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的童年
飘雪的季节,走在一片雪白的路上。
纷扬的雪花飘飘洒洒,时而吹进了嘴里,时而钻进了脖颈,像绵绵的蒲公英,随着风飘啊飘,摇啊摇。还有一片飘在我的眉毛上,融进了眼里。便似有千点万点的柔情,书写在眉间,那抑扬顿挫的不只是音符,更有我情不自禁跳跃的情怀。跳跃着,撩拨着,泼墨似的一股脑地跃然纸上,我禁不住雪花的诱惑,更想与她一起翩飞。
雪白,白的可以那么单纯。好像世界就只有眼前,这份亮眼,这份澄澈。乌烟瘴气的喧嚣也不属于这里了。
雪白,白的可以那么执着。永远不曾改变,任凭四季,任凭哪里,雪就是雪,不改本色,永远初衷。
我喜欢雪,尤其喜欢我们东北大冷天的大雪。一场大雪里的故事,也像这雪花一样,萦绕在我的眼前,钻进了我的心里,扑簌簌的,纷至沓来……
小时候的雪,从来都是下得那么大,那么厚。
那时候,天是嘎嘎的冷,雪一下就是一两天,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好像上帝打碎了盐罐,哗哗地一个劲淌,直滚到天边。你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白。如果天有边,那也一定是白的,即使黑夜,都被明晃晃的雪映亮了。厚厚的雪,有时都没过大腿。在雪里走路,好像在游泳,铿铿的。那雪,真是撒了欢儿了。
我们小时候特别爱玩雪。尤其爱在雪地里玩捉坏蛋的游戏。
呼呼啦啦一帮小孩子,穿着大棉猴,二棉裤的,冲向了雪野。“捉住了,快摁住!”
那个被捉住的人常常是我,因为我总是不如他们腿脚利索。总是跑跑就摔倒了,就一次次成了“俘虏。”
我的腿脚是真的不利索。记得从三四岁起,我就是个小瘸子。一条腿短,脚后跟落不到地上。走路一颠一颠儿的,摇摇晃晃。开始爸妈没有发现,以为我小,走路不稳。渐渐的,他们看出我的脚总是有一只落不到地上,脚后跟总是离地,怎么往下拽,也下不去,再使劲拽,我就倒了。好在那时我太小,没啥心思。可这离地的距离是随着我的长大而越来越大,爸爸妈妈和姐姐们急得呢!记得他们总用手掌比着我的脚跟跟地的距离,开始是两个指头,后来发展到一只手掌的宽度了。妈妈总是哀叹着,“怎么办啊?”我十足的是个小瘸子了。
因为瘸,我跑起步来不像别的小孩那么灵活,速度肯定也是跟不上人家。可小时候的我,是个多么淘气的丫头啊!我最喜欢和一些男孩子跑跑跳跳,玩飞机格,开枪。一到大雪天,我们在炕头根本就待不住了。左邻右舍的,一个个小棉猴,都跑了出去。几个人一伙儿,我总是跑的慢,总是被捉住,摁在雪地里吃雪。整个小脸,浑身上下,都是雪,完全一个雪孩子。那时候的雪,也没有瑕疵,吃到嘴里好像都是甜的。被吃雪,我也乐此不疲呢!
渐渐的我长大了,瘸腿也在我心里烙下了阴影。再和伙伴们玩,我会因为跑的慢,走路难看而自卑。下雪天,我总是自己躲在大树后面,看着别的小孩玩。树上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滴在我的脸上,好像颗颗泪花,抿进嘴里,是咸咸的。
有一年冬天,爸爸单位发了工作鞋。是翻毛皮的,还有点高跟,爸爸就给我领了一双。我穿上这个高跟鞋,还在腿短的那只鞋后跟那里垫上了很厚的纸,这样,我觉得自己又和其他人一样了。我趾高气扬地又跑了出去,厚厚的积雪足足有一尺深,我那么兴奋,那么乐颠我的高跟鞋,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跑啊跑,竟崴了脚脖子。我坐在松软如床的雪堆上,这个哭啊!
还好,人生不会总是阴霾,太阳也会时常对我挤着眼睛,爱雪花的姑娘也不会差到哪去。小时候的我也总是在享受着父母和姐姐们的爱,爸妈为了我的腿四处奔波,求医问药,从不停歇。有一年冬天爸爸为了给我采药烀腿,在大冷的天里,爬上了冈叉山山顶。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鬼哭狼嚎的,吹在脸上刀割的疼。爸爸摔下来好几次,多么艰难的采到了草药。回到家又精心的熬药给我敷腿,可是也没啥效果。
终于在我九岁的时候,有个亲戚在部队医院,爸爸带我去那个医院看了腿,给我的瘸腿动了手术,抻长了筋。终于,我的脚后跟能落地了,走路也看不出来是个瘸子了!
真的,父母对我的爱,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沧海桑田,这世间最真挚的永远是父母送给孩子的那份关爱,无论海枯石烂,地老天荒,这爱,永不会搁浅。那个贫穷的年代,我家九口人,只有爸爸一个人工作,但还是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给我看病。庆幸,我终于好了。
那年冬天,我再和伙伴们玩,玩啥游戏,我都不会落后了。我也像小兔子一样,跑的飞也快,吃雪的也不再是我了。但大雪花依然会落在我的嘴里,却永远都是那么甜!
我们在雪地里打着雪仗,厚厚的雪球,在身上,脑袋上,开了花,红红的脸蛋,在雪光里,冻得跟剥了皮的桃子似的,紧绷绷的,冬天的阳光下,也是开放了一朵朵大红花啊。雪球也笑嘻嘻的,打在哪里都不觉得疼呢。
衣服脏了,脱下来放在雪地上搓啊揉啊,很快就干净了。这雪是天然的洗衣粉,难怪洗衣粉做的跟雪花一样,是受了雪的领悟吧!
