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村庄（组诗）

张沐兴

◎江田村

如今它已经不叫江田村
只有我在梦里回去时
才又叫江田村

它的小路，永不寂静
春天簇拥着出嫁的花朵，夏天青蛙开会
秋天蝉在演唱
冬天的雪，会轻轻地为树叶、草丛朗诵

天上有群星，在巨大的黑席子上
晒着发光的芝麻
月亮会走进小河、池塘
甚至被提水的人带回家
没人关心宇宙，但炊烟始终牵着宇宙

神话一直在继续。南瓜藤上弥勒佛打坐
荷塘托着无数庄严的观音
乡亲们衣着朴素
年复一年用箩筐把金子从稻田挑进谷仓

我相信，大树下飞着的萤火虫
必定为讲故事的人所托生
这些人前世辛苦，今生平凡
时间席卷一切
却无法收走大地上这微弱的、倔强的光。


◎光明村

光明从何而来？
不止一个人怀疑
卧虎潭、黑龙潭旳水
与光明从同一个地方出发
有陡峭的出身
经历悬崖、迷茫、创造
但确证了远方与天空不是虚无
这里是人间也不是人间
福昌寺、打禾堂、涌几石、雷打石可以导航定位
但它们与光明的渊源藏之作物
藏之青草、树木、岩石
藏之似曾相识的面孔
我由此产生种种怀疑，其中最要紧的是：
大树岭的桃花露出了光明的破绽
它们故意
让大地的、神灵的光芒外泄。


◎寿岳村

若谈财富，华严湖对世界各地的云朵
自古至今的星星，都有过反复私有
与放弃的关系
若说权力，角落里的枫树
会使秋天脸红
它们占山为王却无为而治
寿岳村的儒、释、道不用文字
走在路上的，飞在空中的
似乎脱离了时光制订的法则
没有理想便是最高理想
没有主义成为了终极的主义
曾经有一次
我看到过这里的落叶哀悼时光
但山水不老，还有这里的人民。


◎狮塘村

落日在衡山方向，隔着湘江
一天最后的霞光暴露了大秘密
有一座桥早已修成
神与我们的先人，可以两岸自由往返

新修的土地庙似乎只是乡村的符号
正对面的戏台也是
高架桥上隔一会过去一趟高铁
老年人谈信奉，年轻人谈未来
拖来暮色又会拖走暮色的一江水还是一江水

安居此地多好，一抹青山、一湾江流相伴
我有蟋蟀的灵魂
一万年过去，歌里有月光的牙印、露珠的友谊
就是没有俗人的常识
与夸大其词的沉醉。


◎莫园村

我希望你是不说话的油茶籽
在经历过晒、蒸、压、榨之后
用清亮的油与植物的芳香说
对于世界
爱，有不同的形态
一如既往，不减半分。

我希望你是山顶唱歌的风力发电机
用亿万年的吹拂唱，用从容的转动唱
用传向远方的电流唱
把遍地城镇乡村的夜晚，唱出星星点灯。
为什么要歌唱？
峰回路转，风尘起落
比山更高的只有星辰与信念的歌。

我希望你是欲说还休的事物
羞涩的迎春花、醉意的竹子、骄傲的白鹭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
都传承着善意与美。在莫园村
我希望你是时间
是雕刻我的无形之刀、无限之力

我们相互凝视，依依难舍
只是谁也不会说出来
你就是我的乡愁，我就是你的心绞痛。


◎梅花村

两只白鸟飞过我们头顶
向着月亮的方向。如果目的地
真是月亮，我断定
这两股线已经把梅花村
与那个安置神话的星球拴在一起。

割稻机在晚稻田里低吼
为什么那么用力还嗓门压那么低
成片的金色被这家伙巨大的胃收走
再过些时候，这里将一片空旷
电力铁塔会代理村长的职务
它与烧水的神、做饭的神、照明的神
有直接的联系。

鱼塘如弃用的镜子
这么多、这么大的镜子
是不是喑示着仙女的踪迹？
我没有见到仙女
骑着摩托从路上一闪而过的女子
肯定不是，她是市里来的老师
我大胆地推测
仙女一定隐藏在她的学生之中。

在夕阳里，有人想起
村旁米厂讲解员说过，这里仓库的米
够一个十四亿人的国家吃一天
房舍嵌于稻田、水塘、山坡之间
梅树、李树、桃树捧着道路
我们站立的地方，似乎盛产奇迹
风是不知疲倦的清洁工么
把时光擦得这么亮。

虽然我的兴趣并不在于追寻神迹
但我并不怀疑
在梅花村，万物有闪亮的灵魂
神会在雪后的梅树枝上显形。


◎红星村

为何这么喧闹？这么一条小溪
与垂柳下惊喜的小孩，
发出同样的腔调。不肯拔脚
却又被催促，实在停不下来。

太阳的下落也慢
这个老金匠在缓缓锤着金丝。
天空太滑，一群灰麻雀
几乎霎时间栽进昨天的云里。

我认识的格桑花有集体的自负。
这祥的植物，有足够底气
对秋天进行一个梦的冒险与置换。

高铁掠过收割后的田畴
空气的翻卷让村落看到自己的浪花。
另外一些古老物种，即将被唤醒
它们是灯火与星辰。


◎水帘村
 
蝴蝶在看荷花，蜻蜓在看荷花，一边看
一边飞。看得太细致的时候，
就会发现荷花与荷叶的颤动。这样的颤动，
如同人类在经历恋爱。
 
游人走在木栈道上，青蛙伏在荷田中央。
山里边过来的溪水流向唐诗流向宋词，声音很小
小得只有水草听得到。朱陵宫的灯火在旁观，
微风与树木影子的拉拉扯扯，天不管地不管。
 
月亮几乎从天穹走下来，在水帘村上空散步的
还有星辰，还有诸多神佛。
美，太泛滥，被忽视。院落里乘凉的村民，
也是月光养大的风景，若有烦恼，纯属虚构。


◎八里村

冬天的阳光刚好可以让小鸡与母鸡
从容地在收割后的稻茬里觅到
我怀疑，落在它们爪子下的阳光
一粒也不曾浪费
水鸭子在水塘滑行，时间在它后边
产生曲线美
这美甚至影响水杉的倒影
以为可以将宁静轻易抄写几遍
如果只有老树才配厮守这小小的清澈
我还有多少可以放弃
才能再无畏寒之心，刮风不会
下雪不会。把天与地当作朋友
在它们干净的友情中变老
把旁边的农舍与白云古寺让给需要的人
我已经摆脱生活的纠缠
从命运中抽身
。


◎凤凰村

插完水稻的人，看着凤凰山
似乎还没有从春天拔出脚。

黄昏搬运着蛙鸣。一棵光皮树的梦，
却侥幸地独自沉淀下来。

风在驱使发电机的桨叶不停转动
它让人感觉风走在电流上。

与凤凰山使用同一个时辰，过路的人
想用赞叹和将至的夜晚打一个赌：

如果是神创造了遥远的星辰，
人类一定可以在心中建起自己的发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