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头条诗人 | 任白 :信——

2022年12月第3期

作者:任白   2022年12月19日 00:26  中国诗歌网    1725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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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任白,吉林省吉林市人,作家、诗人、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出版诗集《耳语》《任白诗选》《情诗与备忘录》《灵魂的债务》、中短篇小说集《失语》等。


题记


来信了。一些神秘而又热切的字符

乘着纸船靠岸,它们敲门的方式非常特别

时断时续,似有似无,像被忍耐的泪水反复浸泡过

等着同样的忍耐来认领,然后在星空下

时断时续地对谈——这古老的默片已经成了一个愿景

就像没有一个午后,愿意跟着我去远郊荒凉的河岸

看大波斯菊躲开账单,在风中晃动,灰绿色的野蒿草

被夏天燠热的风灌醉,把满腹辛酸驱赶进自己的血管

等着在秋天遇到一些古怪的人,收割它们,并且塞进炉火

以便它在浓烟中能说些什么。可是,我想说的更加复杂冗长

复杂到只能用一种古典的方式,隔着时间之墙

喃喃自语,长时间地把无数消息和网络上那些周到的指点

存进一个个临时文档,却不知该用什么搅拌它们

以便找到某种特定的语调,和一张特定的面孔

这成了一个绝望的游戏——它们不在一个维度中

而邮票变身纸钱一样的信使,只能在灰烬中飞行



我同意,人的生命不是生意——致索尔·贝娄


“亲爱的爱德维医生,事实是我想疯都疯不起来。我根本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给你写信。亲爱的总统先生,税务局的规章条例很快要把我们美国人全都训练成会计师了。每个公民的生命正在变成一笔生意。在我看来,这是历史上对人的生命的意义最坏的解释。人的生命不是生意。”索尔·贝娄《赫索格》(1964)


其实,我们已经活在明天了——

明天的房子、女客们倨傲的脚趾、露台上绿萝移动的光影

明天的假期和香槟一样细密洁白的惊恐泡沫

还有明天的股价,在油锅里膨胀、发焦,冒出淡淡青烟

还有明天在社交媒体上的私信与聚啸无定的战争

很多晚上,我感觉它们都是甜的,正沿着我们的消化系统

悄无声息地进入基因组,像回家一样成为水晶之锚

是的,它们是建设者,一座座崭新的胶囊公寓

派发分时睡眠,用短暂的昏迷切分厌倦和焦躁

这样,就会免于疯狂的坠落,所有崩溃都在即将到达峰顶时

悄然回撤,我们找到了一份坚定的债务合约

作为一种全新的意识,充满量子时代的所有孔隙

温和,但却毫不动摇,每时每刻捧着你灌满糖浆的心室

喃喃地规劝,置换所有传感器就隔绝了前世的孽缘

置换所有的线路和处理器、所有的应用程序

就像换了一个女人,换了一个家,共同的愿景

必须重新缔结,争吵,或者一个眼神就能解决问题

一个奇妙而又苦难的过程,就像摩西·赫索格

从1964年就开始了这个行程,英俊聪敏的政治学教授

并不过分的犹疑和对现世快乐的痴迷,亲爱的

旺达、津卡、莉比、雷蒙娜、园子,还有黛西和玛德琳……

这是一个多么甜蜜、忧伤和漫长的旅程啊

已经过了大半个世纪,在几次短暂的癫痫发作之后

我们再次回到了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路口

漫长的衰竭,反复的阉割,几乎忘了年轻时曾经长着翅膀

并且敢于对自己信誓旦旦,好像我们走在

一条永远向上的山路上,到了山顶就可以飞起来

那样才能抵达“真正的”明天,而“真正”最终沦为赝品

因为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洞悉真相是有代价的

沉痛,怔忡,怅然若失,我们轻盈地飘在城市上空

但不会因此疯狂,因为它并不是我们失去的东西

没有在我们身上留下伤口或疤痕,没有留下任何尖锐的往事

我们失去了从来就不存在的事物,观念的碎屑,欲望的旧影

这些难以存储的东西,并不存在某个滴水成冰的冬天

将其揽在怀中,像琥珀冻结一个更为久远的年代

现在我们给剑齿虎和猛犸象写封信吧

它们对抛弃自己的世界有什么想说的,待在湮灭的时光中

多少会有些遗憾,心有不甘地看着无数体型小得多的不肖子孙

却无力斥骂,也许造物主从来没有修正错误的打算

是啊是啊,如果我们给造物主写封信,该说点什么

那么多唐突的追问,算不算冒犯

把这一切都摔在他脸上,会不会让他突然中风

从此在无望的康复过程中自顾不暇

说到底,我们给无数不相识的人——

教皇或者元首或者普通的无神论者

写信,是假设这个世界还存在我们尚不确知的逻辑与关联

比如星星和眼睛、海水和眼泪、量子和染色体

文字和密码、女孩和老妇、潮汐和爱情

这些我们无法掌握的东西是否一直掌握着我们

真是这样也还不错,至少有命运这个替罪羊

来负责为我们解释这些古怪之事,一定会发生



余烬之光——致罗纳德·科恩


“她回来了,但已经不属于任何人。”罗纳德·科恩《蓝色雨衣》


我能想象简进门时的情景,那个傍晚,门锁轻轻转动

然后,向着几年前中断的下午蓦然敞开

她的头发剪短了,背着光看上去就像你们初次相遇那年

嗯,一段时光消失了,当然这没什么了不起

时间其实是一些香烛,总会以某种方式燃尽,有时会发出光亮

有时会冒出浓烟,有时一点痕迹都没有

它们溅在蓝色雨衣上,时紧时慢地敲打,一些笑声传出来

一些更为含混的声音被你塞在枕头下面,在你的睡眠里撒盐

可是,现在她回来了,靠在起居室的桌子边吸烟

眼睛像重新遇见一个清晨那样打量你,然后去浴室洗澡

然后没吃东西就去卧室睡下,而另一个男人的一缕头发

几个月后才被提起,它们在一个旧盒子里蜷作一团

一个被遗弃的圈套,或者失效的引信

再也无法引燃你,那些哭泣的岩浆什么时候停止喷发的

并没有一个特殊的日子,纪念或者劝慰

狂乱的风暴,辛酸的肉欲,永世的哀怜——

都像细沙沉入水底,现在,你们可以做伙伴了

她和他,甚至想起他的时候更多些

解除武装的敌人更像挚友,更能一起品尝共同的失败

并且原谅,并且因此变得亲密,在12月的一天

凌晨四点,想起给他写信,告诉他纽约街头总是飘着音乐

它们像是一些旧丝巾,缠在脖子或手腕上

向我们展示冬天深处不那么严酷的部分,是的

我们一直在找活下去的理由,充分的,和不那么充分的

生活用它的艰辛敲打我们,把肾上腺素挤进一个狭窄的喷口

对,我们都是一边哀鸣一边喷射,和命运交换伤口

以此获得短暂的荣耀。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你们抱着自己的残肢,幸运的是,它们都不再需要

特别的安慰,你最想说的是,想念竟然在你们之间

漫不经心地打了个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拉动一下

这是岁月留下的最有心肠的东西,无力的牵挂,莫名的解放

他带点匪气的笑脸挥发在暗蓝色的晨雾里

你代简转达问候,多奇妙,爱(如果这不叫爱还能叫什么)

也成了某种无限丝滑的东西,能在你们之间悄然传递

是的,在那么多失败、失败、失败、失败、失败之后

你们一起赢回了自由,全部剧情都将终结

和平已将生活的表面阵地全部占领



人类有一些古老的难题——致女儿


“你在那时过得快乐吗?我知道,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烦恼,我无法想象你们时代的烦恼是什么,却能够知道你们不会再为什么而烦恼。首先,你不用再为生计奔忙和操劳,在那时贫穷已经是一个古老而陌生的字眼;你们已经掌握了生命的奥秘,不会再为疾病所困扰;你们的世界也不会再有战争和不公正。但我相信烦恼已然存在,甚至存在巨大的危险和危机,我想象不出是什么,就像春秋战国的人想象不出地球温室效应一样。”刘慈欣《在时间之河的另一端——写给女儿》(2013年5月24日)


