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翔武,1980 年生,湖南安乡人,现居云南昆明。著有诗集《乌鱼最易上钩的季节:2001—2013诗选》《寻洲记》。
作为文学的醒目体裁,现代诗如何穿透现代性的迷障,重新审视、反思和表达人与自然的关系,将成为当下与未来值得探讨的一个诗学命题。
张翔武的这组诗,恰好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诗学意义的样本。诗歌具有主题意识的鲜明指向和思想原型的显著关涉——诸如竹林、花椒、果树、山雀、喜鹊、黑头鹎以及敲石头的山民等在诗人那里接受了“山地生灵”的总体命名。他们互相观望、依存和演化,自总体的生态视野中构建出“命运共同体”。
“以云南为大的地理与环境背景,涉及山区、沼泽、森林等多种生态样貌”,诗人走出自诩的“外省人的书房”,“在时间的河流中乘船旅行”,持续以“齐物”的生态意识和平民化视角进行观照,并与城市生活作比对,对经验性事物赋予大量现代主义的诗性表达。对诗歌语言处理机制的联想,不再像是要弄清那些人工之手如何编织精美的挂毯,而是要察明“泉水流过的植被,怎样生成眼前的风景”。同时并不放弃对经验的必要反思——“那些治愈人心的事物从不索取什么,更是没有恩主的姿态”。在近乎散文化的“零度叙事”中,又饱含着对“自然/人文”之结构关系的深切关注,词与物共同演奏出音调质朴的生态和生存之歌。
—— 何冰凌
山地生灵觅食图
一块正在翻整的耕地上,
几个农民手握锄头,弯下腰去
继续深翻剩下的面积。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们戴着帽子,低着头,
锄头剜进泥土,硬实的土块
随即突起,接着锄头向下敲击。
从碎裂的土里爬出许多虫子,
诸如蚯蚓、土蚕、蝼蛄之类,
一只白鹭飞来,很快又一只——
与干活的人们保持着距离,
落在缓慢腾起的泥腥味里。
那些鸟像厨房中宽大木桌上
几瓶牛奶,晨光穿透窗子,
掠过奶瓶之间静谧的空当。
似乎忽然发现自己的活动
妨碍了逐渐走近的两个路人,
白鹭又飞起,落在稍远的地方——
其实是我们打扰了它们的觅食。
走到耕地尽头,我想起这里
之前是大片玉米,斑鸠成群出没,
一次炸群式逃散后,一只鹰出现了,
在玉米地上空,盘桓片刻,
耐心寻找下一个完美搏击的机会。
黑头鹎
春天的两只黑头鹎,
站在鲜花盛开的桃树枝头。
鸟儿的姿势、繁杂的花枝
让我想起一位过世的画家
送给一个朋友的画作。
在那幅尚未装裱的画上,
画家驱使笔墨和色彩,
霸满整张宣纸的所有空白。
我很少见人画得如此密实,
似乎画家本人有意拒绝
前人留下的疏朗、留白,
独独衷情心底的偏锋
以表现花枝爆发的恣肆。
那对鸟几乎同时飞走,
树枝一阵颤动,从枝头
飘下的一些花瓣落地之前,
黑头鹎飞进另一片树林。
它们还会回来,不是待会儿,
也会在桃子泛红的七月。
不再回来的是那位画家,
那幅尚未装裱的画,
我朋友藏在某个隐秘角落,
从来不肯轻易示人。
驻山记
这块林地,不让建房子,
那放几个集装箱吧。
种上椿树、滇朴、蓝莓、紫藤,
还有必需的许多蔬菜。
在风大干旱的春天,午后的烈日下
拎着水管浇灌菜地,
直到成垄红土变湿,不易长大的蔬菜
叶子上溅满泥星。
短暂的冷冬过后,竹鼠又活跃起来,
照旧在篱笆边的竹林里
发出咔咔的响声,似乎整天
它们都有发现新鲜的玩意。
你说看到了竹鼠,我也看到
松鼠沿着树干上爬下蹿。
我抬头时,总忍不住去望西边
一座植被茂密的山,翻过山
就是象群北上来过的地方。
只是临时切换了生活模式,
我们获得了很多,比如平静与满足。
象群终究掉头回去了。
人们希望它们长期生息的地方,
我们也要返城。
即便每次来待两三天,我们回到
楼房密集的城里,像完成一次治疗。
那些治愈人心的事物从不索取什么,
更是没有恩主的姿态。
过山村
有时候白天,有时候晚上,
我们走路下山,去往镇上。
有段公路两边全是松树和银叶金合欢,
形成带有穹顶的绿色走廊。
继续往前,要过鸣矣河上的桥,
清澈的浅水绕过卵石、红砂岩,
流向远处柳树的阴凉。
在玉米地、贡菜地之间的田埂上,
我们认出红蓼、荠菜、车前子。
也会有鸟,冷不防,从我们
眼皮底下开始仓促的逃亡。
不管早上或者夜里,这个村庄
从来没有太过繁忙,有人翻地,
有人挑砖砌墙,在起一座新房。
竹林高处,鸟群的会议规则
就是评比谁的嗓音更响亮。
水塘里,鹅群正在洗澡,那个欢腾——
白色的颈和翅膀糊上了黑塘泥,
看来它们把泡澡临时改换藻泥浴吧!
