绶带鸟与麻雀（组诗）

绶带鸟与麻雀

友人在朋友圈里晒出两张图，确切地说

是两种鸟：漂亮的白色绶带鸟和灰头土脸的麻雀

绶带鸟在湖面上飞，拖着长长的尾羽

那丝质的绶带，和看不见的勋章

以及听不见的军乐，赞美的雪，授奖词

麻雀用短小的双脚，顶着肥硕的身躯

在墙头踱步，笨拙，讷言，即便偶尔几声啼鸣

也只是暴露小地方的口音，那天生的羞怯

它们有各自的领地，各自的飞行术和换气法

它们不会在同一根枝条上激烈地辩论

也不屑于彼此作出申辩或批判

但我认得它们，就像认出完全陌生的两个我

如同那些如此熟悉的虚妄，炫技的冲动

那些长久的悲伤，喙尖的沉默

深埋的淤泥，鸟骨，闪电，曾被我逐一认领

2020年6月22日

蝉鸣课

窗外知了又开始鸣叫,听起来酷似

一阵阵冒失的急雨,从一个低音开始,然后

声线上扬，攀上一个高音,再以一个尾音

完成完美的测试。其中必有一场雨

淋湿高温的共振，墙壁上的霉斑刺绣

似锦繁花。蝉鸣团结集体之聋，急促的呼吸

控告缺失的肺，棉线混纺黑色太阳

而在某个骤然停止的间歇，我们的共鸣

似乎才刚刚煮沸。我借用的一件乐器

是“我”，而弹奏的为何总是“我们”

就像凡·高的颜料管里，一只聋掉的耳朵

是“你”，听力邀请的却是“你们”