我现在还记得你四岁时眉头轻蹙的样子,胖乎乎的脸蛋上

积雨云哪里来的?我知道它不会所有季节都待在那儿

但还是心疼,像所有父亲一样,女儿是所有悲喜的闸门

而现在,你在离我一千公里的地方

在离小时候的积雨云二十多年的喧闹和烟雾里

工作和生活,都让我无法完整想象它们

每一次颠簸和转弯,至于两百年后

隔着无数艘特修斯之船,时间和空间如何缠绕、编织

伟大的程序员还坚守在键盘上吗?他们晋升造物主

会比前任干得更好吗?我无法断定

人工智能会成为新的超人吗,让尼采梦想成真

并且不被自己的骄傲毁掉,数十亿倍的存储和计算能力

好像有人活了一万辈子,并且永远不知疲倦

真正属于新时代的热情

不断地输出、繁殖,足以支撑跨越星际的旅程

嗯,是不是所有祖先,在你们面前都像单细胞动物一样可笑

像在衰老面前变得狂躁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一样可怕

不,人无法从自己身上跨过去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这和技术飞跃没有关系,人类有一些古老的难题

(比如只有很少一部分场景下,同情心才能和主宰者共存

比如我们不知道如何剥离荣誉、荣耀和虚荣

如何区隔自尊、骄傲和傲慢

如何掌控自信、狂妄和疯狂……)

藏在自己的血肉里,就像蛋白质和脂肪

你无法清除它们,即便它们变质,无度地自我复制

你还是要烧它们,以此在冬天取暖,在路上充饥

所以,有些疾患大概我们会一直带在身上

我们会用工作创造更多的工作

我们会用财富制造更多的贫穷

所以,我的信并不是给明天、甚至后天的你

而是现在,是今天的眉头和今天的积雨云

我想阻止它们一路尾随着你

亲爱的女儿,我们需要向行动和时间祈福

需要走过去探问明天之门,无论它开还是不开

都该去敲打它,听听它会发出什么样的声响

确认友善和凶恶谁在里边,然后试着推开它



因为肉体,我选择相信灵魂——致米开朗基罗


“我已经认真考虑了您之前提过的事情——40布拉恰高的塑像,将会竖立在或者更确切地说,建造于梅第奇花园凉廊旁的一角,正对着路易吉·德拉·斯图法先生的住所。我认为这个地点不太合适,因为它会占去太多通道的空间。按照我的想法,另外一边,也就是理发店的位置,会更合适,因为这样一来,它可以面对着一整片广场,也不会堵住通道。您可能觉得拆去理发店的想法不太现实,因为这样一来会损失一笔租金,但是我觉得如果把塑像做成坐像,放在一个特定的底座上,然后把下面挖空,照样可以在里面开理发店,租金也能照收。”米开朗基罗《致罗马我亲爱的朋友,佛洛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牧师,焦万·弗兰切斯科先生》(1525年)


我用了整整三天时间看您的信

那些写给挚友、助手、艺术家、红衣主教和教皇的古老函件

在信中,您的角色是亲人、管家、财务总监、仆人、经纪人

只有很少情况下,您才像是艺术家,或者建筑设计师

我有幸去过圣彼得大教堂和圣母百花大教堂

站在穹顶洒下的阳光里,瞬间成了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明亮、宁静,像管风琴的乐音一样可以吹拂远方

像沐浴全身的橙色汁液一样相信世界可以变成一只热带水果

像《哀悼基督》一样眷顾牺牲者

像《大卫》一样用黎明的神力撞击腐朽的恐吓

像《最后的审判》一样宣示至善的雷霆

一个可敬、可信和可畏的世界是由什么搭建的

那些鼓胀的肌肉,与英雄般的骨骼不容置疑的契合

诸神与火热人世的后代,欢腾的血流之歌

这金子般的能量不断蒸腾,令人瞠目结舌的穹顶

隆隆升起,那是我们自己的星座

闪亮的星座!荣耀的星座!笃信的星座!

而现在只能眺望,甚至很少真正感知这一切有多么伟大

我们的作品如果放在它们旁边,孱弱得近乎邪恶

自我败坏会成瘾的,溃散作为一种自由

也一样充满解放的狂喜

只是我们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像腐败之物

越来越接近“最后的审判”

所以,因为肉体,我选择相信灵魂

我想恳求您来审判我们,用被我们遗弃的神迹

并且重修戒律,棒喝全部自毁行为

因为时间和空前广阔的疆域一直在摧毁我们

宿命深处的益生菌也一直在摧毁我们

我们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参与如此卑劣的联合行动

请您画下我们的裸体,瘦弱的四肢和肥硕的腹部

像是中毒的蜘蛛,并且不用任何后人遮羞

就那么挂在天上,作为自我甄别的镜鉴

等待悔改之人



善是创世的一种方法——致陀思妥耶夫斯基


“何必要提这类问题:“什么是善,什么不是善?”这些问题只是对您以及对任何一个内向的人才成为问题。可是这跟教育您的孩子有什么相干?所有能够认识真理的人都能凭自己的良心体会到什么是善,什么不是善。您自己要善良,也让您的孩子明白(让他自己明白,无需旁人指点)您是善良的人,让他记住您是善良的人。这样,请您相信,您就对他尽到了一辈子的责任,因为您将直接教会他领会到善是好的,这样他会一辈子怀着极大的尊敬,也许怀着感激之情记住您的形象。”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一位不知名的母亲》(1878.3.27)


我猜想,您的意思是善是一种行动

就像您一生都在写善的觉醒与恶的挣扎

无论拉斯柯尔尼科夫,还是梅斯金和卡拉马卓夫兄弟

始终都在沸腾的海面上跋涉,有时候海会把自己卷起来

让水手、塞壬和无数鲸鲨在一条环形隧道里

互相追逐和撕咬,把鱼叉和牙齿排在一起

逐一敲打,听它们连缀而成的经文

由此我们知道善有多么脆弱,多么善于自我怀疑

如同船桨划开海面,伤口无法留住自己

只有您像醉汉一样,热爱每一个伤口和它下面的深渊

一边祈祷、痛哭,一边小心地清理、缝合

像最忠实的仆人一样爱了它们一辈子

让深渊如同道路,引导我们

去见沉睡的真身,以及一些古老的纹饰和咒语

人是一个隐秘的宇宙

是我们用肉身复刻的全部世界

“认识你自己”,这是多么让人惊恐的任务

而您赌上全部安宁,为了剥开每一片心脏瓣膜

像剥开所有百合的根茎,只为找到一滴眼泪

为了让它成为星空中最为孤绝的一颗

但是作为一个有限的不可知论者

我必须相信泪水,如同您相信一个母亲

相信她日复一日的简单食物,热气托起餐桌

托起我们悖谬的方舟



文学与心肠——致帕斯捷尔纳克


“时代可顾不上那被称作‘文学’的东西。”帕斯捷尔纳克《致父母》(1924)


我们是在用一场疾病对抗一次风潮,鲍里斯

我们只能猜测,热带气旋在某个遥远的洋面上生成

它推进的路线、奔走的速度、席卷的疆域

所有这些残酷的表征必须平静地等待

它摇撼我们的时候,沿着疼痛的骨骼

我们能找到一些被遗忘的根苗

它们在春夏之际隐姓埋名

躲开和风细雨,多年生的根茎植物

就在轻佻的草坪下面昏睡

鲍里斯,你的诗歌有一种沉重和谦卑的品格

像大多数俄国城市,巨大沉闷,严肃到缺少细节

但特别执拗,像秋天黄叶落尽的白桦树

袒露出荒凉的勇气,那些在战乱的铅云下行走的人

那些在空荡荡的家中寻找旧时代遗物的人

那些在哀歌中探望爱人的人

那些在垂死之时吐出诗歌的人

鲍里斯,我们都被一个悲惨的故事劫持了

而灵魂在它变身赎金的时候瞬间气化

谁都没有得救,安魂曲只是一场小雨

灰绿色的,像墓碑旁割了又长的青草

像天道里残余的心肠



因何而信——再致帕斯捷尔纳克


“我需要给沃洛申和阿赫玛托娃写信。两个封好的信封很快就摆在了一边。我想与你谈一谈,并立即察觉出了差异。犹如一阵风掠过发际。我实在是无法给你写信,而是想出去看一看,当一个诗人刚刚呼唤过另一个诗人,空气和天际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这就是互相依存的我们,这就是一份不够吃的口粮,如果你能活下来,并允诺我说我也能活下来,那我们就应当靠它来度过一年。”帕斯捷尔纳克《致兹维塔耶娃》(1926.4.20)


如果能在云彩上写信,你会选择积云、层云,还是卷云?