一棵花椒树、半截生满苔藓的墙,
墙边整齐的柴垛,我们停下
一番仔细欣赏。亮敞的新式小楼
与黑瓦土墙的传统民居,我知道
你喜欢哪种建筑,只出于养眼的角度。
每一趟都路过村口,那处水井
配有两方水池,池边还有一棵滇朴,
这样,不管晴雨,人们可以安心
淘洗手头的蔬菜及衣服。
走了这么久,我们要到的地方
真是不如路上那么富有野趣。
在小旅馆的房间里,附近工地
那些工程车像在拼命,噪声整夜在响。
那也得睡,今天看过的风物
明早又要路过,就像一部电影倒放。
鸟语
没有人懂得鸟类的语言,
时日长了,早晨、中午、傍晚
乃至深夜,我会隐约听出
那些不同的鸟叫意味着什么,
不是我懂鸟语,是“听者有心”。
早上在菜地、竹林、花椒、果树上,
山雀、喜鹊、黑头鹎,令人以为
自己误入一场音乐节的现场。
还有高踞桉树的老鸦,像要捣乱
那般怪叫,我们也不那么介意。
素无接触的鸟类,我会担心
它们遇到气温陡降的天气、
不肯停歇的暴雨,或者封山大雪,
哪怕一只猫悄然爬上一棵树——
该发生的事迟早发生,像悲剧
降临远方,降临于惶惑的人们。
深夜,一声来自山林的鸟叫,
醒来的人想起往事,快忘了的那些。
雨中飞虫
在下雨的天空,许多虫子,
轻薄的翅膀已鼓动成灰白的球形。
即使雨水打湿翅膀,
虫子们仍然飞蹿,忽高忽低,
仿佛长久的蛰伏造成了
这一天狂饮的放纵。
这些出没雨中的飞虫
并不飞远,也不飞高,
始终盘桓院子上空、小屋顶上。
天色变黑,肉眼不见它们的翅膀,
而雨更猛,振翅的声音微弱下去,
只有依稀晃动的虫影
在雨水和夜色的苍茫里
散发无处栖身的悲壮气息。
外出终于返航的机群
还在寻找
哪怕一星半点的残迹——
更多透明的东西开始降落下来。
“头条诗人”总第749期,内容选自《诗歌月刊》2022年第12期
张翔武
“诗,是要命的!”一位1947年出生的诗人经常对我说——只有专注而严肃的诗人才够资格说这句话。他说的“要命的”是指写诗需要耗费很多时间、精力及大量诗外功夫,与词语的搏斗、与时间的较劲。一旦写出让自己满意的诗,诗人会写诗上瘾,陷入无休无止的创作当中。
从写第一首旧体诗算起,我写诗已经快三十年。更严格一点,从大学写现代诗算起,我也有接近二十年的写诗生活。掰指头算写诗的年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更重要的是诗人对年月倏忽的惊讶。对于时间,《古诗十九首》里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是对个人生命长度的形象概括,既说出个人在尘世的渺小,又精练描述人生的奔劳及短促。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在《自画像》(李以亮译)一诗开头直接描述自己的写作生活,也能说明相当一部分现代人的生活状况:
在电脑,铅笔,打字机之间
半日过去,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过去。
1
相对于个人寿命来说,诗人生涯通常更为短暂。一个人成为拥有自觉意识与专业水平的诗人到他的死亡,就是一位诗人的诗人生涯。其间,时间赋予他许多财富,经验、记忆、想象等等,同时,他对时间也不断作出回应。他站在某个具体的时空中,回望或者遥想,都是自身对时间的判断。时间会让诗人对某一主题反复写作,因为在时间的推动之下,诗人对某个主题、场景、意象产生不同的看法,有时候越来越明晰,有时反而越来越模糊。同样,诗人也可以在几行诗之内完成对时间的驾驭。可以说,时间书写诗人,诗人也在书写时间。
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写诗,多少有些杂乱无章、难以遏制的激情,按马尔克斯自嘲的话,无非“石头和天空”之类。尽管接触不少国内当代诗和外国诗,写诗仍旧是漫长的模仿与练习的阶段。偶尔有所发表,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门路。不管怎样,那些习作和阅读,让人有些熏陶,从而形成早期的写诗意识。
