栏

有巢氏的子民，在树上做巢
在树下行脚
地球村——概念树上的村民或旅人
在丛林中寻找出口
——情绪的伤口
脸上的笑口

人们相互倾诉
又缄默不语，像一群哑巴
在心里作诗
像一群疯子在原野上作舞
像假装瞎子的荷马
在大地上行吟

马匹上驮着的生盐
在两只口袋里咔咔作响
就像不平则鸣的骨骼
在我的耳边作妖

所有的作妖都是诗料
都是苍蝇的脚
都是牛粪上长出的酒盏
如果你们停止作妖
无爪的苍蝇将会把蓝色透明的翅膀累断
牛粪将沉淀为黄金
在被时间擦去痕迹的小路上
一直搁浅

你们不会停止作妖
不会停止作舞
我不会停止作诗
就像不会停止呼吸和睡眠
我们都被钉在太阳的十字架上
被风霜吊打千年

我不认识人类，我只认得你
小酒盏

我的脊背是一堵墙
面壁修行的人，眼睛钉在墙上
钉在自己无来由窜伏的火气上
火气是另一种巫气
受咒诅
十万妖魔跳脚，八荒土地苦焦
河流干涸，病毒生下病毒
烛龙不知疲倦
像一根通红的火焰
闭眼的时候，我们睡眠
睁开眼睛我们做工

我们从恐龙世界飞升
兜兜转转，来到近代神话的边缘
触摸一行行数字
像亚当数着自己的肋骨
亚当只有一个，夏娃也是
而生下众多儿女
其实都是他俩自己

我也只有一个
所谓不同面目的分身
只是灵气，如大道不同面目的化身
道成肉身的我
躯壳+灵魂的我，只有一个
在大地上瓷实地行走
脚步砸出的坑，盛满雨水
长出五谷

五谷啊，五谷
终生与杂草蔼然相处
又你死我活，争夺阳光和雨露
争夺渺茫的爱情
嗯，这倒像是一个悖论
思维的死胡同里另一个出口
无数次我逃离绝境的活路

然后我来到子午线
每一根经线，把我的世界瓜分成东西两半
我不得不在不同的时区
时间的阴影里穿行，脚趾抓紧地面
在尼罗河畔，两河流域和恒河两岸
与亲爱的人类共话桑麻

但是我不认识人类，我只认得你
小酒盏

盛满情绪的小酒盏啊
让我们迟钝的心
刹那开窍，慢慢发芽
慢慢地打开绝句的蓓蕾
舒展长调的筋骨
一念永恒

我是哪个
他们说，在我的背上背着一两个尸身
其实我是一棵植物
汲取了众多陈死人的精华和血气
我的根脉这敏感的触须
深入地层，正如我蓬勃的枝叶
伸向天空打败废气和尘埃
为世界输送灵性和氧气

灵性是一朵蓝色的火焰
被世界疼爱，氧气是另一种粮食
种在绿色的植物里
被活物大口吞食

我经常来到窗口
口吐郁郁不平之气
顺便和一行紫穗槐交换眼神
而后被告知，我好像有两个分身
一个白如雪一个红如血
站在一起就像双生
雌雄同体

我是一个，又是许多个
我是我自己的全世界
其实数目很简单啊
怎么会脱了鞋都数不过来

地球上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别人
在我看来，别人是一个整体
都是人心隔肚皮
而且隔了两层

所以，我顺口吟唱了一句歌：
世上只有一个我
离开了我，找不到第二个

嗯，我和你如此不同
就像植物和动物
性灵和物件
可是，这真的有区别吗
真的有仇怨吗

所以我不认识人类，我只认得你
小酒盏

交流的情景是这样的
打开灵性之窗，让空气对流
南山菊花的香气
扑进我怀中
西域大漠孤烟垂直的高度
走入云层

而我一转身
走进一部长调的躯壳
我是它的火焰
它是我的酒樽

我对世界的爱
犹如老年人的好色
老房子着火，没救了
像青葱岁月的一堆废墟
虫蚀的雕梁画栋上面镌刻着一句诗
只一句：我崩溃了，我得救了

向内生长的枝叶
像早春的一树三角梅
两把叶子互相抚慰
造型何其相似啊，形同色不同
紫色的疼痛和荣光
被葱茏扶住

这一具木乃伊
——波德莱尔栽种的《恶之花》
腐尸的气息令我作呕
千年不坏的手艺让我倾倒
凡高，海子，还有这位痞子波
无论如何，我不能叫白羊座的粗野吓坏

其实，何必动粗呢
真正的诗歌杀手不太冷
杀人何必头点地
哀莫大于心死

我却要起死回生
在灰烬中栽种玫瑰
还有粮食和蔬菜
在我的前生后世
种下一大波荡漾的春光
小酒盏里盛满月光
再打一道空气的围墙
把令人生厌的俗气挡在三丈之外

所以说我不认识人类，我只认得你
小酒盏




2022.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