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是从黄昏开始潜入人世的黑夜的。
那些死于白昼的人,听从雪花的召唤,一起潜入永恒的白与黑的内部。
只有我一人,独自迈上风雪中的山峦,跟随羊群的脚踪走进牧人的帐篷。
那帐篷,镶着银钉,好似鹰眼。
那羊群中的羔羊,披着上帝的赞颂,好似基列山脚的雅歌。
愿我在摸不着边界的黑夜里,能够攫获所罗门的松香。
愿我在此世谣言的激流里,能够察觉星斗不再是一个个符号美学的表征。
愿我拥有永远活下去的秘诀,并能够手持束薪不被时间分解。
愿我因“哀此孤生”而成为不布施者,无信仰者,甚至不牺牲者。
因而,我之此生即为死之彼岸;因而,我之辽阔即为佛陀之泪光。
2.
死亡必被太空之梦和内心的旆旌所引导。
而泥淖里的芦苇与太阳下的棕枝并不会因死亡
被莫须有的命名双双折断。
但雪花仍然是必须的。但雪花内部的黑暗仍然是必须的。
但我为什么要在风雪之夜想起大海的阴沉和死亡呢?
但我为什么还要想起月光摇动竹影的承天寺和弘一的草庵钟呢?
“云海天涯两杳茫。”当我在星宿的角芒中打开冬天的巨浪,
当我用一把胡琴向敞开的哀歌说出愚妄之辞,那些梦境中的大雪
便落满了闲置的灵魂。
《五十奥义书》有云:“有欲望者如是。”
3.
在平行的死亡的序列里,雪花更多的时候只是那些
被遗弃多年的声音。哦,那侧耳听到雪花的人有福了。
那于平息的灿烂中跃出大海的老虎和豹子有福了。
那淹溺于搬不动的月光的人有福了。
在无限平衡的上升里,惟有我作为一个奇迹活了下来。
而奇迹即是一团痛苦,一部《宋本杜工部集》。哦,那时,我在黑夜的雪里遗失了生活的钥匙,头发雪白的老人却从未告诉我生活并不需要回答。
那时,“一天星斗寒”;那时,关于死亡和雪花的秘密作为“零”,一直藏在上帝的舌头里。
4.
在最深的黄昏里,寂静真的可以构成一种暴力吗?
“人皆可为舜尧。”要抵达此境,单靠即将到来的积雪之梦是不够的,
还需一场临终告别的大雨,洗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鸱鸮与蜉蝣终究是有区别的吗?但“既破我斧”就真的存在过吗?
比如,猿愁不过是黑夜自身的修辞学,卷卷的落叶忽然化身为幽屏;
比如,韩愈的晚雨匆忙地脱掉了黑格尔与楸树衰老的衬衫。
我们还需要说些什么?黄昏已收取了鸟唇间的野田草
它还要收取云端的白雁和半轮山月吗?而被废黜的《诗经》,
仍出没于逍遥的羔裘。
5.
积雪太过于寂静了。因而,积雪的寂静仿佛超出了寂静本身,已不再是最初的寂静。
在积雪的内部,黑暗也是雪白的黑暗,已不再是我们心头最初的黑暗。
那积雪的隐秘幸福即是星辰升起的时刻吗?譬如我们需要寂静与黑暗,一如需要在伟大的结局来临之时拒绝结局。
那捆绑了寂静与黑暗的积雪需要思想的赋格吗?譬如诗歌需要想象力的戏剧学,一如需要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来完成精神的逃逸。
当我试着写出“积雪”的梦境,仿佛一个虔诚的艺术家走近了自己坟墓的边缘。
当我试着用目光涂改积雪难以平息的躁动,仿佛“这个积雪的天堂里没有任何坟墓和毁灭可言。”
而世界依旧悬于积雪,生活依旧在旷野失败的呼告中缺席。
而无论发生什么,在积雪与生活的石头之间,在浪费的哲学与自杀的喜剧之间,我怀抱着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仍像一个无法称呼的人,在午夜的等待中隐身于风雪。
6.
在更深的黄昏里,大雪是内在经验的游荡者,需要在无欲的悲歌中缓慢地返乡。而在人们形同陌路的时刻,大雪又如一个需要诗人在暗夜中咒骂的左撇子女人,当她在白昼与夜晚之间的房间里不停地走动,不停地想念耶稣之子,甚至在某一瞬间,她在自己的沉默中想念罗马的遗产,不过是一群凭空飞落的雪花。
但太古的时间真的就是时间吗?但一粒被积雪掩埋的麦种真的是一粒麦种吗?当它在自己的胚芽里收藏了修道院的往事,当它在自己的黑暗中描述了大河两岸的归鸟与山野,我们是否能够在麦种的时间里,发现大雪原初的秘密与梦境?