大学时代,网络刚刚兴起不久,网上涌现大量诗歌论坛,初学写诗的文学青年和成名已久的诗人也借此扎堆交流,大有风起云涌、啸聚山林的气势。正是这个时期,我得以接触许多诗歌流派,读过网上海量的诗,诗江湖、下半身、橡皮、他们、垃圾派等等。我知道网上那些诗,以及已经发表于刊物或出版成书的诗集,即使一时让人眼花缭乱,难以应付,终究热闹当时而已,它们都不是我要追随和学习的对象。写诗要顺遂天性,发自内心,应持童真,当如赤子。追随某位著名诗人或者某个诗歌流派,追随者充其量就是一个门徒或士兵,为人捧场、呐喊、冲锋陷阵,而且在思维、审美等方面受到局限,非常不利于写诗。真正的诗人应该“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能融入人群,也能长期独处自守。诗是自由的产物,诗人才是自由意志的最高体现。可惜,许多诗人不懂,哪怕懂得仍然拿诗当作沽名钓誉的工具或者语言游戏的玩物。
我必须承认自己受过许多诗人的影响,也模仿和学习过他们,以至于一段时期里曾经分外偏爱。但是那些影响都是短暂的光照很快退去,或者如雨水隐没于我的精神领土,不再留下过于明显的痕迹。有些日子,我专注写作关于故乡题材的诗,确实从弗罗斯特、希尼等诗人汲取过一些经验。也有一两位诗人或评论家,有意无意地表示我的诗太像希尼。对我来说,这种话与其说是一种褒扬,不如说是一种贬损。写完关于湖南北部的乡土题材,大可结束这一阶段的写作,另外寻找题材来作推进。
2
2005年至2018年,因为报社工作关系,我经常接触诗人、作家和画家,尤其从一些诗人、画家身上学习很多东西,简单来说:勤奋和自律。他们的专业态度和敬业精神,在我同龄诗人身上很少看到。别看有些诗人经常出没酒局、饭局,参加各种活动,平常都是早起写作,每月都有一定数量、规模的作品。而画家们的专注、踏实让我汗颜和惭愧,他们像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画家们的工作态度,让我想起一则故事,认识到这种工作态度的必须与重要。
美国诗人默温即将大学毕业,二十多岁,去华盛顿特区圣伊丽莎白医院拜访诗人庞德。庞德对年轻的默温说:“如果你想成为一个诗人,就必须每天都用功。你应该每天写上七十五行诗。”在读这本《五月之诗》(〔美〕W.S.默温著,鲁刚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3月第1版)的时候,我已经毕业两三年,“每天写上七十五行诗”,对我来说无异于有些夸张,不仅无法做到,而且与我所在文学环境非常冲突。我周围不少诗人、作家、评论家都在鼓吹天才,动不动认为谁是天才,或者习惯于依靠灵感来写作,非常鄙视从早到晚的写作方式。然而,鼓吹天才论的诗人们、作家们本身就不是天才,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天赋,自己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代表作。显然,同龄诗人们也从没有把写诗当成工作的意识,大家都过着诗酒年华的日子。在拜访一些画家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他们的工作节奏和认真精神,我的脑海再次浮现庞德的话,一种意识得到极大的强化。
28岁起,我开始每月写诗,姑且不论质量,至少得有数量。如果没有数量,质量绝对无从谈起。而且日常性写作会训练一位诗人的语言功夫和对题材的捕捉能力,让他时常处于诗的思维状态。没有人是天生的诗人,长期而大量的练习是不可避免的坎坷之路。当然,我们所在的文学环境里,确实出现少数聪明的人,通过模仿在世的著名诗人而获得发表及其他利好。不过,除非自我的觉醒和随时警惕,这种捷径很可能成为饮鸩止渴的行为。齐白石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无论模仿还是学习某位诗人的风格,都是写诗学徒的下意识行为,以致成为很难甩掉的精神包袱。