在外面玩够了回到家,鞋里灌的都是雪,连妈妈用苞米叶子叠的鞋垫都湿透了,棉裤也湿了半截。可那时都不知道冷呢。坐在热炕头,爸爸把我们的鞋都炕在炉子边烤,棉裤都翻过来,也烤在炕头。外面冰天雪地的寒冷,家里的南炕北炕,又响着我们穿着花线裤嘻闹的哈哈声。
那时候的我们,家家都有车,除了自行车,当然就是爸爸自己焊的铁爬犁了。
冬天,记得我和弟弟经常拉爬犁玩。我拉着他,他美滋滋地坐在爬犁里,跟着我一路跑。我越跑越快,爬犁也在加速度地飞奔。弟弟张开双臂,“飞呀!”有大下坡的时候,我也不用拉了,爬犁带着弟弟,箭一样地冲了下去。撞到了下面的雪堆上才戛然而止。弟弟蹦着跳着,简直太过瘾了。“姐,是不是坐火箭就是这样?”我连连点头,其实我哪知道坐火箭是啥速度啊,我连火车都没坐过呢。
那会好多孩子都爱在大坡上玩爬犁,打出溜滑,站在高处俯冲下去,好像冲浪一样的美。雪白的坡路,被我们玩得老光滑了,像一面大镜子,都能照人了。因为路上没有车,从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那会也没有繁重的作业,更不用说什么补课班了。孩子们下午两点半就放学了,一丢丢的作业,很快写完了,就都溜了出去,尽情地玩。
有时一帮小孩子排成长队,都蹲下来,后面的搂着前面的腰,一个接一个,像长长的火车。最前面的孩子一声令下,火车开跑了。结果火车经常在半路就支离破碎了,大家东倒西歪的,有的像球一样滚了下去,有的冲到了底,有的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大家乐得嘎嘎的。路边的白桦树,被风吹着,树上的大雪花哗哗地落下来,也像我们一样的兴奋。摔倒了,就躺在雪堆里晒会太阳,张开嘴,吃着从天而降的棉花糖,明晃晃的阳光下,太阳吻着我们和那满世界的皑皑白雪。
我们的铁爬犁,就是那个年代冬天里的大奔。
爬犁当然不只拿来玩,还是响当当的交通工具。出去买米粮啊,换煤气罐,拉着它去捡煤糊了,着实出了不少力呢。
那时每年十一,爸爸妈妈和姐姐们都要上山打柴,一捆捆的从山上背回来。储备冬天的柴火。可是冬天除了烧柴火,还要买煤,煤也要花不少钱。那时家家都一贫如洗,都尽量的省啊省,抠啊抠。我们矿区有个煤场,经常有工厂里烧坏的煤糊扔出来,还能再次燃烧。那会,捡煤糊就成了我们小孩的一项工作。一到放学了,我和姐姐们就拿着小土篮子,拉着爬犁,滞滞扭扭,慢慢腾腾地从家里出发了。
一路上雪花又四处弥漫,我一会儿坐爬犁,一会儿又下来玩会雪,磨磨蹭蹭的,我们到了煤场,已经好多人了。看着煤厂的人开始倒煤糊了,大家一窝蜂地涌上去。我们也赶紧拎着土篮捡了起来,可是今天的煤糊特别少,都是坏的不能再烧的,好的都被那些手疾眼快的捡走了。我和姐姐们,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着小棍子在黑黝黝的煤堆里扒拉来扒拉去,好像找宝似的。“要是捡金子就好了”,姐姐嘟嘟囔囔的,“破煤糊还成了宝了!”
我看见旁边好多小孩子,又跑去跟他们玩了起来。到姐姐喊回家的时候,我的土篮里一块煤糊也没有。姐姐就把她捡的放我土篮里几个,然后把她的煤糊先倒了出来。在旁边捡了一些石块,铺在土篮底部,又把刚才的煤糊放在上面。这样的就是满满的一土篮煤糊了。“回家妈妈要看,就说我捡了满满一筐,她肯定高兴,你小,你就捡那点就行了。”有意思不,捡煤糊都能滥竽充数。
雪下得快糊住眼睛了。姐姐长长的眼睫毛挂上了一层冰帘,捂到鼻子上的套帽,上面凝满了冰珠,呼吸的哈气还一直从套帽里钻出,融进了雪雾里,视线也模糊了。
姐姐哆哆嗦嗦地直跺脚,手也来回地搓着。“快走,手都僵了,太冷了!”说完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满爬犁的收获,一溜烟地往家跑了。
身后的煤山也戴上了白帽,下面的煤越发的黑了。
回到家,迎来的是妈妈的笤帚,原来那些充数的石块被妈妈发现了。姐姐又嘟囔着,“前几次都没被发现,今天怎么就?”
捡煤糊的故事还在继续,还是经常会挨打。那会儿的孩子皮肉厚实着呢!
冬天里铁爬犁拉过的还有苹果。那时我们矿里每年冬天都给工人发福利,也总是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天冷的时候,火车从南方回来了,装满了一节节车厢的苹果。那时没有富士苹果,我们当地也种不出苹果,都是从辽宁那边运来的国光苹果。苹果是装在大花筐里的,满满的一筐,六十斤。记得那个筐好大啊,我站在那,就比它高一点点。苹果从火车上抬下来,放在我们的铁爬犁里,我们把从家拿来的被子盖在筐上,生怕把苹果冻了,小心翼翼的都裹好。爸爸在前边拉着,我们几个小孩在后面扶着筐,连跑带颠地跟着。一路上心心念念的苹果啊,要是能从筐里掉出来一个,我一定立马捡起来啃光了。哪怕冻掉牙呢!
苹果拉回家了,第一天我们可以吃个够。那会的孩子没吃过啥水果,尤其冬天,新鲜的苹果,是太受宠若惊了。我们每人都能一口气吃六七个,那么大的苹果,红通通的,快赶上爸爸做的灯笼了。咬一口,嘎嘎脆,汁水都直往下淌。那会的苹果是真甜真水灵啊。那时的牙口也是真好啊!吃六七个苹果也不倒牙。别说苹果了,那时还经常吃冰块,嚼的嘎嘣嘎嘣的。一大茶缸子糖水冻在外面,半个小时就梆梆硬了,拿进屋里缓一缓,大圆冰块就从茶缸子里掉出来。敲成小块吃起来,就是那会儿的甜棒冰。苹果,冰块,就是我们小时候的零食。
看到现在的孩子这个不爱吃,那个不能吃,我就总会对比我们的小时候,到底是生活变好了,还是人变了呢?
时光的罅隙里总是藏着一缕缕美好的阳光,时光的钟摆也总是在快乐地摆动着,那会儿的人真的幸福的很简单,很知足。
冬天里的童年,故事好多好多,多的像夜空里的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一闪一闪的。最亮的最喜欢的,还是下雪天吃烀肉。
雪下的最大的时候,天最冷的时候,也是年根了,快过年了。那时候的过年好隆重啊,年味浓的像巧克力,简直是又香又甜又腻,小孩子们快乐的都不知怎么蹦高了。
在四十年以前,刚刚开放经济,家家都是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收入,那时吃上一顿肉,简直就是无比奢侈,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啊。平时买肉基本都买不到,都是过年了,才能满足一下。记得那些年我家每年都养一头猪,过年的时候,杀猪烀猪肉,是一项最大的年事,当然也是我们小孩子最期盼最欢喜的大事。
外面的雪花,成片地下个不停,我家,已经炊烟袅袅,炉火正旺。灶堂里,红红的火蛇上蹿下跳,像打着拨浪鼓,咚咚锵锵。干柴噼里啪啦,像放了鞭炮。爸爸坐在炉坑前,时不时往里添着柴,还一个劲扇着一把油黑的大蒲扇,火越来越旺,灶台上的一口大锅,也滚滚的冒起了腾腾的热气。这时,香味已经四溢,满屋子,满院子,满鼻子,塞满了香味。有人说人间最美的是花香,可我说最美的是这个烀肉香,一定是浓浓的肉香,钻满我整个身体的肉香,飘在我每根头发丝上的肉香。
我和弟弟趴在小屋窗户上,恨不得把玻璃打碎了,望眼欲穿啊。看着爸爸时不时掀开锅盖,那满满一大锅在热汤里滚动的大块猪肉和骨头,我俩的哈喇子都淌了一次又一次。姐姐让我俩跟她玩嘎拉哈,可谁跟她玩啊,眼睛都不想离开窗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锅肉呢!
