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魂】（组诗二十六首）

文／江南潜夫

一、父亲

1⃣️【家训】

一条牛翻了一个身

牛翻了身，犁铧就翻了身
犁翻了身，小草就翻了身
草翻了身，春天就翻了身

但是要想翻身做主人
首先是要让土地翻身

这是我的父亲掌握的唯一真理

2⃣️【土地经】

文人有诗经，信徒有佛经
外国的信徒有圣经

老子有道德经，商人有生意经
然而我的父亲没有

我的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
一生只会一部土地经

或者说是一部苦经
就是家家都有的那本难念的经

3⃣️【父亲】

不是看上去像一把镰刀
而是天生就是一把镰刀

背朝皇天，它躬了一辈子的腰
面朝后土，它弯了一辈子的膝

也曾呼过风，唤过雨
在一亩三分的版图上杀开过一条血路

也曾顶过天，立过地
为了子孙，锋刃豁光了牙口

现在一把刀老了，就挂在老屋的墙上
一身的锈迹，像极了美丽的老年斑

4⃣️【父亲老了】

父亲老了
身上已经掏无可掏

既掏不出当年的一身力气
也掏不出当年的一身豪气

更掏不出多余的人民币和美元
但仍在掏心掏肺

5⃣️【弧，父亲一生的生存姿势】

刮风也好，下雨也罢
白天也罢，黑夜也好
父亲，一生都保持着一个弧的姿势

先是用自己的三十三块脊椎骨
砌成一座石拱桥，獲伏在田间地头
桥上走过了太多的风霜雨雪

后来就成了一根弯弯的扁担
一头挑着祖父祖母，一头挑着子子孙孙
或者说，一头挑着日月，一头挑着星星

再后来就成了一张竹子做的弓
把四个优秀的儿子一一发射出去
就像发射四颗同步卫星

最后，把自己射进了天堂
成了天上的一眼弯月
春夏秋冬，依然守望着人间的子孙

6⃣️【父亲的三件小事】

母亲这一辈子
说简单也简单
说不简单也不简单

说简单
也就给了我一个脑袋两只手
一副心肝两条腿
外加一根宁折不弯的脊梁骨

说不简单
也就做了三件小事
第一件，把玉皇调进天堂
第二件，把阎王调进地狱
第三件么，就是把我调到了人间

7⃣️【父亲的一生】

先是把一场春风换成一场春雨
把一把春雨换成一场秋霜

接着把一场秋霜换成一场白雪
把一场白雪换成一根白骨

最后把一根白骨换成一棵稻子
把一棵稻子换成一把白米

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传奇
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

这就是我多灾多难的母亲
这就是我勤劳善良的母亲

从老屋烟囱里飘入天空的
我不叫炊烟，叫乡魂

从殡馆烟囱里飘入天堂的
我不叫青烟，叫亲爹

二、母亲

1⃣️【家乡的小河】

一条河，不舍昼夜
一直在搓洗一块石头
就像给一个圣婴洗礼
 
年年洗，月月洗，天天洗
她要把一块石头洗成一只蛋
 
她相信，总有一天
会孵出一只凤凰来

2⃣️【土地】

给她蚕豆种子，她就出蚕豆
给她豌豆种子，她就出豌豆
她都接受，从不挑三拣四

给她南瓜秧，她就长南瓜
给她西瓜秧，她就长西瓜
给什么长什么，从不弄虚作假

并且都让他们生根发芽
并且都让她们开花结果
并且都把他们当作亲生子女

这一点像极了我的母亲

3⃣️【母亲】

先是养了一群麦子，稻子，豇豆，辣椒
接着养了一群冬瓜，南瓜，西瓜，地瓜

然后养了一群鸡鸭鹅，猪牛羊
以及小牛一样壮实的四个儿子

实在养不动了
就在自己的体内养一些病

并且把这些病
当作自己相依为命的老伴

4⃣️【母亲的衣裳】

如果说，春天的衣裳是风做的
夏天的衣裳是雨做的
那么，秋天的衣裳就是霜做的
冬天的衣裳就是雪做的

春天也好，秋天也罢
夏天也罢，冬天也好
春夏秋冬，就是我的四大美人
各有各的霓裳羽衣

只有一个女人
集春夏秋冬于一身
同时把风霜雨雪穿在身上
我把这个女人，叫母亲

5⃣️【天亮了】
 
一个苦难的女人，一直都生活在黑夜里
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块磨刀石
用了九九八十一场大雪
终于把一个男人打造成一把趁手的剑
 
唯一可靠的就是一亩三分地
与一块土地保持一生的肉体关系
生也在土里，死也在土里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混迹于人间，就得混出个人样
 