也许是积雨云,鲍里斯,郁结如你

一定会选天上翻卷的大泽,仿佛随时都会一泄如注

随时都会为所有诗人施洗,让他们同时重生

并且意外地发现,仅仅踩着一些诗行

就可以在雨后的夜空上连接起一支迁徙的队伍

一条古旧的星链,时间与空间神秘的觇标

爱与恐惧遥远的回响,而所有这一切

都因信而起,一种互相祝福和喂养的爱情

持续向所有地址,有姓名的和无姓名的

有案可查的和无可稽考的

发送信件,鲍里斯,鲁莽而又伟大的信使

你随时随地都敢掏心窝子的脾气真可怕

你必须在很长很长的信里一直走

才会遇见玛丽娜,有时她在等你

有时在别的地方,但她一直都是爱你的

直接的、间接的、“合法的”

总能带来一份“不够吃的口粮”

让信使们活下来

但是,鲍里斯,在你看不见的今天口粮更加匮乏了

作为晚来的信使,我经常在天上找你们

在心里找种子,从胃里掏出饿得发疯的信件

但它们愤怒而又羞赧,像是一枚古战场上留下的炮弹

锈迹斑斑,但仍然危险

我抱着它,想等它开花



郑重的,陌生的——致周咏


“来信已收,回信迟误,望谅解。写信是上学时的内容,今天给你回信前特意买了包烟,仿佛是制造气氛。给你写第一封信时实在是鼓足了勇气,大概也是交友的挫折和对人心冷漠的回避,长时间后收到你的来信很意外,也很高兴。已有二三个月没去上班了,在西山的小屋里呆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周咏《致王继雨》(1999.1选自《私信》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10月第一版)


我已经忘记最后一次写信是什么时候了

信封和邮票,还有横格信纸,好像还在抽屉里

但是没有,它们是怎么消失得这么彻底的?

钢笔在纸上滑行的声音很好听,踟蹰时有沉浸之美

急行时有热切之诚,是的,我们不断确认和咀嚼

杏核里小小的苦和甜,有时它是空的

我们只好撕掉信纸,像毁掉一片盐田

并且驱逐那里的天光云影,以及谎言中的恋人

是的,我们要一株一株地栽种一片树林

连同它长了又落的叶子、树梢上留下的浪涌的风声

和怀抱落果一病不起的少年

所有这些我会一并送给你

你能看见悬在霜降时节的浆果吗

我们和世间万物共谋,用风干的方式剥掉果肉

露出最后的组织结构,把果核中致命的密码送给你

当然,接受这一切也不容易

也许也该点燃一支烟,复原那个艰难的过程

因为只有郑重才能理解郑重

只有时间才能盘剥时间

只有历史才能顶替历史

所以,它消失了,但我们仍然留在这儿

可能还有信纸和邮票留在什么地方

但它们如此羞怯,不再惊扰我们



为这陌生的亲缘欢欣鼓舞——致高更


“还有冉·阿让,受社会迫害且被孤立;他拥有大爱和力量,难道不正是印象派的缩影?通过他身上添加了我的特征,你有了我的个人画像,以及我们所有人的画像,我们都是社会的受害者,无奈只有力行义举以达复仇之心愿。”保罗·高更《致文森特·梵高》(1888.10)


完全没想到您会选这样一位代言人和精神伙伴

高更先生,世间充满偏见和误读

我原以为您只是十九世纪众多艺术浪子中的一个

因为再也无法隐藏自己在历史之胃里的痉挛

才让呕吐喷洒得这样波澜壮阔

我没有留意到这场无法绕行的惊世代谢中

屈辱和六便士混在一起,月亮和仁恕之心混在一起

浪子和圣人混在一起,这有多么奇妙

——“力行义举以达复仇之心愿”

这是真的吗

只有最伟大的心灵才能忍受这样的旅程

用不断的亲吻瘫痪一堵墙壁

直到嘴唇瘫倒在墙壁之下

成为一片风中爬行的红色花朵

而我任由这牺牲之歌温柔地缠绕我

像最忠实的爱人那样,吻我

即便福音也会熵增,爱必然热寂

我也不会用绝望烧焦所有东西

月亮还在天上,只是为了让我们的头颅

能以一种最佳仰角

消融在时间的风暴中



沉重的诱惑——致路遥


“我不能这样生活了。我必须从自己编织的罗网中解脱出来。当然,我绝非圣人。我几十年在饥寒、失误、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长历程中,苦苦追寻一种目标,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对我都至关重要。我为自己牛马般的劳动得到某种回报而感到人生的温馨。我不拒绝鲜花和红地毯。但是,真诚地说,我绝不可能在这种过分戏剧化的生活中长期满足。我渴望重新投入一种沉重。只有在沉重的劳动中,人才会活得更为充实。这是我的基本人生观点。细细想想,迄今为止,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写《人生》初稿的二十多天。”路遥《致王天乐》(1991年冬)


毫无疑问,作家也有自己的创世之日

星辰从骸骨枕籍的山梁上升起

大海用累世化育的蚌壳捧出每一滴泪珠

你的爱终于响应了更大的爱的秩序

所有湮灭的日子都回来了,并且成为发光体

一个新的星座,开始在仰望之人的夜里值班

发抖吧,痛苦作为能量的一部分

被接纳就是被祝福

就是用灰尘建筑圣殿

装得下人世的祈求,和自我安顿的夙愿

那真的是一种甘甜,有限的怜悯

在你即将扑倒的时候降临,好在它到底还是来过了

抚着你的额头,说爱不会错过

为可爱之人续命的日子,而你的故事

也被祝福,被所有苦命人揣在怀里



灵魂与火——致文森特·梵高


“人的灵魂里都有一团火,却没有人去那儿取暖,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囱上的淡淡薄烟,然后继续赶他们的路。”文森特·梵高《致提奥》(1880年7月)


文森特,可以取暖之火总是既弱小又孤单

无论在炉中、风中,还是在灵魂里

它们谦逊地抱着自己的肩膀

只会捧出简单的食物,并且轻抚冻僵者的脸

自我训诫总是拦住它们,禁止它们去草原上狂奔

或者去森林间舞蹈,禁止它们以爱的名义裹挟一切

文森特,义人总是更懂得节制的人

他们为此忍受卑微的宿命,甚至愿意熄灭自己

用淡淡的薄烟向旅人们致意,而你

用丝柏、麦田和星云唤醒火焰

向瘠薄的生活,和被贫病逼疯的爱情

致意,你就这样整整烧了十年,毫无声息地

在画布上留下烧灼、炙烤和发烟的痕迹

你是个真正的天才,无数种颜色的火苗旋转着

一个被火重新发现和转述的世界

向我们披露了一个寂静但却明亮的奇迹

无人取暖,甚至淡淡薄烟也没让他们留步

他们捧着自己的眼镜,径直去了几十年后的画廊

而你全部的星空云集于此,辽阔、灿烂、落寞

在霓裳鬓影和礼服酒杯间沉默不语

有人愿意用繁星般的金子为它们喝彩

文森特,这有多么可惜

你只能接受这么遥远冰冷的膜拜

忍受不能充饥的桂冠,和火与火的隔离

文森特,对于命运而言,你仍然是一缕烟

这有多么可惜



在哪个年代作家快乐又自由——致菲茨杰拉德


“我发觉自己之所以总是陷入情绪低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似乎每隔几年,我都要为了从某次破产中恢复过来而不断爬坡。你知道破产到底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用上了不属于自己的资源。我以为自己非常强壮,永远不会生病,然后我突然一病三年,一段漫长而缓慢的上坡路摆在了眼前。”菲茨杰拉德《致女儿》(1939.4.5)


我现在能够体会在摩登时代当一个作家该有多么两难

司各特,要么你为了一部伟大的故事而陷入疯狂

一边气急败坏,一边给狼狈的日子涂上有毒的釉彩

要么为了过上体面时髦的生活绞尽脑汁

之后缓慢地失去力量,以一种窝囊的方式沦为沉默的疯子

哪种更可怕?或者像你做过的那样

用一个了不起的疯狂故事,幻想跨越幸福之门

可是事实证明,即使是在故事中

你仍然无法挑战命运,在盖茨比崩溃之时

司各特,你想到自己了吗?这就是一个作家的悲剧

你无法用一个看似偶然的灾变庇护自己

无论如何,在普遍命运中

你的勇敢总是无法摆脱悲凉和凄楚

所以,一个作家的心是一把无数次被折断的钥匙

虽然洞悉锁簧的全部秘密,却只能在熟识的家门前

默然转身,任簧片开启的声音一遍遍追打你

司各特,繁荣很多时候都是魔咒

一种疯狂的代谢,巨量的吞吐和消耗

无法止息——资源的代价、过劳的代价、失速的代价

思想的代价、文明的代价、情感的代价

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我们时代的沉没成本

疲惫溶解肌肉,让我们变得安静

一代又一代地去心力交瘁的繁花下入睡

春秋轮替,而我们心底的裂纹却拥有令人绝望的花期

是啊,时隔一个世纪,每个早晨

我都在隔夜的茶杯里醒来

梦里的一份账单,我忘了丢在哪里



消失的、留存的——致肖邦


“这里的一切都和你离开时一样,小花园里没有了紫罗兰,没有了长寿花,没有了水仙花。他们把你的花移走了,把窗帘拿了下来,就是如此。”肖邦《致在诺昂的乔治·桑夫人》(1847.4.10)