记不得为什么了,每年春节爸爸烀肉或者炸丸子的时候,总不让我们进厨房,也不让说话。我们只是在炕上趴窗户,馋的不行不行的,可都不能出来。
现在我想起那个时候,焦急等待的样子,仍不禁欣然一笑。
真的,在那个年代,我们小孩子见到了肉,比见到任何东西都亲啊!
好几个小时的沸腾,终于炖好了。
我们腾地一下跳下了小屋的炕,都忘了穿鞋,像小猴子一样,蹭地一下就蹿到大屋,爬上了吃饭的炕上。
肉已经摆好了,满满的四大盆。一大盆骨头,一大盆肉,还有一大盆猪血糕,一盆猪肉烩酸菜。说大盆当然是好大,都是现在的洗脸盆,多能装肉吧,那就可劲造吧。
我抢了一大块腿棒骨,先从上到下用舌头唆了一遍,舌头还在上下嘴唇上直打架,因为太烫了,吃不到嘴里。好不容易唆了好几遍,终于凉了,吃的那个劲真是狼吞虎咽,囫囵吞枣的。那时候的肉真香啊,就跟那时的雪一样,都是纯纯的,没污染的。肉不但香,还特别软嫩,一根大棒骨肉,两三分钟就啃光了,又把光溜的骨头唆了一遍。啃完骨头,还得喝骨髓呢。满满的都是骨髓,我用筷子使劲往里插,再一顿搅和,仰起小脖,终于骨髓都喝进肚里了。
弟弟露着小豁牙,脑袋快钻进碗里,看我比他吃的快,还直嚷嚷。妈妈就把骨头肉撕下来一条条的,放到弟弟碗里。弟弟的小脸,粘满了肉渣,油汪汪,红扑扑的,赛过大苹果了。
姐姐们也都可劲的的吃着。四姐爱吃肥肉,她说肥肉软烂肉最香,入口即化,尤其是把肥肉放在米饭里,再倒点酱油,肥肉拌饭,吃得满嘴流油,谁还想吃蟠桃呢?那时家里人给她起外号,由此得名“小白泡”。四姐也没辜负这个美名,长的水灵灵的,皮肤也是白白嫩嫩,Q弹的。看来肥肉是含胶原蛋白多啊。
五姐呢,是只爱吃瘦肉。她长的也瘦小,比我大三岁,可我总是欺负她。看她夹了一块好肉,我就去抢,她再弄一块排骨,我就把盆端跑了。哈哈,急得她直哭,还是妈妈给她挑了一碗,让她去旁边吃了,因为她总是细嚼慢咽,吃的慢。
我们啃完了骨头,又吃血糕,喝酸菜汤,直到肚子鼓的成了青蛙,再也装不下了。一家人都打着饱嗝,躺在炕上消化歇歇。吃的太来劲了!妈妈又说,这顿吃个够,剩下的肉要冻缸里了,过年得吃一个月呢。
可我和弟弟不知道撑挺,吃饱了,马上下地,又穿上我们的棉猴,跑进了茫茫的雪幕中。
大雪还在下,一直下。门都被雪堵住了。爸爸又出来铲雪,“今天都铲第四遍了,雪这么大,来年又是个丰收年啊。”
我和弟弟用爸爸铲的雪,堆起了个大雪人。我给雪人戴上了我的花帽子,那是妈妈给我织的。妈妈的手多巧啊,帽子中间有一朵黄色的蝴蝶花,两边还织了两根长长的辫子,辫子下面各坠着一个小毛球,我戴上它,俏皮又可爱,人人见了都夸妈妈手巧呢。这会儿,花帽子戴在雪人头上,雪人更美得咧嘴笑呢。这个大雪人,在我家院子里住了下来。我们时不时的给她套件新衣服,还往她的嘴里塞块糖,让她和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把年过,可是那块糖总是会没,一定是别的小伙伴来玩,偷吃了吧。
那时年前还要蒸粘豆包,有粘大米的,大黄米的,每个豆包都卧在绿色的苏子叶里,白的似玉,黄的似金,金玉满堂的喜庆,在锅里绽放。一个个豆包笑嘻嘻地咧着嘴,露出了红红的豆馅,让人垂涎欲滴啊。豆包蒸了好几锅,剩下的都摆在帘子上,放到院子里冻上。几个小时就冻的跟石头块儿了。豆包上也落满了雪,装进缸里,一个个闪着晶莹的光,是雪,还是豆包,都在那个冬天越发的夺目耀眼。
想想现在的冬天,现在的过年,好像啥都没了滋味。可能是吃的太好,人心太老了。
小时候冬天太好玩,可是我也总爱在冬天感冒。感冒严重了,总要去打吊瓶。每次都是爸爸背着我,去矿里的医院打针,打完针我就精神了好多。我趴在爸爸的背上,脑袋缩进厚厚的棉帽里,捂得老严实了,可大雪花还是会直往脖里灌。嗖嗖的风打着脑门。我在爸爸的背上趴得更低了,爸爸的肩膀那么宽,那么结实,挡了多少风雪啊!只要趴在这里,温暖一直都在。爸爸的大狗皮毛帽子,落了满满的雪,我时不时用手掸着雪。路边有叫卖糖葫芦的,爸爸总会给我买一根,我举着糖葫芦,好想吃。“感冒了别在外面吃,凉气都进肚里了,回家再吃。”
到了家,我当然是迫不及待地吃了糖葫芦。吃起糖葫芦,感冒、发烧,咽痛,统统地偃旗息鼓了,夹着尾巴逃跑了。
“糖葫芦啊糖葫芦,你怎么不种在我家的院子里呢?”
酸甜的山楂,裹满了糊香糊香的糖浆,流光溢彩,堪比红玛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酸里面透着甜,甜里面裹着酸,吃起来都让我欲罢不能。
五姐看我吃糖葫芦,还央求我给她一只,“就给你一个,”
“下次我也感冒,也能吃糖葫芦!”
