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现居海南。著有诗集《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白云铭》《夜晚的河流》《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海子诗歌奖、丁玲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
雕 枭
驼鹿
你有时候会看见一个词语:驼鹿
你没有见过那种真正的事物:驼鹿
在一场弥漫山谷的晨雾中
驼鹿若有若无
有时候驼鹿从远处向你走来
一个月过去了,并没有一只鹿角出现在你 的身旁
有时候驼鹿低下头,啃着地上的草叶
只有风吹动地上的草叶簌簌作响
你念着:驼鹿,在你的心里
你写下:驼鹿,在一张唯一的白纸上
黑色的驼鹿
悄无声息的驼鹿
你让驼鹿一跃,跳过躺卧的溪流
你的心跟着一跃,让驼鹿跳下它的悬崖
一小团坚强的火
一个漫长的冬天
一行夜里踩在雪地上的
你认不出的蹄印
一个细小的颗粒,向前移动,推动
黄隼
短嘴黄隼
把整个临沂市都当作它的家
像一支箭在云层下游弋
有时穿入云端
短而宽的角喙扑向其他的鸟儿
或者垂下另外两只更为凶狠的钩子 掠向那些在地面上奔逃的猎物
它被称为猛禽、意念,或者是
秋日的游击将军、无家可归的猎手
或是天空的分割者
带着一只挣扎哀嚎的狐狸
在人们的仰视中向山巅飞去
它把它的巢筑得最大,带着力和旋风
笼罩整个华北平原的荒野和临沂市
鹅
有时,牧鹅人会把那些鹅赶到一片荒地里去
它们边走边低头嘬掉那些草叶,他们数数
那些白色的宽背,然后走到荒地的尽头
坐着等待鹅群,将草地洗劫一空
会将那些鹅吆喝着往前驱赶,上去给大地
推上一把,想让它转动得更快一些,但它们并不理会
那些鹅,充满了无边的野心,只有现在
毫不留意光阴的边际,周围都是鹅在割草
它们与其他的鹅群隔着崇山峻岭,但发出同一种声音
不停地走路,试图将地里所有的草收割殆尽
他们知道那些草吃掉了还会重生,那些鹅
在慢慢往前推进,知道它们是在替人类耗
尽时光,而草永远愿意
雕枭
满足于自己长远的目光和阔大的脸
散缀的斑点和秋日的树叶融为一体
一只雕枭,依靠自身的羽毛和肤色
稳稳地蹲在树杈上
半睁的眼意味着黑夜还未到来
收缩的身体还沉浸在一个舒缓的睡眠
但在落日后,它将无声地一跃而起
随着起伏的河川,俯行于黑色的大地
它将以深度的视力和坚强的喙钩
将隐藏的猎物从斑影中向上捕起
它是我的一位邻居,像一位
屏足了勇气的圣人,它凝视着一切,怀疑一切
它将会在黎明前返身,将那些光亮的谎言抛在身后
它从不违心,挚爱真实
无数世纪以来,它把灵魂和思想
带在它黄色的眼睛中
它是我的一位故知,那只黑夜中的雕枭
刺猬
我跟着一只刺猬走路
它孤身一人,走在草丛中
它在寻找吃的,草叶遮盖了一切
它回过头来看着我
它的眼神是那样的幽凄
仿佛在等我说些什么
我想举手做点什么
但我知道,面对永恒的心灵
我什么也做不了
幽凄是这个世界的
基本表情
刺猬只能这样幽凄地看着我
在草丛里走它的路
我遇见一只刺猬
随它走完一小段路
我也不能去赞美或应答
一颗没入草丛的心
只能这样无奈地跟着它
一片林地
雪后的林地上
也会有一些慢走的动物
它们从一棵树,绕着
走向另一棵树
林子里已经没有一个桃子
树上还挂着一些
风干的桃胶
它们想得到那奇异的食物
它们有的振翅一跃
有的是慢慢爬上树去
有的像人一样站起来
用有力的爪子抓住
偶尔,有那么几秒
它们会仰起头沉思
更多的是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整个夜晚都要站在那里
它们在那林地里活着
勉强地度过寒冬
与那些枯枝败叶为伍
把家安在林子的偏僻处
它们等着地上的雪全部解冻
树上再也没有那些
坚硬的树脂,就要再次翻开地面
到松暖的泥土下觅食
它们捱过那些艰难的日子
早就知道那林子的深处