但我知道,在大雪原初的秘密里,《北溪字义》中的“忠恕”与“道”是不需要说出的;但我知道,在大雪原初的梦境中,周敦颐的莲花不过是从伤口的一端重新返回到它自身的另一端。
但我知道,大雪从遥远的远方返回,通常是从原路归来;但我知道,当大雪在归乡的途中消失于自我的迷宫,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为了让蚂蚁的哲学走向无边的荒野。
啊,十一月到了,有人以旁观者的身份获得了自己隐藏极深的护身符;啊,十一月又即将结束,有人以节制内心的怒火拒绝了复仇的诗意,从而获得了由大雪构成的月光的合金。
7.
当“猫头鹰在月光下飞越一片田野,受伤的人在田野里呼喊”,那经年累月的积雪,正在深夜里苦熬着自己的不幸。是的,只有无法拯救的不幸才是最幸福的。
我和自己说过,存在是一种悲剧,但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沉重。我和自己还说过,大雪总是在幽灵出没的城市与乡村之中,沉默地完成只属于自己的拓朴学,并在月光的照耀下,不断地扩大(偶尔也缩小)自己的阴影。
如果说远方对于一场大雪来说,具有侵袭力,那雪花一直在内部独自抵抗那无意义的第三帝国吗?如果说欲望可以构成天演学,如果黑暗中的写作需要解析,如果祈祷能够带来对上帝的傲慢,那诗人的生活就是没有对象的生活吗?那诗人便在反动的天使与黄昏的犬儒之间震荡吗?
而在废弃的积雪的河岸,只有克尔凯郭尔一个人辩论着怀疑者的梦境;而在不可靠的诗意或哲学空间,只有马蒂厄一个人说出河流的背后并非是一种持久的实体,这真让人心生怀疑。
是的,我承认,每当大雪来临,我总是想到隐没于积雪背后的鹭鸶与虚假的星斗;是的,我承认,每当大雪降临,我总是想起独居杜伊诺城堡中写下哀歌最终死于玫瑰的里尔克;是的,我还要承认,每当大雪降临,我就会想到葬于南山的母亲,她临终的白发,或可在深深的雪夜中忽然跃动,并烛照我碗底的月光。
8.
一首永无止境的诗篇是否会因为用力过猛而折断它雪中的翅膀?
啊,看不见的缪斯啊,请告诉我,提醒我,为什么我在此地?
请告诉我,提醒我,为什么我要在一只乌鸦的俯冲下,或在白鹭蹚水走进它们宁静的倒影中,用力写下这无用的诗篇?
为什么我要在干裂的河床和大雪成群的平原上,总是一个人沉默地眺望
通过寻求痛苦而获得的神性?
为什么只有在雪地上标出黑暗记号的鸟群,为什么只有亚伯拉罕祭献的羔羊,才能够在有限的窗景中,像牧师的叙述让我心有所动,并脱口而出:“天地不仁,如琢如磨。”
只是啊,雪绒花的庆典并非真正的庆典;
只是啊,日复一日,我们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越来越孤独;
只是啊,我们在足够一梦的现代性的偶像黄昏里,终于将时间用作了自己的化名。
9.
只是啊,在无限接近于死亡的梦境中,雪花仍是
天国的赠礼,在它的内部,万物亲密地存在着。
在雪花的内部,北风绝不能把寒光吹进绵羊的身体里
也绝不能把古希腊的神谱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吹进遥远的大西洋。
而关于雪花的乌托邦真的存在过吗?
而关于偶像的黄昏真的能够进入雪花构成的蓝色火焰吗?
而我只是知晓,基督教神灵的死亡与复活的节日
与异教的神灵死亡与复活的节日,总是在同一个时日同一个地点举行;
而我只是知晓,当涌自黑夜的大雪成为我们
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器皿,也必将成为我们无法绕开的禁忌。
只有雪花的停留是到处的,只有声音的停留是无处的。
“那敬畏审判的城堡”,必是我骨血的奇珍;
那蜂房里弯曲的记忆,也必将为负罪之人所清洁。
那源自我们身体内部的大雪,必将在长久沉默之后的
问答与咏唱中成为永不完成的风景,它必将获得值得纪念的壮烈圣名。
2020/11/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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