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苏子

                                                     
一个很大的雷声，震动我深睡的头脑，我好比突然被人推醒一般。我睡眼蒙眬，向四下里一看，想知道我是在什么地方。真的，我已经临着苦恼的深渊，这里面有无穷无尽的悲声哀音，聚在一起，就和雷鸣无别。这一个深渊是如此昏暗，如此幽秘，而且云雾笼罩，我定神向下面注视，竟一物不辨。
                                        ——但丁《神曲》Inferno.IV
 
【壹】
只是一种负担吧。
好比之前负担的，
生命不可或缺的惯性支出，
心灵的井然有序靠它维持。
既然这次，生活（又）看到她，
给她诸多细节。
要她承受、忍耐，安于寂寞。
一切都会过去，
会在心灵深处化为乌有，归于记忆。
是的，要等待。
自三月下旬，小区封控。
（也是避开恶棍最好的办法？）
她和邻居们一道，
戴口罩，测核酸，
在所有常规派送叫停，
入（微信）群，团购，
以非常规的方式，
（令人费解的正是它的应运而生。）
去小区入口取回肉、菜、水果，
取回消毒液、懒人抹布，
各类调味品。还有咖啡。
她筹谋口粮，加购米面，
可乐（会成为硬通货？）。
在千万人口城市生活，
二十年来，是第一次。
（因为罕见所以生动？）
那被认为理所当然的（安定），
引以为豪的城市繁荣，
经不住“一夜过去”，
犹如不眠的阿尔古斯〔1〕酣睡。
街巷沉默，剧院沉默。
然后延展、复制，
无边无际。
足可催生引人入胜的故事，
（往往是悲情的）
或经得起推敲的文学。
（往往是荒诞的）
可以重读《百年孤独》，
或得到真正的孤独。
眼下，她有吃有住，
不曾流离失所，贫病纠缠，
尚不属艰难的一群。
艰难的一群，领受各样的艰难。
那被早早罗列到苦痛名单的，
被认为自然大法中的沧海一粟。
那“唵（ong）”声中的万千之音，
有人们沉默的声音，
人们在细雨中呼喊的声音。


【贰】
现在我们可以走下幽暗的世界去了：我在前面，你跟在后面。❶

愚人节后一天，女儿抗原阳。
（不祥的“扎伊尔”钱币落到手里）
瞬间（不会更久）紧张过后，
可以感到——
一种更大的力迫过来，
追光灯尾随，
安全的路人甲，
沉默的路人乙，
温顺的素人由旁人串演，
呵，《局外人》也只有加缪写成。
而她被推出来，
（家居衣裤，素面朝天）
说起前后原委，来龙去脉，
不比说“地球像个橙子” 〔2〕容易。
要说怎就感染了呢？
次替医用口罩，醇类消毒剂，含氯消毒剂，
事实上，敌不住空中小小一颗气溶胶吧，
那从石榴树叶的缝隙，
从车阶草的飞叶，
从眼神不及处，
从1.9米成就剧情的疏忽中爆开——
以兑现年轻的富有生命力的
新冠变异毒株奥密克戎BA.2——
“超人”哲学的深刻。
（一点不像可爱糖果小动物生意引起的失眠症蔓延〔3〕）
一个八年级学生的居家日常，
无非是心安理得和电子产品，
及学习相关的各类物什呆在一起。
只是上次下楼测核酸转回，
渐渐有些不适，
鼻塞，乏力，
嗓子疼，但不见得严重，
也不咳嗽发热。类感冒初期。
（也不像任性的顶可怕的小虫子流行病。）
无非多喝水、吃药、休息，
烧艾草水泡脚。
看女儿照常听歌、画画，
又及时提交作业，
一个健康人的自信，
未见得消磨掉多少。
倒是加码管控，
袋口束得更紧，蛮力用尽。
日常便利便被彻底禁锢。
她采买的食物，
得靠善良的邻居帮着从一楼，
或从小区入口取回，
放到家门口（门磁并未及时安装）。
隔门听到动静，
猫眼中影像闪过，
那必是邻居夫妇中一个，
小心忙碌地下楼（手执消毒喷壶），回来，
然后敲敲门示意。她也敲敲门回复。
是的，自楼里有感染者，
大家承受各种抗疫措施引起的不适。
忽略日久的邻里互动，
串门、同搭电梯，
近距离聊天已无可能，
扔垃圾（一户一人），
也要在微信群提前报备，
错开下楼，以免邂逅。
奥密克戎无意促成的邻里关系——
因自然地撤去或添加（外力），
让处境相类的人亲近起来。
（历来莫不如此。）

