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云和孤月皆是埋伏 （组诗）

水滴

在一块铅中坠落的速度，

瓦片计算过。谁又能，从骤雨里

抢救出完整的琴谱？

摔琴的人下落不明，音乐

湿漉漉的，给伞尖制造漩涡……

此时，时间依赖于听觉。

蚯蚓习惯于长夜，风属于

细节。它可以分身，遗憾的是

它不能在水滴中复制自己。

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妹，困在

各自的故事深处。需要灯盏，

照亮彼此未说出的词语。

向下的路途依然拥挤，必须经历

一番折腾，才能回到天上——

此时，顽石被垂直的力重击一次。

十面埋伏

行船时遇到音乐是危险的，奥德修斯

如是说。没有人能捂住大海的耳朵

听觉的漏洞……岑寂在切割一些事物

光线有完整的截面，潜伏着回声

雁柱扶稳筝声。虚构的故事，在

一则轶事里悬停：水长流，人已去

世界被还原为一个二维码。那里

收藏着我们的将来，会被重新认识

水路迢遥，比纳米还短。秒针

锋利，比传说中的“飞刃”还快

谁也不配弹奏它。甚至不配倾听它

太晚了——片云和孤月皆是埋伏

秘境

山定居在这里，雾也定居在这里，

只是雾喜欢串门。昨夜，

雨是调音师。山溪的音量太大，

盖住敲门声。于是，

秘境是不能访问的，当你进入

奏鸣曲，就会化为一个音符。

用树叶拓片，得到隐秘的星群。

用手的形状，就可以

把一群鹅养在纸上——

作为合格的听众，

它们曲项、点赞。在旷野，

我是一幅未完成的作品——

任何人都可以在我的白纸上

信手涂鸦。“山有小口，仿佛

若有光”——石头，

穿上青苔的袈裟。光，却在浓荫下

穿上隐身衣。它来放空自己，

在一盏灯中，找到专属的位置。

登山札记

小说家喜欢神话，在解说词中

找到阳光的金币。

向导坦言，寒潭里的几尾鱼，

其中一只，有小小的犄角。

某个暴风雨之夜，一道闪电

会护送它回家。

诗人放弃索道，他不喜欢

失重的感觉。现在，

所有的重量，都来到

他的脚下，这使他脑部放空。

他终于发现，一棵古树，

在中英文介绍中，活了两次。

龙的脊背光滑，天穹

收藏了部分鳞片。

我们脚踩轻雷，沉浸于

万壑递给人间的音乐。

山谷迢遥，池塘浑圆，

是另一个世界的滚石唱片。

梨云堆雪

河岸边，土地平整得如古城的

砖面。城墙上，多少往事

变成戏说。我选择骑行，去一座山，

清脆的铃铛声混合着鸟鸣，

被风带到很远的地方——

听广播的人闻到青草的味道。

梨花把一座山堆成宣纸。

有梨花就够了，白云偏来凑数。

这样，蓝天倒成了留白——

有梨花就够了，到秋天，还要

结出果实——吃梨的人，

会咬出云层里的雨水和雷霆。

时间安卧，雾气蒸腾。实在

弄不清，这么好的地方，

还有人惦记着天上的事情。

蜜蜂忙不过来，万吨的甜

等它们搬运。我也看不过来，

任谁都没有五百万只复眼。

松阴溪

云在坡上骑马。雨，在水里绣花。

钻进伞中，微风一吹，

便成为延庆寺。

塔是斜的，天地间的偏差

却是最稳固的——传说没那么牢靠，

但经得起河流的冲击。

舍利大，竟能咽下一生的沙子。

独山小，一阵雾就可以

把它带走。晨练者，

拾得一块玉佩，思忖着该如何

把翡翠蟾蜍存入银行——

手机里的照片保留了回执单。

藿香、菖蒲、山苍柴、鱼腥草……

百草救人之前，先救一壶沸水。

银猴翻滚，流岚蒸腾。

不必在端午的时候喝端午茶，

就像鸟鸣只属于听觉，而秋沙鸭

专注于凤冠发型，从没拥有过它。

春服既成

上苍的一截电线，流淌着

最洁净的血液。

为此，江面给天空以补偿，给云朵

以寄托。上岸的渔民，