糖葫芦的诱惑是多么大啊!
小时候的乐趣真的好多好多,我们一家姐妹也总是那么亲密无间,羡煞旁人。记得有一年冬天,矿里来了个照相的,家家都挤着排着队去照相。那会矿里没有照相馆,是从城市里来的,当然很新鲜了,我们六个姐妹也去照了合照。那天又是风雪交加,可再大的雪也挡不住我们去照相的脚步啊。我们都捂着厚厚的棉袄围脖,一个拉着一个,乐颠颠地手舞足蹈。到了照相的地方,马上脱掉厚棉衣,里面都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其实那时哪有什么好衣服啊。只不过是妈妈手巧,各种颜色的旧毛线拼接织,又绣上各种小图案,梅花鹿,小狗,小鸟,都是我们衣服上的常客。穿上花花绿绿的毛衣,必须显摆显摆啊!
“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了那一年的那一刻,美好的一刻,连雪花都越发的轻舞飞扬了。
六姐妹的合照一直珍藏着。大姐坐在前排正中间,怀里抱着我,我那时才三岁,穿着红花毛衣,胸前扑腾着一只小鸟,一朵向日葵在毛衣领子上绽放。梳着五号头,圆圆的脸蛋,嘟嘟着小嘴,姐姐们都说我小时候很可爱呢,不知长大为啥变丑了。我们旁边站着五姐,她一脸严肃,绷着小嘴,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后面并排站着二姐三姐四姐。大姐梳着两根粗粗的黑辫子,大方的脸盘,五官很立体。鼻子又直又挺,眼睛像两只大杏核,嘴角扬着淡淡的微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无论在哪个年代,大姐都是个天然的美女,带着英气和掩饰不住的坚毅与自信。大姐的性格也是热情豪放,干脆利落。在家里吃的苦最多,干的活最多,操的心最多。我们小时候都很怕大姐啊,不好好学习,偷懒了,都会被她拿着笤帚嘎瘩追着打屁股。因为我们家女孩多,有人总想欺负我们弱小,可是他们都怕我大姐,有大姐在家,那些人再也不敢在我家门口叫号了。大姐是真的厉害!
二姐三姐也都梳着短辫子,穿着毛衣,但是里面都套着衬衫,露出白衬衫领,都显得特别精神。最有意思的是四姐,那天她肿了腮帮子,长了柞水。脖子也不敢伸直,脑袋歪歪着,下巴略往前扬着,似乎在努力摆正。照片出来以后,大家都直笑她呢。
这张照片珍藏至今,几十年了,什么手机相机高清,再也找不到那时拍照的气氛了。相片黄了,旧了,但依然抹不去那时我们纯真的笑容。
我们家的六个姐妹,在那时,真的让好多人家羡慕呢。就是现在,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们姐妹都四处分散,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们,永远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每一个冬天,每一帧大雪里的故事,总是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回忆真的是一种别致的美。那些年真的是冷,能冻掉下巴。雪是真的好大,大雪封门就是经常事。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的学校还是一排小平房。东北的学校早上七点就上课了。记得每天早上我总是第一个到班级,因为老师把班级钥匙交给了我,我总是不负重任,从来都是天还没亮就到校了。那时的孩子也不害怕啊,没有家长送,离的远近的,都是自己走着去学校。记得我去学校报名上学,都是自己去的呢。那会孩子没人娇惯,懂事多早啊!
班级的门总是被厚厚的雪给堵住了,我先用戴着棉捂子的手扒拉雪,像狗刨似的,又用铁锹搓,再用扫帚扫,好不容易才能把门开开了。累的我呼哧呼哧的,脚也冻的想钻出来,可心里却很高兴,因为老师的信任,在我的心里就是一道光,什么寒冷,都被晒化了。然后老师来了,我们一起生起炉子,很快教室里就暖和了。我搬来椅子,坐在炉子前,把脚放到炉台上,不一会儿,脚不冷了,浑身都热乎了。同学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大家你拿扫帚,他拿木板,都出去扫雪了。我们站成一排,拿着工具一起往前推雪,还唱起了“少先队队歌”,歌声那么嘹亮,像天上的朵朵白云,飘啊飘,飘过了校园,飘过了童年。
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去了辽宁葫芦岛上学。因为家庭条件,我放弃了上吉化一中继续求学,选择了上技校,早早地毕业工作挣钱。
葫芦岛虽然也是东北地区,但它位于渤海湾处,海洋气候,不像我们吉林那么寒冷了。那里的冬天,有一种海水的味道,咸咸的还略带温暖。
休息的时候我常常去看海,冬天海水也会冰封,但只是岸边的海水结了厚厚的冰。海中间,仍是浪涛翻滚,海风夹着浪花,肆意的狂舞,卷起了千堆雪。有的浮动的冰块,被风吹得四处奔散,像大海上扬起的白帆,却不知被吹去了哪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茫茫浩瀚的大海,总是会带给我无尽的遐思。想家的时候,我多希望那块浮冰被吹到家的方向,而冰上载的是我。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活跃积极的同学,在那里的两年,也留下了我人生中太多欢乐太多美好的记忆。
记得第一年的元旦,我们学校组织了大型的联欢活动。我还当了主持人,我们一起唱着《让世界充满爱》《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还玩了好多游戏。当然,最后我们会餐,吃了一地的瓜子糖果,也喝了人生第一次的酒。
推杯问盏,麦芽的香味和酒精的热度,让我们都无比的兴奋。有的同学哭了,太想家了,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这么久,思乡之情再也抑制不住了,我的眼泪也没出息的流了出来。不过,很快就放寒假了,回家的日子不远了。大家唱着,跳着。不知不觉到了半夜,联欢会也收场了。可是我们寝室的几个同学仍然意犹未尽。从教室里出来,一股脑地跑到了操场上。
我们拿着录音机,把它放到领操台上,音乐响起,我们一帮小疯子,又在操场上跳起了摇滚。
跳啊摇啊,雪花也悄无声息地纷纷落下。而且越飘越多,越下越大,像我们几个嬉戏的摆舞,雪花也在半空中狂欢着。“1992年到了,我们十七岁了!”校园里到处回荡着我们的笑声,喊声,连雪地里的石头都跟着我们跳了起来。
我们几个女生就这么疯,吵的其他要睡觉的同学睡不着了。没办法,老师呵止了我们,我们只好回宿舍了。可是回到寝室,我依然兴奋的睡不着,点着手电筒,趴在床上,写了长长的日记。那一夜,雪都没有停过。
现在我依然写日记。偶尔翻翻日记,回味一下我的童年,少女时代,青春。想一想那些年下过的雪,想一想雪地里的故事。就好像草原上的羊群,记忆在无边无际的雪野上撒欢,奔驰。
飘雪的季节,走在一片雪白的路上。
纷扬的雪花飘飘洒洒,时而吹进了嘴里,时而钻进了脖颈,像绵绵的蒲公英,随着风飘啊飘,摇啊摇。还有一片飘在我的眉毛上,融进了眼里。便似有千点万点的柔情,书写在眉间,那抑扬顿挫的不只是音符,更有我情不自禁跳跃的情怀。跳跃着,撩拨着,泼墨似的一股脑地跃然纸上,我禁不住雪花的诱惑,更想与她一起翩飞。
雪白,白的可以那么单纯。好像世界就只有眼前,这份亮眼,这份澄澈。乌烟瘴气的喧嚣也不属于这里了。
雪白,白的可以那么执着。永远不曾改变,任凭四季,任凭哪里,雪就是雪,不改本色,永远初衷。
我喜欢雪,尤其喜欢我们东北大冷天的大雪。一场大雪里的故事,也像这雪花一样,萦绕在我的眼前,钻进了我的心里,扑簌簌的,纷至沓来……
小时候的雪,从来都是下得那么大,那么厚。
那时候,天是嘎嘎的冷,雪一下就是一两天,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好像上帝打碎了盐罐,哗哗地一个劲淌,直滚到天边。你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白。如果天有边,那也一定是白的,即使黑夜,都被明晃晃的雪映亮了。厚厚的雪,有时都没过大腿。在雪里走路,好像在游泳,铿铿的。那雪,真是撒了欢儿了。
我们小时候特别爱玩雪。尤其爱在雪地里玩捉坏蛋的游戏。
呼呼啦啦一帮小孩子,穿着大棉猴,二棉裤的,冲向了雪野。“捉住了,快摁住!”
