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女儿游于故乡的河流                

多么欢欣啊，八岁媛儿如同
初涉河流的池鱼，揪着我的童年打闹
我掬起澎湃之声，摁在女儿背上
她的活泼，蹬踢着我隐秘的疲沓

这雪峰山养育的蓼水，浊了又清
将浓稠的绿漫过田野，染青了父亲的山冈
与我失散多年的河流，为洗我半辈子
惹的尘埃，费掉了一江清水
三四十年了，多少族人，背负着河流远走他乡，
在异乡寻找故乡

女儿呀，我不能给你一个家乡，但我可以
给你一段河流，一截被我抵押给远方的故乡
并立于坝下的水帘，让水流穿过彼此身体
这便是，我们对一条河流的传承仪式

我举着她，瞟着坝那边平缓宽阔的江面
她试图过去，想在水深景美的上游闪展腾挪
她不明白，我只是一尾随波逐流的鱼，
受阻于坝下，已无力呵护她
跻身赏心悦目的上游




 武夷山行（三首）
          
一线天

进得风口，往左往右
都有一道狭长的罅隙
宛若苍天垂下的亮剑
遵从人生习惯，我往右钻
行至一半，越发逼仄
两侧崖壁，极力挤压
正面难过，背负着包，侧身亦不能
我无法再缩小自己，投喂进去
退出来时，仿佛被鞭笞
又似被那亮光的锐利割伤
有朝一日，两条缝隙
会合拢成一个人字
如同两段狭窄的人生，在尽头相逢
余生，虽还蹙缩着活，却已无法再
面对夹缝

桃源洞

老鸦滩边，雾气氤氲
羊肠小道，若隐若现
道姑的背影，飘进一个迷局
寻道访幽，说不清为寻找，还是为逃避
无人可问津，我像个迷茫的朝圣者
在路僻人稀处，为去路彷徨
蓦见青衣道姑，采笋坡上
长尾白鹇，林中踱步
似得无声指引，我
勉力前行，终见洞门
欣然而入，豁然开朗
绿草如茵，道观俨然

在潮湿的地坪上，我独自游荡
像个化缘却托着空钵的野僧
跑来取物，却发现寄存的东西不在
直想将自己，投入放生池中
众蝉聒噪，要轰我走
出得道观，也被青苔撵着
我幡然觉悟，此生
找不到什么，也逃避不了什么
遂迈上太上老君右侧的台阶
当那是，通往天游峰的捷径




永乐天心禅寺

天空，呈现六根清净的蓝
阳光，匍匐在大雄宝殿前
飞檐下的风铃，在模仿鸟音
无人参透，弥勒佛金色的微笑
着大红袍的僧人，将梵音
倒进一壶禅茶
大殿左边，一光头后生，
面朝大佛，五体投地
右边蒲团，一赤膊壮汉
背向佛祖，鼾声如雷
我扑通跪了下去，非为求佛，腿脚酸麻了
转出宝殿，我丢失了同行两个钟的小伙
慌忙走下山去，似为找回
我尘世的替身




钓海者 
       
一个人，一方礁
海天间，遗世独立的
垂钓者，用海风和钓线
与伶仃洋拔河
一个个时辰过去了
谁也没有退却
无辜的鱼桶
空着肚子，默默挨晒

远离尘嚣，避开手机信号
钓者，其实是禅修的囚徒
挥舞着钓杆，要为苦海划定边界
大海，最终让出了几尾鱼
钓者，收回了长线
渡者，收回了钓者
碧浪，收回了礁台
江海，收走了
无处可寄的，余生

             2022年7月




绿码
           
近两年来，常有免费的核酸检测
我一看到，就去排队
不想漏过这，国家给的福利
屡屡被证明，自己是健康的
感觉通体都泛着
人畜无害的绿光
出入公共场所时
神气地，亮出绿码
如同出示，特权证
他们，都不拦我
每天揣着这环保标志
幸福感，在心头荡漾
有一次，不小心逾期
发现博物馆不让进
公交车也拒载
我做错了事一样
忙不迭打的去医院
补享了这免费
擦拭喉咙的服务
      
于 2022年7月





住在上海厕所的阿芬
                

上海，一座多么光鲜的城市
连公共厕所，都可住人
虹桥火车站的卫生间
没有拒绝困厄的阿芬
免费栖身的三十多个夜晚
没有对那罪证般的
健康码的盘查
水电厕纸也不用扫码获得
如有不间断流淌的热水沐身
那简直完美了

不知夜间她蜷缩着的身子
是否触怒过马桶
不知厕纸能否充当
那买不起的卫生巾
我乐意相信她是个
吃苦耐劳的河南女孩
也相信她，不愿
让年轻活泼的身体流浪
不知她是否弄脏了寄身的格子
是否弄脏了这个时代
这个城市是否因她，而不安

如今，在温暖关怀下
她走出了咫尺厕位
卑微辛苦的劳动，终被接纳
从潦倒沦落，回复到预设情景
早晨，完成十二小时的轮班后
望着过道里一片片
席地而卧的人群
她想必会涌起一种
苦涩的幸福感
毕竟，前新冠患者的身份是道
让人恐惧的伤疤
虽然只是轻症，虽然很快康复
她笑称，能在这个城市生存，
就知足了。已然参透，别人
并不将，他们低过尘埃的生存
看得比，一声咳嗽重要

2022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