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建强(来源:青海日报)
《母亲的白发覆盖整个世界》
木雅·多杰坚措
放下,一路风尘
以及有些沉重的那箱行李
跨进一再被岁月磨光的门槛儿
站在略显陌生的院落中央
努力搜寻童年所有熟悉的
记忆深处的影子。而我
只看见母亲那一头的白发
覆盖我的视线,甚至整个世界
翻读木雅·多杰坚措的诗歌,我不时被他奇特的想象和深沉的情感所打动。待读到以上这首诗,我被诗人营造的场景震撼。诗只有八行,被三五分为两节。细察结构,应该是三三二段落;作者将后两段加行压成一节,使得母亲白发这个意象极具视觉冲击力,画面感很强,情感因此格外深厚饱满,很打动人。再品,觉得布局合理。第一节呈现上午一路风尘和沉重的行李箱子,既是时光漫长,又是身体和心理的压力;因此开篇一词“放下”,顿然生有棒喝、顿悟、只该如此的意味儿。随后一句“跨进一再被岁月磨光的门槛”,让归乡心切、回家心切的游子的行为和心理跃然纸上。跨过门槛儿,时间忽然好像停顿,就像诗人空行留白一样,读者和作者一样,处于一个空间和记忆的调试期。院落有些陌生,但是和童年相关的记忆无所不在,成为呼唤游子,同时欲言又止的情感索引。这时候,诗眼理所当然、恰如其分地出现:“只看见母亲那一头白发/覆盖我的视线,甚至整个世界”。诗人没有描摹母亲的行动、神态、言语,却让我们在空白中足以想象出房内老人听到有人跨过门槛儿,站在院落中央,即将进入房间时,她的预感、判断和心情。可能在儿子进入房门的一瞬间,母亲就已经站在门前,以一头白发迎接骨肉。我们读到过很多写给母亲的动人诗篇。木雅·多杰坚措的这首诗居于其间毫不逊色。
这首诗当然应该看作是纯粹写给母亲的诗篇,但是,当我们通读诗人作品,也可以将“母亲”视为原乡故土的象征。从诗人的生活和工作经历来看,他是一个不断在异乡和青藏高原穿梭的人。别离,在空间上有远有近,在时间上有长有短,却一一对诗人产生了回望、对比、回返的情感心理体验。“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乡情。”孟浩然的这两句诗,表达了汉文化游子的那份心绪。多杰坚措的诗歌则更为直接、具体、细微,他说,“行走在梦里,故乡总在记忆里醒着”。(《策马行走在尘世》)
他的记忆里有那顶“黑帐篷,我的黑帐篷/一顶顶用牛毛编织的神话”(《黑帐篷》)。这庇护着童年生活的黑帐篷,成为诗歌中饱含情感温度和信仰高度的综合体。黑帐篷不但是遮风挡雪的家,也是护持心灵的穹庐。这样的情感牵挂剪不断,也断不了。即使在现代文明推进的今天,诗人“那缕剪不断留恋的炊烟/还是陪着远山中深陷孤独的帐篷”(《晚风,在月光背后飘落》)。仿佛是对这首诗中“黑帐篷”这个意象的续写,多杰坚措在《落日》一诗的最后一节,写下了呼应白居易“红泥小火炉”的诗句:“而我,步入/帐篷深陷雪夜的/那一点暖,/有灶火/引燃沉默”。红泥小火炉和引燃沉默的灶火,都用那一点暖,分别照亮了文人和牧人。然而,多杰坚措诗中的“炊烟”,“灶火”在某种意义上更贴近于德国诗人荷尔德林,也就是含有“家园炉灶”之意。这种光焰就是给予生命本质温暖的母亲的炉灶,是一种照亮本源的温暖。
,母亲——原乡(生活记忆)——青藏高原(具体为黄河上游巴颜喀拉山系和阿尼玛卿山系),构成了多杰坚措所吟咏的主体。诗人与吟咏对象间的认同感达到了同一,这不仅表现在生活层面,“虽不能说富足/酥油茶熬煮的日子却也有滋有味”(《移民》);还显示了文化根脉的强大,“三十个字母/响在骨髓深处唤醒祖先的记忆”(《生在这里》);当然还因为这片高峻宽阔的土地所展示的神性:“仰望雪山托举的每一片云到天宫的高峻/我愿是你脚下的一粒尘埃在草叶间游弋/只要拥有阳光 牧歌/以及吹奏了千年的法螺禅意的悠扬”(《魂:玛卿岗日》);这种归属感来自生命的本意,以至诗人在很多首诗中以死亡作为对象,表达对于故土刻骨铭心、溶于血液的那份挚爱:“生在这里 我/除了死去,还有什么离开的理由”(《生在这里》)“就让一朵静谧的花瓣/收藏我的每一根肋骨”(《静谧的花瓣》)诗人虽然谦逊地把自己比作低处的一棵草,但是这颗草自在自足,因为他的“根埋在土地深处”(《只有把根埋在土地深处》)。
