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要有光。混沌始分阴阳。万能的神
祂创造了七彩的光，却不使它显现。
神的光自上而下。蒙昧的光四处奔走，像奔波的
鼹鼠在泥土中四处嗅探。它用哺乳动物的触须
探索深沉的神的夜。暗的，目视不可见
是为夜，是为非夜，是为非非夜，是为永夜。
永夜的主宰是纯黑的，从未见过
地狱的业火，地狱的业火来自
安息日神的小憩。宇宙的规则在某一刹那
衍生出一个小小的定律：对立，和不可说。

神创造了万千。其中一个站在云彩下指指点点
他说，看啊，那些单调的东西。为此
我不得不奉了神的意旨去写一首诗，写一个神谕
以便明白地告诉他，你看，你是神所创造的
一个傻逼。这其中有一点令人欣慰：你只是其中一个。
繁复的、各个不同的傻逼中的一个。这也是令人悲哀的
你看：神所赐予的一切，其实你们统统不配。
神所造就的阔大的河流和两岸的平原
你们建立了自己的信仰，包括——
不信、非智、自欺、盲从、永夜。我不得不再次
奉了神的意旨去写另一首诗，写另一个神谕
作为两翼天使，作为隐秘世界的探寻者
我不得不就此言说：够了，够了，旧世界的罪人们。

肥胖的两翼天使逡巡在旧世界的街巷。像每一个
尽职的小公务员，他清楚自己的职责
他收起双翼，穿上制服，笑容堆上胖脸。
他扶起碰瓷的老夫妻，忽略了缺斤短两的电子秤
他手里的权柄太少，怎么才能给罪人们相应的判决？
站在街边，他打开笔记本一一计数——
不孝子和昏悖的老人，嗜杀者和键盘圣母
两翼天使叹口气，用他固有的狭隘和神赐的慈悲
无可奈何地原谅了每一个人。“等待最终的审判吧”
他想，“业火只烧应该被焚烧的罪”
像每一个正直的小职员，肥胖的两翼天使
用低垂的双翅，掩盖他的无奈、衰弱和羞耻。

双翼天使蜷曲起他肥胖的身躯。他默念神的名
他念神的名像秋蝉念诵泥土中的岁月。他默念神的名
如同骏马默念驾辕的驽马那是他的父亲，他和对虾、天鹅
梭子鱼，共同驾驭过神的车架。他赞颂神的名
如同井底的蛙赞叹仲秋的蓝天。他每一次的叹服
都如同车辙碾过相濡以沫的鲫鱼。赞美唯一的神
他贫乏、愚钝、坚定，他念诵神的名
像蒲公英坚信着信风。他在清晨祷告
他在正午祷告，他在正午祷告像虾子怀抱三千枚卵。
他在傍晚祷告，他在每一个惊醒的夜祷告
像每一个酒鬼在清醒的刹那虔诚地祈求神明
像白鹳吞食鸽子，海鸥吞食企鹅，双翼天使
仰着头在虔诚地祈祷中永无止境地渴求着神的眷顾。

我要为蒙冤的双翼天使写一首诗，一首押韵的辩词
他曾跋涉过帕米尔高原的崇山峻岭和中亚的无尽荒漠
终于在地中海见到了堕落的赫菲斯托斯，他没有打铁
而是用蔡司镜头偷窥着出浴的维纳斯。多欲的宙斯
瞎了五十多个世纪了。原谅一个上古的外神吧。
他曾跨过西伯利亚的寒流，在斯瓦尔巴群岛上
鉴证了索尔南侵的宣言——太冷了，值得给出所有的原谅。
他曾在落基山脉的南端的角落，看见
另一个双翼天使的头颅盛着玉米酿就的醇酒
被反复、神圣地啜饮，同时诵念着他的名。