总有些东西在消失——

一个音符隐在另一个音符身后

一个花期躲进另一个花期的影子

一段爱情拖着另一段爱情的手指

圆舞,每一次旋转和滑动都是为上一幅裙裾送别

玛祖卡,每一次跳跃都是为了切分过于执拗的蜜糖

花园和祖国轮流在哀歌中到访,檐头滴水

敲打所有琴键,一条旖旎回旋的山路

一段心痛不已的时光,亲爱的、亲爱的肖邦

因为你,爱情终于可以被以最美的方式倾听

夜晚终于可以用最心碎的曲调歌唱

所有消失的东西终于在风中刻下好看的花纹

你创建了一个夜曲里的祖国

终于为所有不知所终的夜晚标示归途



信是托命的船——致列夫和斯维特拉娜


“我写第一封信的时候,你在写第二封信呢。但是,我第二封信寄出的时候,你才收到我的第一封信。我写第三封信的时候,才接到你的第一封信。”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维奇《致列夫·米申科》(1946.8.23)

“你26号前的两封来信,也收到了,一封是8号的,一封是11号的,但是你21号的信,还没收到啊。笔谈不容易啊,列夫,咱们的信,走得太慢,间隔太长,一来一去,要好几个月呢。等到你读到我的想法,说不定你的心情已经换了一个样呢。”同上(1946.9.6)


时间和书信总是互相追逐、牵绊和藏匿

像一对残酷的恋人,拼命在对方身上留下痕迹

一种无法耗散的忠贞,复瓣的苦味和甜味

一串无法消除的脚印,扭结的舞步和绝径

亲爱的列夫和斯维塔啊

八年苦寒的围困

终于败给一千二百双颤动的翅膀

你们是漫长风暴中的一座残塔

在烟尘和风霜之下,在流岚和鸟道之上

那些暗淡残损的字迹

是火铸的虹影和最美的经文

时至今日,那些滚烫的心迹仍然会带来慌乱

没有任何羞怯的灰尘,光洁得耀眼

也没有对于彼此溶解的恐惧和迟疑

仿佛一滴水对另一滴水的赤诚

一段时光对另一段时光的皈依

一个奇迹对另一个奇迹的铭记

而我们这些惶惑者,坚硬世纪的遗腹子

所有世代的孤儿,渴望从你们的信件中

找到某些生僻的密语,每天用它们敲打自己

看看会不会在某段剧痛中找到应答

在轰然开裂的残躯里找到欢叫的种子



在证伪的路上撞见爱情——致史铁生


“爱情并非有形之物,爱情是一种心愿,它在思念中、描画中,或者在言说中存在。呼唤它,梦想它,寻找它,乃至丢失它,轻慢它,都说明它是有的,它已经存在。”史铁生《致李健鸣》(1998.12.11)

“写作所以和爱情相近,其主要的关心点都不在空间中发生的事,而在‘深夜的戏剧’里。布莱希特的‘陌生化’,我想,关键是要解除白昼的‘魔法’(即‘确定’所造成的束缚),给语言或思悟以深夜的自由(即对可能的探问)。”(同上)


我们从不敬拜空气,因为它对生命的参与

是如此普遍、日常和深邃,甚至成为生命本身

如同蓝天之于宇宙

它消融在生命之中,除了一呼一吸

就再也没有别的惊扰和摇撼

这种深切的隐匿如同一段音乐或者花香

只能用莫名的微笑来为她正名

如同潮水般消退的睡眠

只能用星空下的漫游为她正名

亲爱的铁生,你用怀抱空空的窗子

为一切重要而又美好的事物正名

用狭小的幅员尝试容纳和建构

不同星系,以及它们之间的奇幻光谱与隐秘连线

用内心深处的眺望去搜寻和想象——

暴雨另一端的彩虹和雨燕

南半球雨林水面上飘动的巨型花瓣

歌剧院深夜兀自跳动的琴键

还有爱情在某一个冷清的傍晚似有似无的敲门声

那是一部完美的创世秘史——

你去开门,眼前是一片低语的黄叶

你关上门,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却听见一串时断时续的脚步渐渐走近

然后在门外站定,你听见

一串深长的呼吸,应答你的呼吸



天国与地图——致利玛窦


“按天主所愿,第二年8月,我们想以一只铁芯钟表作为借口进入中国,这只钟是印度教省负责人神父送给我们的。在返回澳门两次之后,我们终于被允许进入肇庆。这是一座高贵的城市,中国这个边境省份的总督就常驻于此,他们把该省称为广东。”利玛窦《致罗马耶稣会法比奥·德·法比神父》(1592年11月12日,韶州)


想象一下,一位神父擎着一只铁芯钟表进入中国的情形

十六世纪,寂静的中国像一只密闭的青瓷水罐

精细而又脆薄,闪着幽深历史才能烧蚀出的阴凉光泽

可是,一种新的时间开始敲门

金属表芯被经典力学唤醒,忠实的传动装置

嗒嗒作响,那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全新语言

远方舶来的奇技淫巧,蓄满深意的馈赠

像是孱弱而又坚定的马达,开始推动古老的大陆

加入公转,一个缓慢得近乎静止的过程

一次堪称神迹的崩溃,几个世纪都没有完成

那是什么样的意志,每封信都被疲倦的翅膀拍打数年

在狂躁的大洋上失去话语的光泽

在冷笑的帝国中烟尘满面

你一遍又一遍呈献地图,物理世界的每一丝纹理

都会带来惊恐,让帝国版图遇冷收缩

这既诡异又神奇,天国和地图,一对异宗兄弟

在一望无际的阡陌与河网间结伴而行

比在遥远的亚平宁半岛上亲密多了

巨大的陌生感带来的压强塑造了这份友谊

和历史计划外的那些生机勃勃的部分

而现在,我们在几百年之后

仍然在这计划外的版图中辗转,一个意外的天国

和古老的敌意还在缠斗,而我想擎着一只新的钟表

在大地上奔走,但我的手上除了掌纹

只有风



验方也有有效期吗——致八大山人


“性命正在呼吸摄生,已验之方,拣示一二为望。”八大山人《致方士琯》


在死亡中呼吸,白露越过青灰色的江面

擦拭残山剩水的骨头,每一次抚摸

那些鸥鸟、雉鸡、游鱼和树木也都只剩下骨头

一个嶙峋的世界,就这样抱着反复荣枯的噩耗

所有春夏集结的花瓣都无法置换这场漫长的钝痛

而全部验方只是一副白眼

只能每日吞服,只能由死摄生



所有诗句都是不可验证的——致尼尔·德格拉斯·泰森


“前沿科学每个月都在变化——如果不是每周的话——我们随时都在等待足够好的数据出现,解决目前的争议。经过验证的科学不会变,因为观察和实验的结果始终保持一致。新的想法的确有可能拓展经过验证的知识,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但绝不会完全推翻旧知识。”尼尔·德格拉斯·泰森《致肖恩》(2008.12)