这其中隐含的“修辞冷冻液”，可能就是

对滚烫街头的背叛，那至今未能冷却的

柏油，黏稠的记忆，一个无法执行的遗忘

2021年6月27日

2021年7月1日

停电

在小时候的山村，停电是常事，而且

通常不会有通知，也没有预兆，就那么突然

电停了。我记得灯泡熄灭时整个屋子

变黑的那个瞬间，燃烧的钨丝颤抖着冷却

一棵倒栽的闪电形状的树，定格，然后消失

这时往往是晚饭时间，一阵惊叫之后

一家人随即陷入沉默，黑暗中只有筷子

和汤勺撞击瓷碗的声音。这时候

母亲就会点起墨水瓶改装的油灯，灯芯

从瓶盖中间穿过，幽蓝的灯焰摇曳着

人影投射在墙壁上，有时会有奇怪的变形

一灯如豆，这有限的光明如此固执

这喜极而泣的豆，这悲欣交集的豆

把我们从黑暗中夺回。我在灯影里做作业

稀薄的光线像一种被扣押的财物，许多年后

仍没有归还，甚至直到现在，我仍习惯于

接受黑暗的庇护，而对过于耀眼的光明

保持某种警惕，就像在漫长的等待之后

电突然来了，那刺入虹膜的光束带给我的

那种短暂的失明。而我记得棉线浸入煤油的

另一端，那贪婪的汲取，只为灯焰上

那寂静的舞蹈，以及寂静中盛开的一灯如豆

2021年9月30日

2021年10月1日

在巨柳折断的声音里

桑克在朋友圈里说，楼下柳园又一棵巨柳

折断了。读到这一句，我的内心

不由得一阵哆嗦。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

枝条断裂时的那一声“咔嚓”，清晰地传递过来

那是冰坨的重量，轻盈之雪的瞬间变体

或者物理学意义上的变脸，我这样说可能已经

涉足了伦理学的禁地，尽管我不愿意

轻易冒这个险，诗也反对某种轻佻

但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坠弯我们。咔嚓

咔嚓，咔嚓……像皮靴踩过硬邦邦的积雪

一种可怕的寂静，如同一只扩音器

捕捉到面孔后面的一声咳嗽,那被时空勒住的

深藏的恐惧,数据里几个惦念的城市

这时是清晨,我在酒店餐厅里吃早餐

周围除了客人们轻声的交谈，和餐具的叩击声

就只剩下食物被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非常凑巧，电视频道恰好被旋到了地方台

这时是初冬

窗外树木仍葱绿，江南垂柳在鞠躬

为一个细腰的传统哀悼，而雪是另一种传统

它需要我们取道第三种语言：咔嚓，咔嚓，咔嚓

在巨柳折断的声音里，走过曼杰什坦姆大街

2021年11月14日

一粒米的重量

  ——纪念袁隆平

让一株水稻弯腰道歉吗？为了尘封的档案馆里

“太多的歉意”，诗显然早已不堪重负

而词语内部的弯曲仍在继续

我们被摁着向板结的记忆认错

犹如疲倦的稻穗，吁请脱粒机的吞咽

丰年里密集的新铸的镰刀

还在连夜送来无人认领的问号

许多年后，读阿马蒂亚·森，贫困的事物

在一只饥饿的胃里翻滚，而一粒米

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像一缕炊烟

仍在幼年的烟囱里弯曲。那么多人纪念你

但无人纪念饥饿

无人记得我十八岁那年，把一担稻谷从山脚

挑到山顶，肩膀上绽出的血泡

那两箩筐沉甸甸的谷粒，仍在摁着我

与碗沿豁口上的亲人抱头相认

它们逼迫我记住，一粒米的重量

记住这句话：“如果没有免于

饥饿的权利，则丰收也没有意义。”

而我致力于遗忘，母亲肩头更多的血泡

喷雾器里伞状喷出的，施洗的药水

2021年5月22日

题沙溪玫瑰园

起得迟了，没有赶上看玫瑰的好时间

但对我来说，这其实无关紧要

在诸多的矛盾之外，玫瑰无非再添一个

“纯粹的矛盾”^［1］，我不可能解决它

诗也不能。更多时候，玫瑰是一条战壕

让我可以躲在后面，向你发起偷袭

以此获得一种小口径的后坐力

这词语的冒险，奇数的羽状复叶

意味着对暗藏的锯齿和针刺的忽略

更多时候，它只是一个通称，一部总集

就像黏稠的爱总是拒绝分类，固执于

一种肯定的发音，一场永恒的高烧

这外语的玫瑰，普通话的玫瑰

需要你用汉语，或者方言，一朵一朵转译

2021年4月28日

［1］引自里尔克墓志铭。

谐剧研究

给猫咪写过那么多讣告，仿佛这是一种

责无旁贷的义务，天性中的乐观

促使你用某种谐剧的形式去逐一安顿

那些无法驯服的灵魂，就好像我们每天活在

“人命研究学院”，为喂养一个严肃的玩笑

你甚至动用了天赋中沉睡的疯狂

海魂衫上，被命运的巨轮压弯的吃水线

甚至警惕的野猫们都来不及嗅辨出

羽毛烧焦的气味，你被一种突然的袭击攫住

如同黑暗中摸索的一个圣诞老人“碰坏了电路”^［1］

而你已经不可能说话，像一个溺水之人

被剥夺呼救的技艺，也无人为你祷告

或者说你祷告的那个对象并不存在

仿佛你决心要去追上那些神勇无畏的猫

稍纵即逝的幽灵，一道闪电追上另一道闪电时

瞬间的迟疑。这一回，你决心去发明

一种完全陌生的语种，柔软的触须，却有着

不容入侵的凛然，我因此猜测你和猫咪

使用同一种星际语言，没有任何一门外语

可以忠诚于它，没有任何一份讣告

配得上你被略去的生平，在这二流的时代

道理像一种打折的猫食，被用于投喂

话痨后的饥饿，这过早亮出的底牌

遵循了现代主义的做派，类似于一种

“嗜血的加速度”^［2］，即便最后一刻仍不忘调侃

众多供品中那一张诡异的笑脸

［1］引自卡洛斯·德鲁蒙德诗《反向圣诞老人》，胡续冬译。

［2］“嗜血的加速度”，为胡续冬诗句。

在陈亮墓前

指示牌上，一个箭头，酷似你来不及射出的

一枚铁质箭镞，指向绝对的虚无

墓地上空，一朵白云不动，像一只口罩

把我们隔离于两个陌生世界，但侵袭过你的

仍在威胁着我们，那些莫名的癫狂

阴暗的嫉恨，告密，曾终生折磨你热烈的胸腔

所有的愿望都落空了，你甚至没有等来

托友人撰写的墓志铭，这阴郁的散文

本就只适宜交给荒草和蒺藜阅读

千年之后，水泥浇筑的台阶抬升你的高度

而更多荒僻不可与人道，如松柏例行的默哀

被更多涌来的鸟鸣所修剪，烈日的蒸晒

烤熟初夏的地衣，像一个信念执着于

激烈的辩论与否定：“盈宇宙者无非物。”