在高铁上，肥胖的双翼天使收敛他的神迹，他是神的使者
是神的体察和认知。他扫过车厢如同
蚂蚁在热带雨林中搜索。你看，离异的妇女
幻想着独立的生活以及欢乐的高潮。在棉布长裙下
她有骄傲的小秘密。另一个年岁相当
已经在三年前失去了性生活。她时刻怀念
她信仰真神的母亲，甚至忘记了为自己哀悼。
信仰者穿着小宇宙静默在窗边，神给她护佑。
她的坚定像雨中晃动的树叶。
远来的瓜农警惕着所有人像只猴子，他显露他的牙齿
多过他的手指。嗜酒的背神者轻看世界像
轻看一栋笑玩具屋。沉郁的鳏夫在昏睡中
用律法批判自己的幻想。几个孩子在车厢里喧闹
童真的，笨拙的，执拗的……消瘦的少女
木然望着车厢前头的温度和车速表
没人知道，她正奔向他父亲的死亡。
在高铁上，速度代表了一切，所有人都忘了
慢悠悠的蜉蝣的童年和彩霞般遥远的旅程
忘了曾有一个人，在山岗上，在溪流旁，在稻田里
在歌声中，在泥泞中，在滂沱中，在寂寥中
收拢了双翼，搭一个便车假装自己是个乘客
从容上来，从容离去，偶尔打开他的旧皮箱
翻动神的书卷，同时举起酒杯，默默为你们祷告：
有什么办法呢，生命逝去就像迅速缩短的里程表
在下一个站点前，我只能一公里一公里地爱你们。

双翼天使在旅途中诵念他的雅歌。
他途径你们的每一个梦，他途经男子灰白的梦
他途经女子彩色花瓣的梦。神说要有光
于是你们的每个梦都浮现在夜的波纹上。
黑暗因此躲藏在低处，躲藏在高处，躲藏在
树木的内部，因此那些年轮都浮现了夜的波纹。
因此你们远离了黑暗，永生在白昼
是为昼，是为非昼，是为非非昼，是为永昼。
在永昼中你们的梦被注视，双翼天使用他
微弱的念力给你们加持，他打开书本
记录着你们的每一个渴求、痛楚和怨念
然后在后面仔细加上标注，在每一个湿漉漉的夜
在每一束湿漉漉的光之上带给你们祝福

从你们的梦中起身，双翼天使将继续他的旅程
他穿过熙攘的人流，在星巴克坐下来
点了一杯拿铁，体验神的赐予，神创造了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浮生如此
必当心怀感念。他缓步跨过大河，在河中央
他驻足远眺，往下是动荡的汪洋，往上是流散的星辰
他露宿在旷野，辽阔的旷野容纳了他小小的倦意
在旷野中，他是所有鸟类、啮齿类和爬行类的守护者
而在寒温带的丛林，他长了角，啃食着
嫩枝、菌类和被遗弃的蜂巢，他低头在溪流中饮水
在丛林中他提着皮箱像个蒸汽时代的中学教师
在夜晚，他停留在流云之上，他张开双翼
环抱着自己像另一团小小的云，流云之上
弯月浇灌着层叠的夜空，给它们镶上白银的边
向上去吧，他挥动双翼漫游在更高远处
他在群星间徜徉像只离群的鸽子，双爪提着
陈旧的皮箱像是信使的行囊，在那一刻
他是无暇的，流星呼啸着向他致意
天幕上曦光渐起，他终于收拢双翼在长庚星上小憩

散落在各处的天使们来了，带着宇宙最深处的回响
齐聚在神的膝前，他们带来了赞美、奉献和疑惑
四翼天使目光狂热，他们是仗剑的，掌握着
洪水、疾病和战争，他们带来了敬畏
六翼天使神情冷漠，他们手执书卷，他们掌握着
定理、公式和神启，他们带来了命运
十二翼天使侍立在神的两侧，他们扇动羽翼
让无数的星系环绕在身边，他们带来了未知
双翼天使满是羞愧和谦卑，他跪在神的脚下
打开他机制的旧皮箱，拿出他全部的供养
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有一颗小小的蓝色星球
他将它轻轻托起，然后细细点数那些廉价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