那个被捉住的人常常是我,因为我总是不如他们腿脚利索。总是跑跑就摔倒了,就一次次成了“俘虏。”
我的腿脚是真的不利索。记得从三四岁起,我就是个小瘸子。一条腿短,脚后跟落不到地上。走路一颠一颠儿的,摇摇晃晃。开始爸妈没有发现,以为我小,走路不稳。渐渐的,他们看出我的脚总是有一只落不到地上,脚后跟总是离地,怎么往下拽,也下不去,再使劲拽,我就倒了。好在那时我太小,没啥心思。可这离地的距离是随着我的长大而越来越大,爸爸妈妈和姐姐们急得呢!记得他们总用手掌比着我的脚跟跟地的距离,开始是两个指头,后来发展到一只手掌的宽度了。妈妈总是哀叹着,“怎么办啊?”我十足的是个小瘸子了。
因为瘸,我跑起步来不像别的小孩那么灵活,速度肯定也是跟不上人家。可小时候的我,是个多么淘气的丫头啊!我最喜欢和一些男孩子跑跑跳跳,玩飞机格,开枪。一到大雪天,我们在炕头根本就待不住了。左邻右舍的,一个个小棉猴,都跑了出去。几个人一伙儿,我总是跑的慢,总是被捉住,摁在雪地里吃雪。整个小脸,浑身上下,都是雪,完全一个雪孩子。那时候的雪,也没有瑕疵,吃到嘴里好像都是甜的。被吃雪,我也乐此不疲呢!
渐渐的我长大了,瘸腿也在我心里烙下了阴影。再和伙伴们玩,我会因为跑的慢,走路难看而自卑。下雪天,我总是自己躲在大树后面,看着别的小孩玩。树上落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滴在我的脸上,好像颗颗泪花,抿进嘴里,是咸咸的。
有一年冬天,爸爸单位发了工作鞋。是翻毛皮的,还有点高跟,爸爸就给我领了一双。我穿上这个高跟鞋,还在腿短的那只鞋后跟那里垫上了很厚的纸,这样,我觉得自己又和其他人一样了。我趾高气扬地又跑了出去,厚厚的积雪足足有一尺深,我那么兴奋,那么乐颠我的高跟鞋,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跑啊跑,竟崴了脚脖子。我坐在松软如床的雪堆上,这个哭啊!
还好,人生不会总是阴霾,太阳也会时常对我挤着眼睛,爱雪花的姑娘也不会差到哪去。小时候的我也总是在享受着父母和姐姐们的爱,爸妈为了我的腿四处奔波,求医问药,从不停歇。有一年冬天爸爸为了给我采药烀腿,在大冷的天里,爬上了冈叉山山顶。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鬼哭狼嚎的,吹在脸上刀割的疼。爸爸摔下来好几次,多么艰难的采到了草药。回到家又精心的熬药给我敷腿,可是也没啥效果。
终于在我九岁的时候,有个亲戚在部队医院,爸爸带我去那个医院看了腿,给我的瘸腿动了手术,抻长了筋。终于,我的脚后跟能落地了,走路也看不出来是个瘸子了!
真的,父母对我的爱,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沧海桑田,这世间最真挚的永远是父母送给孩子的那份关爱,无论海枯石烂,地老天荒,这爱,永不会搁浅。那个贫穷的年代,我家九口人,只有爸爸一个人工作,但还是从牙缝里挤出钱来给我看病。庆幸,我终于好了。
那年冬天,我再和伙伴们玩,玩啥游戏,我都不会落后了。我也像小兔子一样,跑的飞也快,吃雪的也不再是我了。但大雪花依然会落在我的嘴里,却永远都是那么甜!
我们在雪地里打着雪仗,厚厚的雪球,在身上,脑袋上,开了花,红红的脸蛋,在雪光里,冻得跟剥了皮的桃子似的,紧绷绷的,冬天的阳光下,也是开放了一朵朵大红花啊。雪球也笑嘻嘻的,打在哪里都不觉得疼呢。
衣服脏了,脱下来放在雪地上搓啊揉啊,很快就干净了。这雪是天然的洗衣粉,难怪洗衣粉做的跟雪花一样,是受了雪的领悟吧!