但下笔千言，总是离题万里，一个虚无的绝对值

从来不可求解，葱茏草木投下的阴影面积

大于“半个耻臣”，略小于一颗不死的心

2021年5月17日

公园即景（二）

蜻蜓低飞，双翅挑起一担滂沱乌云

最大的绝望是金钱松下的绝望

因为头顶并无钱币落下，脚下的人造草皮绿得

依旧不够诚实，而松鼠心不在焉的问候训练有素

蝉鸣刚与辩论的嗓门打成平手

但跟骂街的蝗虫相比，仍然稍逊一筹

人工湖的涟漪一圈一圈，似乎有一个中心

把我不断推远，成为远景、郊区、界桩，景深等待冲洗

圆周率的小数点后面不断涌来的茫然

成群结队的螺蛳像是一场没有口号的游行

来不及吐尽满肚子淤泥，就已来到食客的嘴边

不管风朝哪个方向吹，荷叶上的水珠

依然稳稳地坐在那里，任凭池杉在倒影里

细数针叶，获得一种自我的对焦

木质长椅仍然是空的，鱼在缺氧中浮出水面

争相啄食一张边缘翻卷的肺叶

2019年8月18日

无花果

六年前，母亲从老家剪来几根无花果树的枝条

扦插在窗外的空地上，它们迅速长大

在她每天赞美的声音中，抽枝发芽

奇怪的是，每一年，它们不但没有开花

而且也没有结出果实。母亲安慰我，或许

明年就结果了。但是，没有。她仍然每天

赞美她的枝条。

直到今年夏天，她急切地告诉我

果树结果了。直到前几天，她采来几枚果子

在一只瓷盘里，无花果看上去那么瘦小青涩

像旧时营养不良的乡下孩子。当我轻轻掰开

露出簇拥在一起的花朵，一种贫穷的

救赎般的光芒涌来，像被掰开的

神圣的身体，这隐匿而无名的神

从来不曾向我们显现，但母亲深信不疑

就像花托向内卷曲，花柱只愿被黑暗收藏

关于这一点，阿斯图里亚斯在小说《玉米人》中

曾借一位盲人之口说道：“无花果的花

藏在果实里，只有盲人闭合的眼能够看见。”

2021年9月27日

麻辣造句

  ——兼寄李龙炳

对饮成六人。其中一人没来，但他自酿的一瓶

窖藏原浆酒，神奇地来到了我们中间

这足够戏剧化，一个人以某种缺席的形式

而存在，用酒液中隐匿的分子结构

参与我们的交谈，这不可分析，分析意味着

本体的瓦解。埋在火锅底部的藕块像一位

盆地里蒙头大睡的现代乡绅，偶尔的几声嘟囔

在我听来也不亚于一场震级不明的地震

震中不可知，就像诗中地质构造的悄然改变

从来不可深究。60度，足够让人望而生畏

舌尖倏然缩回，如沸腾浓汤中一只铝制汤勺

急剧的翻卷，麻辣造句须体察西南官话

独立入声区声带的艰难腾挪，语速堪比急行军

让一块块桥板掉落湍流，或者机枪的扫射

把我一次次逼入险境，那灼热的弹膛

而豌豆苗柔嫩的触须，是一种更小的语种

诱惑我置身烈焰。本地人既吃豌豆，也同时

吃豌豆苗的嫩芽，这悖谬的互映，戏仿了

普遍性的两难。酒曲不发言，听任粮食引燃愁肠

酒瓶似乎永远不会见底，正如一直以来

我在生命的深渊中坠落，至今没有触底

假如我在诗中偷到了一块窖泥，这不必奇怪

就像有人一不小心把自己写成了卞之琳

2021年10月16日

“头条诗人”总第753期,内容选自《诗林》2023年第1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