一想到人生难以达成自我验证,我就会感到沮丧

因为所有数据都会丢失,仿佛无法通关的行李

必须留在生死的这一边,然后,和历史一起烧掉

上帝总是在制造隔绝,用语言和死亡

提示我们作为一粒微尘,只能验证另一粒微尘

或者它所悬浮的一小块空域

但我们还是无法摆脱想象的诱惑

即使隔着无数光年(甚至光年本身

都是我们从想象借用的一把尺子,难以用旅行

反复验证它的公平),仍然忍不住眺望

更为浩瀚的星空,这是人性中最美和最值得自恋的部分

我们无法默认自己生活在一只罐头或者与之类似的城邦里

拥有最稳定的物理性状和化学状态,一切皆可验证

像上帝验证羊群,而所有诗句都是不可验证的

它们的每一次逃逸,都拥有礼花一样的轨迹

它们活着和死亡的方式都过于偶然

偶然得像雾霭在罐头外面留下的谜一样的锈蚀痕迹



“头条诗人”总第745期,内容选自《作家》2022年第12期



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关于书信与诗歌的断想

任白


大概是在1986年的暑假,我被一个小说人物迷住了——摩西·赫索格,美国作家索尔·贝娄同名小说的主人公。开始我以为原因在于他是一位大学教授,而我当时从本科到毕业任教,已经在一所大学待到了第七个年头,自然会对大学里的人物怀有莫名亲近感。但读完整部小说,掩卷沉吟,我知道没那么简单,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悲剧,和在这种悲剧中主人公所采取的一种看似荒诞但却意味深长的应对策略触动了我。面对个人困境,应对之道因人而异,抗争、酗酒、自闭……不一而足。但是赫索格的方式不同凡响,他写信。在小说的第一页,作者写道:“他整天给天底下的每个人写信,已经入了迷。这种信他越写越来劲,因此自六月底以来,他无论跑到哪里,随身必定带着一只装满信件的手提旅行箱。他带着这只箱子,从纽约到玛莎葡萄园,但立刻又转了回来;两天后,他飞往芝加哥,接着又从芝加哥前往马萨诸塞州西部的一个乡村。然后就躲在那里发狂似的没完没了地写起信来,写给报章杂志,写给知名人士,写给亲戚朋友,最后居然给已经去世的人写起来……”

给报章杂志和知名人士写信,所谈内容必然关涉公共议题;给已经去世的人写信多半谈及历史嬗变;而给亲戚朋友写信表明,这位大学教授并没有仅仅沉浸在虚妄和荒诞的纸面游戏中,他有很多真切的情感要表达,有无数无解的烦恼要诉说——这难道不是一个卑微而又怀有某些高尚情感之人所能展示的真诚人生吗?当然,这也是话痨,但又是非同凡响的话痨。

我武断地认为,赫索格之荒诞是对另一种更大的荒诞的无用但却珍贵的反抗。已然登场的消费主义切断了以往的价值链条,它在人的全部感官里生根发芽,成为绞杀人之身心原生态的侵略物种。这是自工业革命以来的又一次人的突变,那些还怀有某些古典执念的人发现,同自己进行的艰苦斗争成了有史以来最无胜算的战斗。所以他给美国总统写信,强调“人的生命不是生意”。他在各种信件中涉及的话题如此驳杂:新法案、国际政治、生态污染、工业自动化和就业、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科学伦理和心理危机……毫无疑问,他仍然对人类理性怀有信心,可能还幻想知识分子可以向着“哲人王”的宝座艰苦跋涉。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赫索格错乱与疯狂的症状而已。可以说,赫索格是二十世纪版本的唐吉诃德。

德里达说:“正像理性守护着思想那样,某种疯狂最终也守护着思想。”

非得这样吗?


书信的历史必然与文字同步产生,记录与沟通,是文字的天赋使命。最初,书信一定简短,后来随着文字发明渐多,书信也就越写越长,越来越适合表达复杂的主题和情感,甚至内容的严肃郑重远远超出日常信息交流的范畴,而作为经典文献载入历史。我们熟悉的《报任安书》《与山巨源绝交书》和《与元九书》等,议事论文,修身明志,成了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样的例子近代西方更多,卡夫卡的《致父亲》竟然写了三万多字!很多作家学者的书信在写作之时就不仅仅是通信者之间的私人交流,它们见诸报端,成为一种以公开信为名的公共表达。加缪在二战期间连续写作发表的四封《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以战争伦理为焦点,深入讨论了极端民族情感中可能蕴藏的巨大破坏力,对什么是符合正义的“英雄主义”进行了前所未有的辨析,试图剔出人类思想中危险的基因。从今天的现实而言,加缪的努力固然湮灭在仍然不断燃起的战火中,但失败是否能扑灭所有种子似乎还是可以画一个问号的。

事实证明,无数后世出版的书信集不但成了研究作者生平和思想脉络的重要文献,同时也是考察所处时代的最为真切丰富、肌理清晰的文本。因为书信往往以一个具体人(或群体)为言说对象,所以会自然而然地创造出一个真切的沟通情境,书写者也必然会受此情境感召,论理常怀深情,言辞入脑入心,有一种混血式文体所独具的内容张力。考虑到在深邃情感的推动下,通信双方可以沿着一条更亲切更可靠的通道,无限接近对方的情感与思想秘境,我们完全可以相信书信有着一种密语般洞开心扉的魔力。


2007年,英国作家奥兰多·费吉斯在查阅苏联时期档案时,偶然发现了一对苏联恋人(后来结为夫妻)在八年间的一千二百多封通信。他感到震惊,并决定要为此做点什么。这些信件是蒙冤被关进劳改营的列夫和爱人斯维塔之间的神奇纽带,他们彼此鼓励,互相打气,借此熬过黑暗岁月。用费吉斯书中的话说,它们不但是列夫和斯维塔爱情的桥梁纽带,还是“托命的船”——没有这些信,列夫不一定能熬到最终获得自由的时刻。

费吉斯以这一千二百多封信为线索,写成了一部热烈而又真挚的书,记录这份伟大的爱情和这个神奇的经历。读这本书,时时会被那些信件中散发出的热切所触动。特别是斯维塔的信,作为这份爱情中更为重要的支撑力量,她时时刻刻都在向列夫传递一种不容置疑的给予、托付和担当。每当列夫出于个人恶劣处境,情绪产生波动时,她都会立刻毫无保留地做出最明确笃定的回应:“我可没想让任何人去把你心中的我征服,上帝都不会答应。我说的胜利指的是我们的胜利,不是别人战胜我们,而是我们战胜一切残忍的东西,推翻压在我们身上的重负。”在一次次这样的“能量输出”中,一种叫作“信”的东西被培植呵护,终于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是“信任”的“信”,也是“信念”的“信”,是两个历史风暴中孤单无助的个体命运间彼此毫无保留的交融,也是对一个看似渺茫的愿景的毫不动摇的坚持。这当然是一个奇迹,是爱情的奇迹,也是人类通信史上的奇迹。这几乎是一个建造成功的小小的巴别塔,它穿越了苦难和隔绝,成为人类共筑命运共同体,分担全部苦乐的纪念碑。


但是书信被抛弃了。

开始还有电子邮件维持了一定的交流长度(长度就是深度和广度),然后即时通讯工具来了,音视频等多媒体形式来了,表情包来了。多波次的轮番冲击下,书信团灭。

我有时禁不住想,便捷化生存真的是福音吗?如果快递扫荡了线下消费场景,我们不就被更牢固地囚禁(隔离)在一隅之地了吗?如果无数智能办公和家居设施彻底解放了我们的手脚,我们会退化成ET那样的全新生物吧?或者必须去健身房,花费时间金钱给自己披挂上一身僵硬的肉质机甲?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我们甘愿退回到看图说话的历史阶段,任由自己的语言功能日渐衰竭,连同语言逻辑等认知功能一起退还给仓颉,满足于通过各种表情包传递似是而非的情绪和态度?我们可以在十分钟内发送十几条语音信息,但它们之间没有彼此间严密的意义连接关系,不用考虑上下文逻辑次序,不用遣词造句,以一种粗糙的可以反复修改互证的原生语言状态完成沟通。精彩的意蕴深远的语句大概率不会再出现,更不会被记录。人类语言又回到了文字出现之前的初始状态,这会有什么后果?这一定有什么后果吧?!