在外面玩够了回到家,鞋里灌的都是雪,连妈妈用苞米叶子叠的鞋垫都湿透了,棉裤也湿了半截。可那时都不知道冷呢。坐在热炕头,爸爸把我们的鞋都炕在炉子边烤,棉裤都翻过来,也烤在炕头。外面冰天雪地的寒冷,家里的南炕北炕,又响着我们穿着花线裤嘻闹的哈哈声。
那时候的我们,家家都有车,除了自行车,当然就是爸爸自己焊的铁爬犁了。
冬天,记得我和弟弟经常拉爬犁玩。我拉着他,他美滋滋地坐在爬犁里,跟着我一路跑。我越跑越快,爬犁也在加速度地飞奔。弟弟张开双臂,“飞呀!”有大下坡的时候,我也不用拉了,爬犁带着弟弟,箭一样地冲了下去。撞到了下面的雪堆上才戛然而止。弟弟蹦着跳着,简直太过瘾了。“姐,是不是坐火箭就是这样?”我连连点头,其实我哪知道坐火箭是啥速度啊,我连火车都没坐过呢。
那会好多孩子都爱在大坡上玩爬犁,打出溜滑,站在高处俯冲下去,好像冲浪一样的美。雪白的坡路,被我们玩得老光滑了,像一面大镜子,都能照人了。因为路上没有车,从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那会也没有繁重的作业,更不用说什么补课班了。孩子们下午两点半就放学了,一丢丢的作业,很快写完了,就都溜了出去,尽情地玩。
有时一帮小孩子排成长队,都蹲下来,后面的搂着前面的腰,一个接一个,像长长的火车。最前面的孩子一声令下,火车开跑了。结果火车经常在半路就支离破碎了,大家东倒西歪的,有的像球一样滚了下去,有的冲到了底,有的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大家乐得嘎嘎的。路边的白桦树,被风吹着,树上的大雪花哗哗地落下来,也像我们一样的兴奋。摔倒了,就躺在雪堆里晒会太阳,张开嘴,吃着从天而降的棉花糖,明晃晃的阳光下,太阳吻着我们和那满世界的皑皑白雪。
我们的铁爬犁,就是那个年代冬天里的大奔。
爬犁当然不只拿来玩,还是响当当的交通工具。出去买米粮啊,换煤气罐,拉着它去捡煤糊了,着实出了不少力呢。
那时每年十一,爸爸妈妈和姐姐们都要上山打柴,一捆捆的从山上背回来。储备冬天的柴火。可是冬天除了烧柴火,还要买煤,煤也要花不少钱。那时家家都一贫如洗,都尽量的省啊省,抠啊抠。我们矿区有个煤场,经常有工厂里烧坏的煤糊扔出来,还能再次燃烧。那会,捡煤糊就成了我们小孩的一项工作。一到放学了,我和姐姐们就拿着小土篮子,拉着爬犁,滞滞扭扭,慢慢腾腾地从家里出发了。
一路上雪花又四处弥漫,我一会儿坐爬犁,一会儿又下来玩会雪,磨磨蹭蹭的,我们到了煤场,已经好多人了。看着煤厂的人开始倒煤糊了,大家一窝蜂地涌上去。我们也赶紧拎着土篮捡了起来,可是今天的煤糊特别少,都是坏的不能再烧的,好的都被那些手疾眼快的捡走了。我和姐姐们,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着小棍子在黑黝黝的煤堆里扒拉来扒拉去,好像找宝似的。“要是捡金子就好了”,姐姐嘟嘟囔囔的,“破煤糊还成了宝了!”
我看见旁边好多小孩子,又跑去跟他们玩了起来。到姐姐喊回家的时候,我的土篮里一块煤糊也没有。姐姐就把她捡的放我土篮里几个,然后把她的煤糊先倒了出来。在旁边捡了一些石块,铺在土篮底部,又把刚才的煤糊放在上面。这样的就是满满的一土篮煤糊了。“回家妈妈要看,就说我捡了满满一筐,她肯定高兴,你小,你就捡那点就行了。”有意思不,捡煤糊都能滥竽充数。
雪下得快糊住眼睛了。姐姐长长的眼睫毛挂上了一层冰帘,捂到鼻子上的套帽,上面凝满了冰珠,呼吸的哈气还一直从套帽里钻出,融进了雪雾里,视线也模糊了。
姐姐哆哆嗦嗦地直跺脚,手也来回地搓着。“快走,手都僵了,太冷了!”说完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满爬犁的收获,一溜烟地往家跑了。
身后的煤山也戴上了白帽,下面的煤越发的黑了。
回到家,迎来的是妈妈的笤帚,原来那些充数的石块被妈妈发现了。姐姐又嘟囔着,“前几次都没被发现,今天怎么就?”
捡煤糊的故事还在继续,还是经常会挨打。那会儿的孩子皮肉厚实着呢!
冬天里铁爬犁拉过的还有苹果。那时我们矿里每年冬天都给工人发福利,也总是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天冷的时候,火车从南方回来了,装满了一节节车厢的苹果。那时没有富士苹果,我们当地也种不出苹果,都是从辽宁那边运来的国光苹果。苹果是装在大花筐里的,满满的一筐,六十斤。记得那个筐好大啊,我站在那,就比它高一点点。苹果从火车上抬下来,放在我们的铁爬犁里,我们把从家拿来的被子盖在筐上,生怕把苹果冻了,小心翼翼的都裹好。爸爸在前边拉着,我们几个小孩在后面扶着筐,连跑带颠地跟着。一路上心心念念的苹果啊,要是能从筐里掉出来一个,我一定立马捡起来啃光了。哪怕冻掉牙呢!
苹果拉回家了,第一天我们可以吃个够。那会的孩子没吃过啥水果,尤其冬天,新鲜的苹果,是太受宠若惊了。我们每人都能一口气吃六七个,那么大的苹果,红通通的,快赶上爸爸做的灯笼了。咬一口,嘎嘎脆,汁水都直往下淌。那会的苹果是真甜真水灵啊。那时的牙口也是真好啊!吃六七个苹果也不倒牙。别说苹果了,那时还经常吃冰块,嚼的嘎嘣嘎嘣的。一大茶缸子糖水冻在外面,半个小时就梆梆硬了,拿进屋里缓一缓,大圆冰块就从茶缸子里掉出来。敲成小块吃起来,就是那会儿的甜棒冰。苹果,冰块,就是我们小时候的零食。
看到现在的孩子这个不爱吃,那个不能吃,我就总会对比我们的小时候,到底是生活变好了,还是人变了呢?
时光的罅隙里总是藏着一缕缕美好的阳光,时光的钟摆也总是在快乐地摆动着,那会儿的人真的幸福的很简单,很知足。
冬天里的童年,故事好多好多,多的像夜空里的星星,顽皮地眨着眼睛,一闪一闪的。最亮的最喜欢的,还是下雪天吃烀肉。
雪下的最大的时候,天最冷的时候,也是年根了,快过年了。那时候的过年好隆重啊,年味浓的像巧克力,简直是又香又甜又腻,小孩子们快乐的都不知怎么蹦高了。
在四十年以前,刚刚开放经济,家家都是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收入,那时吃上一顿肉,简直就是无比奢侈,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啊。平时买肉基本都买不到,都是过年了,才能满足一下。记得那些年我家每年都养一头猪,过年的时候,杀猪烀猪肉,是一项最大的年事,当然也是我们小孩子最期盼最欢喜的大事。
外面的雪花,成片地下个不停,我家,已经炊烟袅袅,炉火正旺。灶堂里,红红的火蛇上蹿下跳,像打着拨浪鼓,咚咚锵锵。干柴噼里啪啦,像放了鞭炮。爸爸坐在炉坑前,时不时往里添着柴,还一个劲扇着一把油黑的大蒲扇,火越来越旺,灶台上的一口大锅,也滚滚的冒起了腾腾的热气。这时,香味已经四溢,满屋子,满院子,满鼻子,塞满了香味。有人说人间最美的是花香,可我说最美的是这个烀肉香,一定是浓浓的肉香,钻满我整个身体的肉香,飘在我每根头发丝上的肉香。
我和弟弟趴在小屋窗户上,恨不得把玻璃打碎了,望眼欲穿啊。看着爸爸时不时掀开锅盖,那满满一大锅在热汤里滚动的大块猪肉和骨头,我俩的哈喇子都淌了一次又一次。姐姐让我俩跟她玩嘎拉哈,可谁跟她玩啊,眼睛都不想离开窗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锅肉呢!