对于这样一个人、一个群体来说,离开家、离开家园,无异于心灵的折磨。其痛苦,有类于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描述,他在《诗歌》一文中这样写道:“正在临近的神的遥远把诗人指引到他们此在的那个地带的方向上,在那里,诗人们的此在失去了基地,那是承荷的基础。这种基础的不在场的状态,荷尔德林称之为‘深渊’。”多杰坚措的“深渊”感觉显然和荷尔德林不是一个意义。他更多的是承受往昔、众神和具有生命感觉与记忆的物事,逐渐失去的痛苦。这是一种眼睁睁看到自己被连根拔起,失重悬浮的痛苦。诗人因此从多重空间、多维时间发出种种告白、回述和祈愿。“从不曾遗失过祖先遗传的倔强/才执意行走天涯为灵魂书写尊严”(《野牦牛》)有关自我的使命和生命基因,在他的父性的铿锵诗行里得到凸现:“阳光,藏在寺院低沉的法螺声中/反复推敲一个关于‘我’的复杂命题”(《闪电》)在这样具有多重意味的诗句里,一个周身流淌着古老血液的现代诗人,其形象的自我刻画和映显浓厚的哲学思辨的意味;“选择捷径,行走一条尚未开通的路/算是一次探路体验,问天问地问/大路,路在天地间山峦间伸向天际/是啊!下一个岔口又会在哪里……”(《路,延伸的路》)路,自古至今,自歌而诗都是一个母体意象。多杰坚措在这首诗中,把着力点设置在“下一个岔口”,这使之前的叩问显得迫切沉重,同时也让在迷雾中的探寻者的形象十分醒目。诗人何为?这样的叩问,在今天不同的诗人的作品中有着不同的回答。其中,诗歌有无拨动我们的心弦,发出深沉的音乐,是判定诗人高下的标尺之一。“奏响我们缺钙的骨头/呼吸之间忽略了生命轮回的/缝隙,还有灵魂在醒着”——这首题为《片言只语:灵魂醒着》的诗歌,以强健的诗句,勾画出了一个深知“不敢辜负的月亮,滚烫”的诗人。诗人必须在“众神的背影”里,让灵魂醒着。灵魂醒着的多杰坚措,在别处是难以找到什么事物可以替代草原的慰藉的。“走过灯红酒绿的街巷/品不出那杯酥油茶的浓香/咖啡时尚,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今夜,我在黄浦江畔》)与之成对比的是,虽然诗人身在入海口处的繁华都市,可是“故乡,是挂在/黄河源头云端的牵挂”(同上)当我们在表现和阐释“神性”时,很多时候其实就是在呈现一种高贵气质、英雄气质和尊严自豪。出生和成长在江河雪域的人们天然带有一种纵横时空的豪迈,在诗人笔下地理和空间因为精神联系不仅不是障碍,恰恰相反,成为神授诗篇的其中一阙:“如果把巴颜喀拉绵延的山脊比作一弯弓箭/那么这黄河便是世祖圣人射向太平洋的一把箭镞”(《黄河从这里启程》)非有大境界、大襟抱和通灵巨眼,而不能将黄河做出如此比喻。在《魂:玛卿岗日》一诗中,太平洋也被作为烘托青藏高原神山圣水的一个见证:“此刻,玛卿岗日/寄魂也好,神仙也罢/在我心中已是燃烧升空的太阳/太平洋泛起的一座巨浪,看见/鹰鹫畏惧的眼神,滑落你高耸入云的肩头”。
诗人的灵性在原乡保持着高度的灵敏,他不仅能登高望远,也可以俯察细微:“深陷秋天的落叶无法轻松抽身/只听见风踩着小草的疼痛在靠近。”(《一首诗的空间》)“雪落了。落在/河床沉默的石头上/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湿润了硬生生吹过的风”(《封存一瓣雪花的记忆》)这样细微的描述,只能来自对于世界特别敏感的内心;这样的诗篇才有可能在词语中呈现神圣的家园。与之相反,离开青藏高原,诗人的状态则是另一番情形:“母亲的唠叨风干我一路的孤独/行走在梦里,故乡总是在记忆里醒着//月亮总是圆在母亲的梦里/我却在异乡追逐我奔跑的骨头”。(《策马行走在尘世》)
多杰坚措的诗歌带有质朴的“泥土性”,我们可以把这种“泥土性”理解为一种与大地、母亲、记忆相关联的根性写作。诗人从生、行、醒、梦、悟等几个层面,不断体悟和反观异乡与故土、出行与归回、此生与永世、文化与现实、个体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和差异。作品随之营建了牛粪、灶火、帐篷、院落、母亲等等一系列极富人间温情和温暖记忆的词语;同时,这些词语镶嵌和熔融于神山圣水、香花异草、灵禽异兽、先祖巨灵等等天地自然的词语系统,明显地标识了一种人神共在、人生自然、人间有情的生命状态。
可贵的是,诗人的吟唱没有采用单一的曲调。多杰坚措不是沉溺于往昔的“神授艺人”,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对神圣家园的追忆和自我价值的认定,是通过现实现世的具体处境来作为起点的。诗人从生、行、醒、梦、悟等等状态,体察生活、自然、信仰——归根结底追问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其结果是让他的诗歌有别于当下流行的种种腔调,具有了一种散发本真光彩的诗的质地。
2019-07-26 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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