在持续写作关于故乡风土的诗很多年后,我寻思这方面的东西迟早写尽,写到自己都会腻烦,再也没有深入的可能,那么我就要及时转身朝向别处,把眼光和思考聚焦于以前从未涉及的事物,还有其他诗人不曾写过的事物。
3
放弃一个主题方向,另外寻找新奇、鲜活的主题,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首先,任何一个远离本土的人都无法治疗乡愁这种动物都有的地方情结。其次,谁也无法阻挡往事从记忆的淤泥像沼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水面,啪的一声炸裂,往往惊吓到过度沉迷于当下的自我。
在时间的魔力之下,诗人不断追寻,也频频回望。我也作出妥协,并不拒绝岁月在脑海里的回响,及时写下,哪怕同一个主题、同一件事,曾经写过,如有必要,我愿意再次捉笔写下陈旧事物的回光返照。与此同时,我也不断追寻其他事物的可写之处。本来,题材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诗人本身。世界和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材料堆放场地,关键在于如何选取材料。诗是诗人的身心与现实相互融合的产物,无论经验、客体还是想象,都得经过诗人主观而独有的处理。
身处一定时间长度内的诗人,必然承受时间的塑造,长年累月的阅读不断提高具有悟性的诗人的审美,而游历增长诗人的视野。诗人从属于时间,可也承受时间的锻打。不同诗人的写作生涯呈现不同风貌,似乎只有极其少数的诗人身怀摆脱创作惯性的勇气,从而成功远离自我重复的漩涡。从种种个人诗选来看,那些最杰出的诗人都有鲜明的变化轨迹。即使只有短短几年创作期的诗人,也会呈现一个渐变的状态。这是一位诗人精神结构的变化,有时候受制于时代的影响。不过,如果受制于时间的诗人写诗也受制于时间,那肯定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如果诗人眼中只有当下现实,他的诗只不过是一群短命鬼而已,不出几年,他的诗就遭到遗忘,没人认为他写的那些文字竟然是诗。
有人说:“那个人的人生富有诗意,他比诗人更像一个诗人。”真是没有比这更矫情的蠢话了,我从来不认识不用下田种地的农民。一只爬行在草丛里的蟋蟀确实富有诗意,古今中外的诗人们相继把蟋蟀写进诗里,乐此不疲,除非我神经失常,我才会认为蟋蟀是一位诗人。
从报社辞职后,我经常出门远行,也隔三差五去昆明四十多公里外的山里小住几天。一天,从旅馆到山里的路上,经过田野,几个农民正在弯腰翻地,许多白鹭落在地里,距离农民不远。白鹭在寻觅新翻泥土中惊慌失措的虫子,农民的劳动也和白鹭一样,都是从土里刨食。山里不少鸟类和昆虫,到处生长草木,种类繁多,还有一些小动物,如蛇、松鼠、竹鼠、石龙子之类。觅食和繁衍,是所有动物与人类共有的生命本能。我坐在树下,听着鸟叫,心里想着仅仅这片山地上的生命就足够我写一部诗集了。当然,这并非为了写诗而写那些山地生灵,需要筛选和加工,有时候仅仅描写就已经无比美妙,又有些素材需要经过长期观察,才能提炼出一首可怜巴巴仅有几行的诗。
这样,我会冷不丁回头注视过去的时空,写下一两首诗。更多日子里,我在时间的河流中乘船旅行,关注自然界的生命,还有荒废的果园、颓落的房屋、苔藓爬满的石墙。山地的生灵和风物,总让我想起住在城里的人们,并进行比照。人们的生与死、诸种遭际、喧嚣与沉默汇成一片渺茫之海,我不时掬起一捧,在水从指缝滴淌下来之前,往往看见自己的倒影。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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