更要命的是,沟通被切碎了。

中国人有时会感叹书法艺术难以重现历史辉煌,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书法曾是古代文人的日常技艺,著书立说也好,应试科举也好,鸿雁传书也好,都要展卷挥毫。是这种日常状态既锻炼了他们的非凡技艺,又给了他们最为松弛的有利于发挥创造性的状态。我们熟悉的陆机《平复帖》、褚遂良《潭府帖》、米芾《彦和帖》等一大批古人手札,都是他们在日常书信交流过程中留下的书法经典。而今天我们缺少了这种日常化状态作为背景,书法成了一种专门技艺,大幅缩减的研习人群和实践场景必然导致经典出现的概率大幅萎缩。这和14亿人挑不出11个足球队员是一个道理。

被切碎的日常沟通必然会导致一个更为严峻的后果:涣散的沟通导致涣散的关系。我们不再尝试深入理解对方的所思所想,不再尝试深入地传达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们不再尝试披露心底的动机和行为逻辑,而是满足于传递表层信息,满足于彼此之间的功能性互动,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至于为什么,则变得不重要了。这无疑助长了韩炳哲所谓“功绩社会”的效率导向,从而抽空意义和价值,抽空支撑韧性的渴望,使我们陷入普遍倦怠。

优美而深挚的书信文化并不是人类文明中一个可有可无的盲肠,切除它意味着某种珍贵的丧失。因为那意味着再也不会有《波斯人信札》(孟德斯鸠)、《论宗教宽容——致友人的一封信》(约翰·洛克)、《三诗人书简》(兹维塔耶娃、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致德国友人的信》(阿尔贝·加缪)、《心的岁月》(策兰、巴赫曼)和《古拉格之恋——一个爱情与求生的真实故事》(奥兰多·费吉斯以列夫和斯维塔的一千二百多封“托命之船”为题材写出的感人著作)了,人类品格中深沉优美的部分遭受了又一次严重削弱。


现在来谈谈诗歌吧。作为人类精神活动中最古老的部分,诗歌仍然在很多场景中展示着它的生机。但有时候,诗歌之名被以各种方式盗用,人们以分行的方式写公文、标语、谶词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分泌物,好像诗歌是个垃圾填埋场,必须对所有来路不明的玩意儿虚怀若谷。而真正的诗歌既要承担命运的冷落,又要忍受假货的辱没。

米沃什在《诗的见证》中说:“二十世纪诗歌遭受了‘贫乏和狭窄’是因为其兴趣局限于‘一种美学的,且几乎总是个人主义的风气’。换句话说,它退出所有人共有的领域,而进入主观主义的封闭圈。”由于宗教及哲学领域的一些重要转向,诗歌的愿景也出现了持续萎缩的态势,这导致了诗歌的贫血症,用米沃什的话说,一种“憔悴的小诗歌”成了二十世纪诗歌的主要景观。这种诗因为孱弱而陷入无限自怜,它们通过各种话术为自己像乐高积木一样,搭建合法性的家园,本质上却是彻头彻尾的语言游戏。它们用所谓“纯诗”标榜自己可疑的贞洁,与此同时,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名利场。

朦胧诗之后,公共性也成了中国诗歌大部流失的钙质。虽然值得尊重的探索仍在进行,但大部分诗人躲在自己的影子里,成为网络时代观念与志趣碎片的标准镜像。这种碎片诗歌广泛存在但毫无存在感,既不能进入公共领域引爆某个重要议题,也不能用张力饱满的言辞命名和言说我们的时代,甚至不能在天旋地转的大变局中标记我们的痛感,说出我们的渴望。不学诗,无以言。而学了今日之诗,我们仍然言不及义。

但是启示总会到来,以打工诗歌为先导的所谓“底层写作”给我们带来了意外之喜。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群体,而他们的作品是近年来真正实现了社会化传播的诗歌。虽然面相粗糙,但充满质感;虽然身陷局部,但无比真切。他们从安顿自己出发,无意间却言说了我们的时代。谁说“兴、观、群、怨”已经定义不了今天的诗歌?谁说诗歌无法在新的语境下联通个体经验和普遍关切?谁说价值和意义都已是诗歌不可承受之重?而诗人们必须用轻佻的密语扎紧篱笆,向社会祈求一块保留地,在消费主义的无尽喧嚣中贩卖自己的祖传技艺?


经由疫情的催化,网络社会逐步展现了它的本质特征。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悖论:巨量的信息流动,使所有信息失效了。便捷的沟通反倒使沟通变得艰难,仿佛高速空转的转子,没有产生电力输出。这是一个隐喻,也是一个隐患。一个难以用共识建立互信的精神生态,必然充满裂痕,必然导致极化和冲突,导致逻辑的破损和不确定性的急剧增加。

沟通又一次成了时代的症结,网络不是巴别塔,而是无数言辞的对撞机和加速器。但是在这个议题陡增的年代,沟通遇阻意味着什么?在这个越连接越破碎的场景中,共识的基础在哪里被动摇了?我们要不要试着做点什么?


先贤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辛波斯卡说:“我热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伟大的加缪说:“反抗将其自身的价值赋予生命。它延展在生存的完整始末,恢复了生存的伟大。对于眼界宽广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美景能够超过智慧与一种使人不知所措的现实的搏斗。人类的自尊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景观。”

他们说出了我想说的全部。

生存本身既短促又零碎,而光荣的智识却总是渴望向远处延伸。这本身就包含一种令人骄傲的荒谬,一种无与伦比的自尊的景观。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足以释然,然后就可以欣然地去做西西弗斯那样的荒诞英雄,或者赫索格那样可笑又可爱的书信文化的捍卫者。那些向着世界各个角落日夜兼程的信件是否送达,收信人是否用心捧读也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人怀着沟通之心,幻想世间的一切仍然被某种暂时隐匿的纽带所维系,人和人并不是为了彼此为敌才来到世间,他们可以共情和协作,可以一起为更好的明天而奋斗(当然,他们已经做了很多);人充满劳绩但并不向劳绩本身供奉自己的全部身心,他们省察历史,瞻望远方,吟咏诗歌,时刻默念“生活在别处”,从而实践一种诗意的生存。通过这样的努力,他们发现并努力矫正消费主义的偏执,摆脱“功绩社会”的催命符,把一切让我们陷入可笑的焦虑的有形事功都从任务列表里删除,从而赢得新的解放。


有一天,我突然想,如果用“荒谬的”诗句像“荒谬的”的赫索格那样给天底下的人写“荒谬的”信,是件挺酷的事吧?

仔细一想,这样的信我在2016年就写过了:


我看见你在另一个城市

独自一人吃晚餐

你割破的手指伸进酒杯

搅动,接着把酒液一饮而尽

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

寄到世界上最孤寂的地方


在海上航行了一个月

船长把自己捆在桅杆上

但一个海妖也没有出现

海平线遥远得让人心慌

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

寄到世界上最空旷的地方


雷暴捣碎分水岭的时候

我正在另一个大陆旅行

不远的地方战火重燃

和平协议像多角爱情难以宁息

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

寄到世界上最无措的地方


我泡在酒吧的下丘脑里

基因组狂躁不已

它们彼此拷问

想知道癌细胞在哪个夜晚突袭国家电台

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

寄到世界上最癫狂的地方


我在去北极的路上停了下来

有人正飞往火星

更多的人飞往冥界

我抱着自己的里程表彻夜难眠

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

寄到世界上最恐慌的地方


我已经有些老了

但体内幽禁的那个少年仍在叫骂

那么多黄昏在排队领取街灯

书房里的所有书籍都哭累了

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

寄到世界上最倔强的地方


噩梦正路过两千年后的一座城池

厌恶地在后视镜里看见一个怪物

巨大的头颅像雷达一样惊恐地旋转

仍然没有发现频率相同的信号

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

寄到所有你在的地方

(拙作《于是我开始给你写信》2016年8月)


现在,这种荒诞的书写还在持续,而且还写了不少,估计还会继续写下去。我当然渴望有人在某个不眠之夜能够耐心地读完其中的某几封,然后心有所动,并且起心动念,决定“做点什么”,如此,于我就是莫大的福音。


2022.9.7


凝视荒诞的灵魂诗学——读任白《信——》

张学昕


几年前,在评论任白的长诗《耳语》和《情诗和备忘录》时,我就意识到任白已经悄然完成了一次诗学的自我整饬和超越,实现了诗学话语的自我调整和自觉嬗变。可以肯定,那是一场诗学经验的自我总结:《情诗和备忘录》延续着《耳语》的精神向度,继续承载着任白诗歌始终没有放弃的精神和美学使命。正是那时,我开始意识到任白诗学价值的不可忽略性和崇高性,以及其间所潜隐着巨大的担当性和人文精神。现在,任白又拿出了他的一组新诗《信——》,并且表现出更为非凡的精神穿透力和艺术表现力。他又开始极其自然地赋予自己的思索以一场诗学的漫漫行旅,充满内暴力的诗句,仿佛有一场灵魂的炸裂,涤荡着存在的荒诞性,反思人性和事物的多重性。也就是,他再一次打开自己灵魂的窗口,继续实现着作为诗人对世界、事物和新的生命图景的感受力和破译、阐释存在结构的激情。不同的是,任白似乎找到了另一条曾被我们忽略和放弃的道路,这条道路,同样是诗人心灵与世界链接的曲径。我们看到,这组诗里的每一首,都是有着深刻的文本和精神依据的,任白从容地在那些既往的经典文本的“源头”里,找出了唯有诗歌可以传递和释放出的不可见事物的精魂,以及沉潜于心灵已久的图景,从此出发,击穿存在的悖谬和荒诞,整顿自己荒凉的内心。正是在这里,我们分明看到属于任白的个性诗学——灵魂诗学的诞生。