记不得为什么了,每年春节爸爸烀肉或者炸丸子的时候,总不让我们进厨房,也不让说话。我们只是在炕上趴窗户,馋的不行不行的,可都不能出来。
现在我想起那个时候,焦急等待的样子,仍不禁欣然一笑。
真的,在那个年代,我们小孩子见到了肉,比见到任何东西都亲啊!
好几个小时的沸腾,终于炖好了。
我们腾地一下跳下了小屋的炕,都忘了穿鞋,像小猴子一样,蹭地一下就蹿到大屋,爬上了吃饭的炕上。
肉已经摆好了,满满的四大盆。一大盆骨头,一大盆肉,还有一大盆猪血糕,一盆猪肉烩酸菜。说大盆当然是好大,都是现在的洗脸盆,多能装肉吧,那就可劲造吧。
我抢了一大块腿棒骨,先从上到下用舌头唆了一遍,舌头还在上下嘴唇上直打架,因为太烫了,吃不到嘴里。好不容易唆了好几遍,终于凉了,吃的那个劲真是狼吞虎咽,囫囵吞枣的。那时候的肉真香啊,就跟那时的雪一样,都是纯纯的,没污染的。肉不但香,还特别软嫩,一根大棒骨肉,两三分钟就啃光了,又把光溜的骨头唆了一遍。啃完骨头,还得喝骨髓呢。满满的都是骨髓,我用筷子使劲往里插,再一顿搅和,仰起小脖,终于骨髓都喝进肚里了。
弟弟露着小豁牙,脑袋快钻进碗里,看我比他吃的快,还直嚷嚷。妈妈就把骨头肉撕下来一条条的,放到弟弟碗里。弟弟的小脸,粘满了肉渣,油汪汪,红扑扑的,赛过大苹果了。
姐姐们也都可劲的的吃着。四姐爱吃肥肉,她说肥肉软烂肉最香,入口即化,尤其是把肥肉放在米饭里,再倒点酱油,肥肉拌饭,吃得满嘴流油,谁还想吃蟠桃呢?那时家里人给她起外号,由此得名“小白泡”。四姐也没辜负这个美名,长的水灵灵的,皮肤也是白白嫩嫩,Q弹的。看来肥肉是含胶原蛋白多啊。
五姐呢,是只爱吃瘦肉。她长的也瘦小,比我大三岁,可我总是欺负她。看她夹了一块好肉,我就去抢,她再弄一块排骨,我就把盆端跑了。哈哈,急得她直哭,还是妈妈给她挑了一碗,让她去旁边吃了,因为她总是细嚼慢咽,吃的慢。
我们啃完了骨头,又吃血糕,喝酸菜汤,直到肚子鼓的成了青蛙,再也装不下了。一家人都打着饱嗝,躺在炕上消化歇歇。吃的太来劲了!妈妈又说,这顿吃个够,剩下的肉要冻缸里了,过年得吃一个月呢。
可我和弟弟不知道撑挺,吃饱了,马上下地,又穿上我们的棉猴,跑进了茫茫的雪幕中。
大雪还在下,一直下。门都被雪堵住了。爸爸又出来铲雪,“今天都铲第四遍了,雪这么大,来年又是个丰收年啊。”
我和弟弟用爸爸铲的雪,堆起了个大雪人。我给雪人戴上了我的花帽子,那是妈妈给我织的。妈妈的手多巧啊,帽子中间有一朵黄色的蝴蝶花,两边还织了两根长长的辫子,辫子下面各坠着一个小毛球,我戴上它,俏皮又可爱,人人见了都夸妈妈手巧呢。这会儿,花帽子戴在雪人头上,雪人更美得咧嘴笑呢。这个大雪人,在我家院子里住了下来。我们时不时的给她套件新衣服,还往她的嘴里塞块糖,让她和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把年过,可是那块糖总是会没,一定是别的小伙伴来玩,偷吃了吧。
那时年前还要蒸粘豆包,有粘大米的,大黄米的,每个豆包都卧在绿色的苏子叶里,白的似玉,黄的似金,金玉满堂的喜庆,在锅里绽放。一个个豆包笑嘻嘻地咧着嘴,露出了红红的豆馅,让人垂涎欲滴啊。豆包蒸了好几锅,剩下的都摆在帘子上,放到院子里冻上。几个小时就冻的跟石头块儿了。豆包上也落满了雪,装进缸里,一个个闪着晶莹的光,是雪,还是豆包,都在那个冬天越发的夺目耀眼。
想想现在的冬天,现在的过年,好像啥都没了滋味。可能是吃的太好,人心太老了。
小时候冬天太好玩,可是我也总爱在冬天感冒。感冒严重了,总要去打吊瓶。每次都是爸爸背着我,去矿里的医院打针,打完针我就精神了好多。我趴在爸爸的背上,脑袋缩进厚厚的棉帽里,捂得老严实了,可大雪花还是会直往脖里灌。嗖嗖的风打着脑门。我在爸爸的背上趴得更低了,爸爸的肩膀那么宽,那么结实,挡了多少风雪啊!只要趴在这里,温暖一直都在。爸爸的大狗皮毛帽子,落了满满的雪,我时不时用手掸着雪。路边有叫卖糖葫芦的,爸爸总会给我买一根,我举着糖葫芦,好想吃。“感冒了别在外面吃,凉气都进肚里了,回家再吃。”
到了家,我当然是迫不及待地吃了糖葫芦。吃起糖葫芦,感冒、发烧,咽痛,统统地偃旗息鼓了,夹着尾巴逃跑了。
“糖葫芦啊糖葫芦,你怎么不种在我家的院子里呢?”
酸甜的山楂,裹满了糊香糊香的糖浆,流光溢彩,堪比红玛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酸里面透着甜,甜里面裹着酸,吃起来都让我欲罢不能。
五姐看我吃糖葫芦,还央求我给她一只,“就给你一个,”
“下次我也感冒,也能吃糖葫芦!”