天亮了

6⃣️【母亲的三件大事】

说母亲，平凡也不平凡
说母亲，不平凡也平凡
母亲一生只做了三件大事

一是用风霜雨雪
把太阳孵化成一颗稻的种子
把月亮孵化成一颗麦的种子

二是打造了四把趁手的镰刀
一把叫严森林，一把叫严森木
一把叫严明卯，一把叫严生明
（也就是她的四个儿子）

第三件大事么
就是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块
越来越薄的磨刀石

7⃣️【母亲的一生】

我一直都认为
母亲是永生的

首先是生根
自从嫁到了夫家就不肯再走了

然后是生孩子
不然就不会有我们四兄弟

而且还会生火
不然就没有我们全家的一日三餐

而且干起活来
脚底生风，头顶生辉

当然
母亲有时候会生气，有时候会生病
就是不生事

 三、【清明祭】

1⃣️【清明】

氢跟氧结婚了，就成了水
水跟碳结婚了，就成了人
 
人跟善结婚了，就成了菩萨
人跟恶结婚了，就成了魔鬼
 
把火从一碓冥纸两支蜡烛三根清香中
解救出来，就是把亲人从地狱里解救出来

2⃣️【清明雨】

所谓清明节
就是一场下了两千多年的雨

或者说，一场雨
就是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清明节

这场雨，先是驻扎在村外
替我们看护着地下的列祖列宗

后来一直挂在屋檐下
给一座老掉了门牙的老屋打点滴

针头
就扎在我的心里

3⃣️清明辞】

父亲说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一这是对的

母亲说了
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
一一这也是对的

父亲母亲又说了
清清白白做人，就可以做到子孙满堂
一一这还是对的

父亲母亲还说了
明明白白做事，就可以做到五谷满仓
一一这更是对的

子孙满堂也好，五谷满仓也罢
所谓清明，既是一个感恩节
更是一个解不开的中国结

4⃣️【父亲，母亲和我】
 
我降临人间
等于一只乌鸦没入夜空
 
母亲如鱼深入大河
等于一滴眼泪落入大海

但把父亲像土豆一样埋进土地
就无异于放虎归山

5⃣️【惊蛰，春分及清明】

所谓惊蛰
就是说一声惊雷之后
蛰伏的万物都回到了人间

特别是到了春分时节
燕子回来了，布谷鸟回来了
一条冬眠的蛇也回来了

桃花回来了，梨花回来了
大批的油菜花，身上穿着黄金甲
也回来了

我的父母亲没有回来
一是他们还没忙完他们的地下工作
二是还没到清明节

6⃣️【在天堂里安家落户】

相对于华丽的天堂而言
潦草的人间，就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乡下

父亲，母亲，还有我亲爱的大哥
去了天堂，就像到了一线城市广上广深

更像一支视死如归的先遣队
夜以继日的在天堂里打工，纳税，交费，

然后，才有资格按揭购房，按揭购车
然后，就是按揭掉自己的一生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子孙们
能够早日进城，安家落户

7⃣️【继续一一清明祭父】

继续把一棵稗草与稻子分开
继续把一亩三分地种好

继续开花，继续结果
继续用落日点燃一天星斗

继续做好事，继续做好人
继续在人间努力前行

所有这些，都是父亲没完成的事情
我只是替他继续在做

就像一场大雪，爱过冬天之后
顺便爱了一下春天

8⃣️【扫 墓一一清明祭母】

背着七十二个春夏秋冬
以及七十二场风霜雨雪

她一直背着她的四个儿子奋力前行
一根稻草压驼了她的腰背

这就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母亲
雪花已经落满了她的头顶

爬上最后一个山丘
母亲说有点累了，想歇一会儿

躲下了就再也没有起身
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家

9⃣️【美丽的坟冢】

仿佛生前移栽一棵稻子
父亲终于把自己种进了坟墓

在交出全部的颗粒之后
父亲就成为了一根稻草

火是上帝，轻轻的一个吻
就让一根稻草，死了还发出万丈光芒

生前，以一根稻子的身份活在人间
身后，以一座坟冢的形式继续活在天地间

相对于一只天堂鸟来说
父亲算是年轻的，在天国里才刚出生不久

一座坟头也因此显得生龙活虎，活力四射
一夜之间，全身长满青青的小草

1⃣️0⃣️【我只有凭借一块墓碑才能认出自己的前身】

自从父母去了天国之后
我内心的日月星辰，纷纷凋零
我的灵魂就再也找不到我的肉体了

也曾试着去找过一棵家乡的麦子
也曾试着去找过一只童年的布谷
但这一切也都已不复存在

所有的杏花，都出墙了
所有的梨花，都出嫁了
我只有凭借一块墓碑，才能认出自己的前身

四、乡恋

1⃣️【一根竹子的命运】

苏东坡说过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这是对的

郑板桥也说过
衙斋卧听萧萧雨，疑是民间疾苦声
——这也是对的

吴昌硕更说过
客中虽有八珍尝，哪及山家野笋香
——这更是对的

只有江南潜夫始终认为
一根竹子的命运就是一个农民的命运
一个农民的命运就是一个国家的命运

2⃣️【家乡啊我的女神】
 
布谷鸟一声口令
百花应声出列
 
一朵梅花
是春天出生时的第一声婴啼
 
一朵桃花
以一个女人的手法敲响了开春的锣鼓
 
一朵红杏
道破了天下女人的心事
 
一条小路
是我割不断的脐带
 
一个小村
注定是我一生的痛
 
生我养我的家乡啊
我百花盛开的女神
 
我山一程水一程的来做你的爱人
想说爱你真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