到底有多么薄瘠与静寂
一起依赖着那块无人之地
那些果农在春天把那些桃树
一棵一棵,深深植入
砾石与砾石之间粗糙的缝隙
它们一年一年,饿着,坚守着那冰冷的林地
“头条诗人”总第757期,内容选自《诗刊》2023年第2期
江非
我们的幼年,充满了童话、传说、寓言和故事,它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关于荒野、关于动物的,而动物之所以会代表整个荒野世界成为主角,主要是因为与其他的荒野之物相比,在形体和能力上,它们和人离得更近。它们可以在那些故事中,代替人行动、说话,甚至是去思考。这些动物和它们的故事,无疑构成了我们幼年经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让人们随身携带。
我脑海中关于动物的那些故事,主要来自于我的外婆和一个在夏夜讲故事的人,以及我个人亲身参与的生活经历。我的外婆曾经给我讲过很多她听来或者历经的异闻,其中一直让我记忆尤深的是黄鼠狼讨彩头的故事。故事说的是黄鼠狼的修行快圆满时,就会在暮晚时分戴上一顶新礼帽,站在山路旁等待过路的人,如有行人路过便会问:“大哥大哥你看我像个人吗?”如果路人回答它像个人,它就会转身变成一个人;如果不作应答,它就还是一只黄鼠狼。外婆说,村里的一个人曾经遇到这样的一只黄鼠狼。
我十岁以前,每当到了夏天的晚上,村里的人就会分散在东南西北不同的打谷场上乘凉,直到深夜。我们同一个巷子里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一年一年,他都会讲那些动物的奇闻异事给乘凉的小孩听。故事中,那些动物要么是变成人,要么修炼成了神仙,要么是一个精灵,要么是专拘人魂魄的邪祟之物。它们构成了我们所熟悉的人的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并令人充满了恐惧和好奇。
我幼年时去山野里游荡,以及劳作、打猎、捕鱼时,也会与它们中的一部分偶然相遇。它们像一场持久的地方性薄暮,进入了我的幼年经验,并作为一种和生命深处的某种东西契合在了一起。直到如今,如果是夜深人静,或是单独行走在自然山野之中,我还会依然能感到房外身后有着“另一物”的存在,它们作为客观之物和“对体”,跟随并凝视着我,而我,也会用另一只眼,向着那些空无之处寻找它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故事为何还会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挥之不去,并且成为要在一首诗里去述写的东西?我想这些故事不仅仅是在讲述人的自身,还是一种交流。除去那些寄予了人的愿望、期冀和想象的人为的故事情节。这些故事中还包含着一个重大的命题,即人为何物。人们在这些动物的身上发现和认识了自身的自然性和原初性,那些动物其实是人自身的那些“剩余之物”,是隐藏在人的深处的那个“人类的幼年”,它们让人感受到了“人之初”,看到了人的情感、话语、思维的幼芽状态,以及和自然天地合一的那种纯然天性。由此,人们反复探寻并试图唤醒和接近那种天性,以期获得那种浑然的超然智慧和生命原力,并通过它们庄严的提示和神圣的启示,来反观自身,发现人的存在之根,认识到那些“剩余之物”才是生命的真正所在。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由那些动物所构成的时空消失、话语隐匿的沉默中的“另一世界”,不但是人之社会的故事之家,还是人之本真的存在之家。它们作为“夜行者”而来,作为存在者盘踞不去。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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