在那篇关于任白的文章中,我曾写道:“何谓诗学、何谓诗歌的本质性问题。这些,也许是任何一位伟大诗人内在的诉求。无论是《浮士德》《欧根奥涅金》,还是《神曲》《唐璜》《荒原》,莫不如此。因为,诗人对一个时代的感受力,对一个时代的判断和诗学命意,一定首先是从情感和精神层面切入的,唯如此,才可能让历史和现实的钟摆发生一场有效的调试。这里,我们首先应该小心翼翼揣摩的,则是任白对缪斯的选择。他将缪斯作为灵魂的载体,或者‘引路者’,在一个纷繁复杂、历史转型、灵魂畸变而又需要重新‘启智’的时代,继续一场炼狱般的精神探险。任白是一位极其富有耐心的诗人,他能从现实的‘乱象丛生’的微观与宏观、具象与抽象中,质疑和叩问存在性,寻找尊严,发现生态和人性之间的联系或错位。任白的生命哲学,体现在他诗歌的字里行间。在他看似含蓄、优雅、婉转、惆怅的诗学形态中,隐藏着他对现实、自身及其历史悖论的心灵博弈。”由此可见,任白诗歌写作所显示出的精神格局、诗人主体性和文本质量,确实为当代所少见。

毋庸置疑,我前面所提及的《神曲》《浮士德》和《荒原》几部经典诗作,从两个不同的精神和灵魂维度,书写生命、命运、精神、信仰、价值观、灵魂的真实状态,呈现人、人性在存在世界荒诞中的困顿、挣扎、求索、救赎和超越,创造性地想象人、神与魔在不同界面上的对峙,凸现出文化巨大的多样性、复杂性、含混性状态及其精神存在的可能性。《荒原》注重对人与外部世界的整体结构性关系的赋形,《浮士德》偏向于上帝、魔鬼与人之间重要关系的纠结和博弈。而中国诗人屈原的《天问》和《九章》,则可以视为由诗人的生命主体所迸发出的无所不包的有关人与自然、人生、命运和价值全息图景。可见,追问和沉思,穿越表象之后的“二次成像”,构成诗人写作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而最能遮蔽、束缚诗人对时间、空间维度和灵魂辨识度的因素,则是沉积于表象背后无所不在的荒诞。我们的生活和存在,正在被什么东西覆盖着?对意义和价值的追问再次构成我们的“天问”。而任白正是我们时代一位以诗歌写作不断发出“天问”的执着叩问者。


究竟是什么消失了?一筐一箩的隽语?

还是它们应该发出的声响?它们的笔画刻下的痕迹?

还是创造它们的嘴巴、手指?嘴巴和手指的主人?

人的眼界和心胸?胆气和愿力?赤诚和良心?

这个残酷的问题几乎纠缠了我大半生


那么,如何洞悉并面对生活世界的荒诞?诗歌的使命和担当是什么?诗歌的力量如何穿越俗世的一地鸡毛,获得对现实的超越,呈现出生活美学的价值与魅力?这些诗学问题,始终困扰着诗人任白。

现在,我在任白近几年的诗歌里,看到他在对现代生活的艰苦思索中,以其精细的感受力竭力寻找人的精神结构,以期唤醒物态化、符号化、网络化现实所造成的人性、灵魂的变异,尤其是世道人心难以消除的诸多精神悖论。我们也更为强烈地感觉到他正沿着求索以上母题的路径,努力挣脱幽暗,写出现实永恒的温暖。在此,我也再次看到任白诗歌写作难以估量的巨大潜力。而《信——》,则是任白对存在世界深度长考,之后经历“二次成像”,可以视为诗人向现实世界所发出的心灵独语、迷惘、困顿中的心灵挣脱。

可以说,任白携带着他诗学的“二次成像”穿越时空,或者说,与人、事物、文本进行“隔空对话”。它是直观的、感性、片段性的,甚至是灵感的,饱含美学意绪的。这一次,任白空前地扩张了自己的想象空间,直面生活和存在世界的文化“变质”,与坚硬社会现实撞击,破除电子、互联网的新媒体制造的诸多幻想,在“怀旧”中找回濒临弥散、消遁的人心的温暖和真情。我想,这些可能就是任白写作的精神起点和抒情伦理。


关于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小说《赫索格》,任白表达过这样的思考:“我武断地认为,赫索格之荒诞是对另一种更大的荒诞的无用但却珍贵的反抗。已然登场的消费主义切断了以往的价值链条,它在人的全部感官里生根发芽,成为绞杀人的身心原生态的侵略物种。这是一个自工业革命以来的又一次人的突变,因为那些还怀有某些古典执念的人发现,同自己进行的艰苦斗争成了有史以来最无胜算的战斗。”主人公赫索格以书信的方式与整个世界进行对话,我们感到他的每一封信,都代表他灵魂的神情和内心的不安与焦虑,都不断缓释灵魂的孤寂,以对抗存在的荒诞。可以说,赫索格是一个悲剧人物,这个文学形象,始终缠绕着任白,成为挥之不去的一个“幽灵”。

于是,他选择了以诗代信,仿照赫索格开始向远方和内心发信,从远方到远方,从内心到内心,或者,一次次让内心产生回响。他在不断追问,思索存在世界的既有秩序,生活的图示和世道人心的法则,究竟可能形成怎样的形态?信,成为任白追问的管道,当然,也可能是黑洞。


来信了!一些神秘而又热切的字符

乘着纸船靠岸,它们敲门的方式非常特别

时断时续,似有似无,像被忍耐的泪水反复浸泡过

等着同样的忍耐来认领


于是,信最终成为“敲门的方式”——撞击心扉,拨弄心弦。那些在生活中遥不可及的、斑斓的思想和自由,成为诗信传导的现实。当然,每一首“诗信”都“有所指”,这也是“破译”这组长诗的密钥,像赫索格那样,任白首先进入到不同的文本的密林,再将其间蕴藏的“真实”传递到匮乏的现实。

不消说,一切都无法从表象中看到真实,但是却能够在沉潜的情感里隐隐地浮出地表。因此,我还是感到任白写得并不轻松,反而愈发沉重,甚至陡然生出莫大的悲剧感和无奈。任白不知疲倦地、反复进入像索尔·贝娄、王小波、米开朗琪罗、陀思妥耶夫斯基、刘慈欣等人的文本和内心世界,发掘他们的精神品质,寻找对话的可能性。任白说:“无数后世出版的书信集不但成了研究作者生平和思想脉络的重要文献,同时也是考察所处时代的最为真切丰富、肌理清晰的文本。”显然,他的目光和神经,已然完全被自己的书信、自觉的追问所深度统摄,他的自我突围有了一条具体清晰的道路。

然而,任白的无奈和悲哀同样来自于对于诗和书信的当下写作状态的一种清醒认识:“公共性也成了中国诗歌大部流失的钙质。虽然值得尊重的探索仍在进行,但大部分诗人躲在自己的影子里,成为网络时代观念与志趣碎片的标准镜像。这种碎片诗歌广泛存在但毫无存在感,既不能进入公共领域引爆某个重要议题,也不能用自带魔力的言辞命名和言说我们的时代,甚至不能在天旋地转的大变局中标记我们的痛感,说出我们的渴望。不学诗,无以言。而学了诗,我们却仍然言不及义。”作为一个执念于灵魂救赎的诗人,任白不得不正视“碎片诗歌”“言不及义”的“钙质流失”的窘境。

或许,我们可以在欧阳江河的长诗《凤凰》的一段诗句中形象感受到任白所忧虑的“碎片诗歌”产生的人类生存境遇:“然后,轮到人类以鸟类的目光/去俯瞰大地的不动产/那些房子,街道,码头/球场和花园,生了根的事物。”在这里,欧阳江河显然是在借“人类以鸟类的目光”这样的一个预设视角,逼视人类、人性如何逼仄地收缩自己的视域,如何退回到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的悬浮状态。或者,我们可以从另一种审美维度来理解,人与鸟是否正在形成一种莫名的“互文”,从而引发我们的深度思考:究竟是鸟儿飞起来审视人类,还是人类已经无奈地形成鸟的姿态,对“不动”的事物及其状态以显示“人与人的区别”。我们忧虑的是,人与人的区别会否变得比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更大呢?而这种精神、灵魂的畸变,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一种事物的“湮灭”,即传统的书信,优雅的书面语和古典的思想、文化,在我们生活中渐渐变得稀缺甚至消逝。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沟通的道路,彻底被互联网、微信、抖音、小红书等等所覆盖,以汉字书写的纸媒被视频和“语音”所消解。已有的交流方式发生根本性改变。在这组诗歌里,诗人把道德选择、创伤记忆、家国之思,现实悖谬,诉诸字里行间,在某些作家、诗人的文本、典籍中爬梳现实剧变。我们深切感受到,诗人既是记录者、思考者,也是从容、隐忍的“清道夫”,或者,更像一位当代捍卫人性真实、呈现真相的“堂吉诃德”。

