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中（二）

                              作者 张凡夫
   
  上接：雨中（一）

    张建东在城里住的地方，距静思公墓并不远。在农场，他跟李空谷关系不错，听说李空谷要为他爸搞骨灰安放立碑仪式，作为同事，又同一时间到红湖劳改农场工作的年轻警察，过来帮忙也是对同事的心理安慰。张建东事前不曾想到，李空谷陪他奶奶安放老爸的骨灰，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他的警校同学徐建梅也跟过来了。徐建梅是女孩，平时喜欢热闹，名义上是来帮忙，实际上就是过来看热闹。徐建梅说，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什么是正经的墓地，想象中的墓地就跟清静的公园一样。
    这静思公墓真的有点像公园，苍松翠柏，亭台连陌。张建东家虽然离公墓不远，但也从没来过。如果不是参加李空谷老爸这个入土为安的仪式，恐怕等死了以后，也进不了这公墓。这里最小的一块墓地，也要三十万元。更何况李空谷老爸这块墓地是块夫妻合葬的墓地，价值几许张建东想都不敢想。
    李空谷的老爸是个大款，生前建起的万豪集团帝国，下辖多个实体企业，企业经营风生水起，虽然不像做证券生意和房地产那样一夜暴富，但也不过五六年的时间，基本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李空谷老爸下海冒险的时候，李空谷的奶奶还在一家正处级国营大型企业工会主席的职位上没退休呢。那家工厂没有停产关闭的时候，工会主席按规定享受副厂级待遇，平时还有一辆半新不旧的奥迪轿车，一天到晚充当李家的座驾。公有制的各种待遇李空谷从小就沾光。所以在张建东看来，李空谷最幸福了，从小到大二十多年来，可谓左右逢源，生活风光，在哪一个所有制里都是风光占尽。
    可不是嘛，李空谷的奶奶都退休了近十年，出外入内，还是前呼后拥，国家配的专车没了，人家反倒坐上了大奔。今天跟来墓地的那些西装革履家伙，个个坐着好车，都是李家的部将。他们衣着体面，面目庄严，毕恭毕敬地围在李空谷和奶奶的前后左右，在墓碑前默然伫立，让张建东和徐建梅看得一愣一愣。
    李空谷相貌堂堂，性格简单，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平时常和张建东他们打打闹闹，一点看不出他在外面能让人这么隆重地簇拥着。
    张建东和李空谷、徐建梅他们，都是去年被一同分进红湖监狱里的学生警察。张建东开始分在入监队，后调到三监区，徐建梅分在卫生生活科，李空谷分在狱政科。大家年龄相仿，性格相近，又是同一时间进入红湖监狱工作，所以，工作之余聚多散少，特别是张建东和李空谷，上厕所都喜欢相互叫着。张建东跟徐建梅同窗多年，已经很熟，跟李空谷新交不久，正在新鲜。李空谷不是来自司法警察学校，他是毕业于中国警官大学。张建东老问李空谷：“你应该去搞刑侦啊，怎么分到我们这荒郊野外的监狱来呢？”
    李空谷也搞不清怎么就阴差阳错地分到了这个荒郊野外的监狱了。
    这事要怪，还要怪李空谷的奶奶。
    李空谷的人生道路，从小到大都由奶奶一手规划的。他奶奶即便在儿子公司如日中升，家里的财富滚滚而来的时候，依然对铁饭碗式的工作，保持着恒久不变的心理依赖。她甚至对孙子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则名车，入则豪宅的生活倍感忧虑，认为孩子总有一天会毁于不劳而获的物质享受，变成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再说，万一世道乱了，打起战怎么办，万一来了像“文革”运动怎么办，李空谷经受得了吗？李空谷的生存能力实在太差！老太太的大半生都在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中度过，而且那个年代世界冷战的威胁，战争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所以，李空谷中学一毕业，就被奶奶指定报考军事或公安警察院校。在军事和公安警察学校之间，李空谷自己选择了后者。李空谷对张建东和徐建梅说过，他估计军事院校的四年大学生活，肯定比公安警察学校更加刻板难熬。
    警官大学四年，其实要求也很严格，每天早上六点出操，晚上九点点名，想必跟军校也差不多。而且，不许谈恋爱，私下也有谈的，但谈的偷偷摸摸，非常不爽。李空谷第一年就想申请退学，但奶奶不准，所以他老爸也不准。熬到快毕业时老爸突然得病了，并且一病不起，拖累了李空谷的毕业成绩，公安部门来校挑选人的时候，看李空谷成绩不太好，就没选他，于是，在第二轮司法部门来挑选人时就被省司法厅挑走了。司法厅在李空谷起初的想象中应该是坐机关的，比去公安部门还要舒服，让他暗喜因祸得福。但他哪会想到司法厅又把他转分到省监狱管理局，监狱管理局一下子又把他分到了远离城市的红湖监狱。
    李空谷和张建东、徐建梅不同。徐梅和张建东都是初中以后就上司法警察学校。据说在警校从中专到大专，监狱管理局已经有明确说法了，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订单制培养，毕业时只要考试过关，成绩合格，就分到监狱，那是跑不了的事情。李空谷和监狱管理局每年招收的大学毕业生也不同，那些大学生都是外地的农村人，到监狱工作大都是为了变成公务员的身份，所以张建东总是奇怪地问李空谷：你一个大城市的富二代，怎么也到这种庭院深深的地方来工作的？
    李空谷也说不清怎么到这种庭院深深的地方来工作的。他不好意思承认是奶奶逼他必须到公务员队伍里来的，是父亲临终时吩咐他要好好听奶奶的话。他上初中以前父亲就是这样对他说的，他现在都二十多岁了，还是这样。
    李空谷刚刚分到红湖监狱，父亲就这样留下了遗言，撒手走了。李空谷帮奶奶料理父亲后事的那几个月里，上班隔三差五。今天，父亲终于睡进了这块昂贵的墓地，睡在了李空谷母亲的身侧。盖棺封土之后，按照奶奶的意见，李空谷今天晚上就得回监狱上班。
    李空谷的科长，实际就是副科长老杨，目前主持狱政科工作。本来今天也要到墓地来的，但因为要准备今晚的一个重要行动，所以没来。只给李空谷打了个电话，把心意表达了。李空谷知道狱政科这一段时间比较忙，所以他也没怪老杨，并且告诉老杨，今晚自己也一定回监狱参加晚上的押送行动。
    张建东和徐建梅今天都上中班，所以，他们等骨灰安放仪式一结束就向李空谷告辞了。李空谷留他们一起吃饭，他们说时间来不及了，改日再说吧。张建东又托李空谷傍晚上班之前能替他到宿东南站去一下，把他的女朋友朱幽兰接到监狱来。他女朋友回江苏给她父亲过寿了，今天下午回来，可能行李较多。李空谷下午正好有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有车。
    分手告别之后，张建东和徐建梅看着李空谷和他奶奶被他们家公司那些器宇轩昂的员工们前引后随，拥到了公墓一边广场上的一溜轿车前。他们看到那些人的西装统统是黑色，那一溜车子也全是黑色的。车门开合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车队浩浩荡荡，鱼贯驶出了庄重肃穆的陵园大门，那气势就如美国《教父》大片中的黑社会场景差不多。
    车队扬起的尘土遮住了他们的视线，墓地门前安静下来。张建东转头看看徐建梅，徐建梅也转头看看张建东，两人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后来什么都没说，他们就走了。
    也许他们心里想说的就是，现在从陵园赶到红湖监狱，还能赶上中午食堂的开饭时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