糖葫芦的诱惑是多么大啊!
小时候的乐趣真的好多好多,我们一家姐妹也总是那么亲密无间,羡煞旁人。记得有一年冬天,矿里来了个照相的,家家都挤着排着队去照相。那会矿里没有照相馆,是从城市里来的,当然很新鲜了,我们六个姐妹也去照了合照。那天又是风雪交加,可再大的雪也挡不住我们去照相的脚步啊。我们都捂着厚厚的棉袄围脖,一个拉着一个,乐颠颠地手舞足蹈。到了照相的地方,马上脱掉厚棉衣,里面都穿着最好看的衣服,其实那时哪有什么好衣服啊。只不过是妈妈手巧,各种颜色的旧毛线拼接织,又绣上各种小图案,梅花鹿,小狗,小鸟,都是我们衣服上的常客。穿上花花绿绿的毛衣,必须显摆显摆啊!
“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了那一年的那一刻,美好的一刻,连雪花都越发的轻舞飞扬了。
六姐妹的合照一直珍藏着。大姐坐在前排正中间,怀里抱着我,我那时才三岁,穿着红花毛衣,胸前扑腾着一只小鸟,一朵向日葵在毛衣领子上绽放。梳着五号头,圆圆的脸蛋,嘟嘟着小嘴,姐姐们都说我小时候很可爱呢,不知长大为啥变丑了。我们旁边站着五姐,她一脸严肃,绷着小嘴,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后面并排站着二姐三姐四姐。大姐梳着两根粗粗的黑辫子,大方的脸盘,五官很立体。鼻子又直又挺,眼睛像两只大杏核,嘴角扬着淡淡的微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无论在哪个年代,大姐都是个天然的美女,带着英气和掩饰不住的坚毅与自信。大姐的性格也是热情豪放,干脆利落。在家里吃的苦最多,干的活最多,操的心最多。我们小时候都很怕大姐啊,不好好学习,偷懒了,都会被她拿着笤帚嘎瘩追着打屁股。因为我们家女孩多,有人总想欺负我们弱小,可是他们都怕我大姐,有大姐在家,那些人再也不敢在我家门口叫号了。大姐是真的厉害!
二姐三姐也都梳着短辫子,穿着毛衣,但是里面都套着衬衫,露出白衬衫领,都显得特别精神。最有意思的是四姐,那天她肿了腮帮子,长了柞水。脖子也不敢伸直,脑袋歪歪着,下巴略往前扬着,似乎在努力摆正。照片出来以后,大家都直笑她呢。
这张照片珍藏至今,几十年了,什么手机相机高清,再也找不到那时拍照的气氛了。相片黄了,旧了,但依然抹不去那时我们纯真的笑容。
我们家的六个姐妹,在那时,真的让好多人家羡慕呢。就是现在,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们姐妹都四处分散,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们,永远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每一个冬天,每一帧大雪里的故事,总是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回忆真的是一种别致的美。那些年真的是冷,能冻掉下巴。雪是真的好大,大雪封门就是经常事。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的学校还是一排小平房。东北的学校早上七点就上课了。记得每天早上我总是第一个到班级,因为老师把班级钥匙交给了我,我总是不负重任,从来都是天还没亮就到校了。那时的孩子也不害怕啊,没有家长送,离的远近的,都是自己走着去学校。记得我去学校报名上学,都是自己去的呢。那会孩子没人娇惯,懂事多早啊!
班级的门总是被厚厚的雪给堵住了,我先用戴着棉捂子的手扒拉雪,像狗刨似的,又用铁锹搓,再用扫帚扫,好不容易才能把门开开了。累的我呼哧呼哧的,脚也冻的想钻出来,可心里却很高兴,因为老师的信任,在我的心里就是一道光,什么寒冷,都被晒化了。然后老师来了,我们一起生起炉子,很快教室里就暖和了。我搬来椅子,坐在炉子前,把脚放到炉台上,不一会儿,脚不冷了,浑身都热乎了。同学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大家你拿扫帚,他拿木板,都出去扫雪了。我们站成一排,拿着工具一起往前推雪,还唱起了“少先队队歌”,歌声那么嘹亮,像天上的朵朵白云,飘啊飘,飘过了校园,飘过了童年。
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去了辽宁葫芦岛上学。因为家庭条件,我放弃了上吉化一中继续求学,选择了上技校,早早地毕业工作挣钱。
葫芦岛虽然也是东北地区,但它位于渤海湾处,海洋气候,不像我们吉林那么寒冷了。那里的冬天,有一种海水的味道,咸咸的还略带温暖。
休息的时候我常常去看海,冬天海水也会冰封,但只是岸边的海水结了厚厚的冰。海中间,仍是浪涛翻滚,海风夹着浪花,肆意的狂舞,卷起了千堆雪。有的浮动的冰块,被风吹得四处奔散,像大海上扬起的白帆,却不知被吹去了哪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茫茫浩瀚的大海,总是会带给我无尽的遐思。想家的时候,我多希望那块浮冰被吹到家的方向,而冰上载的是我。
从小到大我都是个活跃积极的同学,在那里的两年,也留下了我人生中太多欢乐太多美好的记忆。
记得第一年的元旦,我们学校组织了大型的联欢活动。我还当了主持人,我们一起唱着《让世界充满爱》《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还玩了好多游戏。当然,最后我们会餐,吃了一地的瓜子糖果,也喝了人生第一次的酒。
推杯问盏,麦芽的香味和酒精的热度,让我们都无比的兴奋。有的同学哭了,太想家了,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这么久,思乡之情再也抑制不住了,我的眼泪也没出息的流了出来。不过,很快就放寒假了,回家的日子不远了。大家唱着,跳着。不知不觉到了半夜,联欢会也收场了。可是我们寝室的几个同学仍然意犹未尽。从教室里出来,一股脑地跑到了操场上。
我们拿着录音机,把它放到领操台上,音乐响起,我们一帮小疯子,又在操场上跳起了摇滚。
跳啊摇啊,雪花也悄无声息地纷纷落下。而且越飘越多,越下越大,像我们几个嬉戏的摆舞,雪花也在半空中狂欢着。“1992年到了,我们十七岁了!”校园里到处回荡着我们的笑声,喊声,连雪地里的石头都跟着我们跳了起来。
我们几个女生就这么疯,吵的其他要睡觉的同学睡不着了。没办法,老师呵止了我们,我们只好回宿舍了。可是回到寝室,我依然兴奋的睡不着,点着手电筒,趴在床上,写了长长的日记。那一夜,雪都没有停过。
现在我依然写日记。偶尔翻翻日记,回味一下我的童年,少女时代,青春。想一想那些年下过的雪,想一想雪地里的故事。就好像草原上的羊群,记忆在无边无际的雪野上撒欢,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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