实质上,任白的这组诗歌,就是互联网时代的人性之思和人性探寻,是呼唤之诗、忧患之诗。同样,也是他试图重新建立一个内心现实、心灵现实能够相互交集的精神性结构。任白将这种诗信,作为心灵的使者,直接过滤掉荒谬的表象,悬浮的精神的滞涩。


是不是所有祖先,在你们面前都像单细胞动物一样可笑

像在衰老面前变得狂躁的阿尔兹海默症患者一样可怕

不,人无法从自己身上跨过去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这和技术飞跃没有关系,人类有一些古老的难题

(《人类有一些古老的难题——致女儿》)


我用了整整两天时间看您的信

那些写给挚友、助手、艺术家、红衣主教和教皇的古老函件

在信中,您的角色是亲人、管家、财务总监、仆人、经纪人

只有很少情况下,您才像是艺术家,或者建筑设计师

(《因为肉体,我选择相信灵魂——致米开朗基罗》)


上面两首诗,任白将思考的维度指向了伦理和艺术。所谓工业时代、后工业时代或者什么“互联网时代”,统统这些称谓和命名,已经难以描摹、概括一个时代的物质、精神双重的特性。人类所面临的诸多的问题、难题和困厄,正在渐次浮出地表,我们的心理、精神和灵魂,到底应该怎样应对?


说到底,任白就是要建构我们时代诗歌写作新的感受力形式,同时,向现实发起精神性挑战。这种抒情方式的选择,让我们意识到了诗人自身的困窘、矛盾和心理伤痛。那么,以文辞优雅、深邃的“诗信”作为穿越现实荒诞和危机的手段,通过若干与不同人物的隔空对话,把自我的命运剖白与数百年、数千年或当代人的故事、事物连接在一起,我们以及诗人任白自身,不会觉得这同样是另一种荒谬而悲哀的选择吧?

我始终认为,诗歌对现实和存在世界的精神美学、灵魂坐标和现实哲学的抽象能力,是建立在巨大隐喻图景中的象征性装置,它可以直接对应矩阵般复杂、玄妙的人类心理和灵魂结构。诗歌,就是要尽最大可能从其自身特定的想象方式、思维状态重新进入生活,在自己独特的审美维度上整饬世界、人性和心灵的谱系。在任白看来,我们“可以欣然地去做西西弗斯那样的荒诞英雄,或者赫索格那样可笑又可爱的书信文化的捍卫者。那些向着世界各个角落日夜兼程的信件是否送达,收信人是否用心捧读既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人怀着沟通之心,幻想世间的一切仍然被某种暂时隐匿的纽带所维系。”我相信,任白就是在这样的信念、憧憬中开始他的“诗途”之旅。诗在途中,这是一个多么微妙、神奇、冲动又饱含深情的情境。任白的每一首诗,都是一次独特的行旅,都是一封信件,又是一封情书、一则心语、一则日记抑或是一个拟像的世界,它们频频穿透荒诞,穿越人与人彼此的隔离或阴影——“抵达”一段可持续的旅途。

在组诗里,任白,或者说,抒情主人公完全是一位思想者的形象。“思想”伴随着情感的潮汐一起涌动,文化、文学抒情性的张力以空前之姿降临,人情、世情和人性的冲动,生成一股强大的能量,衍变为诗性的感召。以往所有关闭的门扉,都借助诗人的人格和才华去推开。这个时候,诗人不仅仅要谛听整个世界和宇宙的声音,更要穿越人心的断裂带,穿越时间,在抵达另一个内心的同时,回到自身,回到生命的原点,重新找寻生命的“烟火气息”。我尤其看重《人当然应该成为巨人——致王小波》这首诗。这是一次与“亡灵”的对话,它刺破了俗世纷繁凌乱的种种漂浮信息的谜团,凭借对现实极强的感应力,而且,还夹杂着纯粹的“痴气”,情笃深至,彰显出生命的内力,隔世呼唤:“想来你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五年了,四分之一世纪/那是一个时间密度十分惊人的隧道,我们侧身而过/沿途留下很多衣物和皮肤,它们都变小了/而我们成为庞然大物。”这里,显然存在一个“错位”的时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们仿佛是“历史遗留物”,与“衣物和皮肤”一道,企图向王小波“传导”信息,做出某种衔接。那么,王小波离场后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我们自己曾留下了什么?当我们穿越这条“时间密度十分惊人的隧道”后,我们在谈论世界如此剧变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们真的成为“巨人”了吗?早已不在“现场”的王小波,会否嘲笑我们的荒诞和自大?我感觉任白在有意挑战当代诗歌的诗意范畴,在这里,王小波似乎正在成为一个历史或考古学的维度,或一个与现实之间充满张力的语境,成为我们这些“当代巨人”“庞然大物”的参照系。人当然应该成为巨人吗?表面上看,这是空间诗学的抒写方式,实则是“灵魂诗学”的比赋。“讥笑已经习惯自我讥笑的时代/唾弃已经乐于自我唾弃的巨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异境?很多东西被抽空了/更多东西被填充进来,整个系统被重置”,这里,最终“被抽空了”的都是什么?“系统被重置”之后,我们要怎样重新思考我们在当代世界所处的位置?我们与历史、现实、时代的实际样貌之间,有着怎样的距离?倘若拉开这个距离,在个人的时间节点上,与历史、现实或存在之间会构成怎样的反讽?


一直抱着常识这杆大枪

打光所有子弹,打赌荒谬的战线有一天会自行溃败

是的,在一个毫无依傍的空间里生活真是艰难

明明失重了,却并没有跃入太空,无法亲眼见证

地球只是一滴蓝色的眼泪,所以痛哭也是可笑之事


在此,我们感到,常识,依然无时不禁锢我们的认知,即使在日常空间里,我们也可能会“失重”。在宇宙的秩序里,地球和我们都是如此之渺小,以至于唯有抛弃常识这只“老枪”,我们才能意识到自己灵魂、精神空间的逼仄。也许,王小波早已意识到这些,我们原来书写的历史竟然都是《巨人传》的翻版或克隆。

那么,我们在现实里又是如何失重的?我们的肉身和灵魂,又是如何被现实抽空的?这些命题,都牵引着读者与诗人共同进入反思的层面。无疑,情感动力与灵魂叩问,构成诗人的主体性诗学,这也是现代中国心灵诗歌的思辨潜能。在《但愿迷途未远——致自己》中,诗人写道:


但有些东西一直在空转,食物、记忆、电子产品和全部腺体

我们被各种耗材充满,成为历史上最忙碌的宿主

世界不断打开,一层又一层,像一丛疯掉的洋蓟和猪笼草

我们打开全部感官,跟踪和喟叹

又像秋天的蒲公英,在山坡上把自己炸掉

一个持续展开的时间和无限敞开的空间,再也无法闭合

再也无法为自己建立内部秩序,甚至内部也在不停地翻转

再也无法找到一个自洽的逻辑,甚至逻辑也在反噬

我的朋友,未来已来


这无疑是执着于现实的自我反省。虽然任白倚重“诗信”这种形式,但是,更重要的是,他要以此来对峙当代生活中存在的荒诞和悖谬,反抗真实人性被“网”的“空转”的笼罩和挟持,摆脱自身“被各种耗材充满”的困境。于是,他在反抗中寻找一种新的链接情感、道德的真实事物或物象。是的,就在某一天,许多人或许会突然发现,人与人已经没有真正的对话了,都被零碎的唾液所湮没,那种质地醇厚的东西被虚拟的事物所覆盖。于是,人的灵魂逐渐丧失,被互联网这个绞肉机搅碎——事物碎片化,时间被分割,空间被阻断。因此,任白就开始穿越,既与古人对话,也与当代作家或文本对话,与所有智者对话,有时亦喃喃自语。最后,他或许能够抵达平静,获得灵魂的安宁、提升,重新雕刻时光,恢复或重建理想的精神时空秩序和传统的心灵语境。

也许,现在我们愈发清楚,任白的这组诗为什么命名为《信——》。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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