偶尔会回到河滩边露营。

白鹇，会直接闯入酣睡者的梦境。

远山如黛，雾气有时会混淆现实。

譬如，两条大鱼在传说中

长出翅膀，给惊蛰时节出生的孩子，

留下温婉的记号。

譬如，龙井潭的布店，有一匹

长达一百万尺的布料。

春服既成，万顷湖水咏而归——

蜜蜂携带春风的秘密，

消失于油菜地。留下的部分，

拖着蜜一般的回声。

大地侧卧的时候，江水没那么着急，

它不想错过沿途的风景。

面壁计划

肉身欠影子一个解释，这是

语言的徒劳。相机，

可以将整个世界处理成

一个平面，仿佛我们的一生

都可以打印出来。如果

可以活在照片中，泪水就不会

那么轻易地滑落……它是立体的，

这不需要解释。“天不降仲尼，

万古如长夜。”被苹果选中的人，

一定有存在的逻辑。书上说，

面壁久了，影子会刻进墙内，

成为一幅壁画。这不可能，

恰恰相反，是面壁者的肉身

会化作一尊雕塑。没办法铺平

脑海里的褶皱：记忆可以藏身，

人却不行。整个沙漏在摇晃，

倒伏后，时间实现了对称。

落花在水面制造裂纹，凋谢的假象，

迷惑着另一个时空的我们。

桃花潭

把船留给不上船的人，把渡口

留给守候几棵桃树的人。

船去后，空留一潭清水，空荡荡的

空，留给有某种执念的人。

一只石龟等着涨潮，它已经

很久没有收到通天河的信。

信，有时候不可信。有一点

是真的：姓万的朋友告诉我，

涨潮的时候，会听到

对岸传来隐隐的踏歌声……

古老的音乐几近失传，而文字

和传说，留给了我们。

声音本身是没有歧义的，

只是诗人总往好的方面想。

于是，最美好的想象，被留在

一首最直白的诗歌中。

我读着汪伦墓的碑文，一只白鹭

落在桃枝上，摇落几瓣桃花。

河流本纪

巡河的母亲，鞋码最大，循着

她的脚印，一个人就可以找到出生地。

剪不断的脐带，一如方言

时常暴露自己的故乡。

从上游到下游，巨石留守，细沙远行，

唯有一滴水见过世面。

唯有母亲的步履，比一条河更长。

她的鞋底曾粘有野花、落叶，

有时，一小块泥土央求他，

想去未知的远方。她携它一程。

第二天，又带它回到原地——

这多像我们缩小后的一生。

河水也会有脾气，只是，渐渐

被我们摸清楚。母亲说，

月圆的时候，可以听见河水的细语。

今夜，月亮像童年时滚过的铁环，

我打开窗户，在潺潺的月光中，

听到了母亲唱过的摇篮曲。

序曲

昨晚，时间在沐浴，

风在扫尘。

细雪参与一小块布景。

而空着的地方，

留给那个

将好嗓子捏在指端的人。

清晨，南山的松针醒来，

神取走四根。

其中三根放入表壳中，

催促候场的嘉宾——

赴宴者谁？

新贴的对联列出一串名单。

还有一根，

放在指挥台的谱架上，

体内收藏着

万千游子胸腔里的回声。

寻人启事

墙角，电线杆，朋友圈，报纸中缝

有一则则寻人启事

走失的人，没有回来

找他的人，也有可能走丢

走丢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走丢

他们住在废墟里

把陌生人当成亲人

这么多人找不到家

却没有一则寻家启事，让人纳闷

三月速写

往事如火种，记忆不曾熄灭。

没有带伞的人是幸福的，

他缓缓穿过雨幕。雨在天地间

引渡自己——谁是卷帘人？

柳条抽打倒影，湖水接受春风的教育。

什么样的原野，可以从梦境中走出，

潜伏在一段音乐的末梢？

那湿去的、总也烤不干的，像泪水，

没办法释放它的冷冽，没办法

把骨头从透明的身体里挣脱出来。

“头条诗人”总第792期,内容选自《上海诗人》2023年第2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