【叁】
一个灵魂进来的时候，不得不把自己的过错一一招供出来，于是那判官用尾巴绕他的身子，绕的圈数就是犯人应到的地狱圈数。许多犯人拥在他的前面，他们一一自承过错，尽旁人听着；最后，一个一个地被旋风刮下去了。❷

第二日，晚上，
医生上门给女儿做核酸复测。
继续等待……
像经验老道的医者，面对病人，
有时一连数日，除了等待，
什么也不做相似。
但太阳升起落下三回，
复核结果一直未出。
数据迟滞，（给谁）又添了皱纹？
更不消说一切商业场所关闭，
又医院急诊关闭，门诊关闭，
生命通道不通。
“病人无法入院抢救，死亡。”
“120急救车未向患者施救，死亡。”
使人傻傻分不清究竟——
哪种土壤养成了黑暗之花？
那无可形容的，
只可能更大损伤的，
连成一片内心深处的忧愁、恐惧。
日复一日，新的愁苦覆盖旧的，
新的恫吓又将其压抑。
幸运的是，女儿居家几日已经痊愈。
“我好得很。”孩子说。
但就在同天中午居委电话打过来，
说孩子一会儿要转去方舱。
转去哪里？
能不能申请居家隔离？
复核结果为什么一直查不到？
能不能再次申请复核？
能不能家长陪伴？
统统不知道（日益显现的诟病，哦，
一个《恶心》式黏腻黝黑的洞）。
“让孩子带上行李，
穿好防护服去小区门口等。”
开门，有防护服事先丢在地上，
是暗地提供了服务，
却不及阴谋的诡异，肃穆，
它是平庸且乏味的，
甚至带不起一次生动的争吵。
而她需要一场争吵，成全一次有效的争斗。
“孩子不能一个人去。她还未成年。”
“拒绝去的话，一会儿警察会来。”
“可以的，让他们来……”
她拿着电话的手停在空中。
无论怎样……往深里走去，静下心来。
到饭点了，简单做几个菜，
厨房油烟团团的，
吃饭时，民警电话过来，
说话挺和气，
说，按政策，孩子得去，
但今日起家长是可以申请陪伴的。
“哦？可以？”
她脑子里顶顶坏的念头，
往后退了一点。
“等我这边落实好，给你电话。”他说。
她把消息转述给丈夫、孩子。
最坏的情况——
她想起子弹穿过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4〕的背部，
却未损及任何要害。
哦，那定是无所不能的神的恩德吧？
而之前，那些被感染的孩子，
在短视频里看到，
甚至出生才几天的婴儿，
怎样离开父母，独自在隔离点等待康复。
那一个个被为难着，
却并不知自己被为难的小身体，
那穿着纸尿裤，
从碗里抓饭粒儿喂自己的小女孩呵，
今后，将怎样理解或谈及“平庸”的恶意？
她的孩子十四岁，是虚张声势的大人了，
知道宽慰母亲，
“不怕的，真要一个人去了，
我可以帮着照顾更小的孩子们呢？”
呵，真要那样……
她沉默着，随便扒拉几口饭，
帮孩子收拾行李，书包，带上一些吃的。
还有充电宝……还有……
又有电话过来，还是刚才的民警。
说妈妈可以和孩子一起出发，
和居委也沟通好了。马上走！
她听了，觉得高兴，
又懵得一时想不起自己要带的东西。
电脑，衣服，药……隐形眼镜，
书，太沉了。放进去，又拿出来。
居委又电话过来催她们出发。
五分钟后，母女已经在电梯里。
和邻居们告别，
@亲邻们，我们出发了。她微信里说。


【肆】
你也到这个苦恼地方来么！你怎样进来的？你得了谁的允许？你不要以为地狱门很大，可以随便闯进来呀！❸

她们上了转运公交。
车上乘客都阳了。
她最近一次核酸报告等待上传……
结果怎样，已经不重要了。
防护服瞬间将她闷出一身汗。
女儿头发也湿了，
她把防护面罩脱下来，拿在手里。
窗外，春日正劲。是好的。
汽车大段大段劫掠这虚空，
既不向下，也不往上。
她们母女不可知的下一站，
也尽在这虚空中。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有钥匙丢在林中空地，捡起来就是了）
去，就是了。
到中转站，下车，就是了。
遭遇一座五六十年代的破旧仓库，
打量曲线柔和的穹顶，
岁月的包浆是她热爱的，
也仍将是她的热爱。
只是那里一些污迹斑斑的椅子，
一些散架的行军床，
不知什么人用过它们，又丢弃它们。
而此刻，她要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
给等消息的孩子班主任发信息。
一个生手告诉另一个生手，
让“孩子被转运”的不安掀起
不得已的动静罢。
有一会儿，她在休息，
既不忧虑也不高兴。
像上了岁数后，
生活所能提供的节目如此有限，
以至于不需特别用心谋划，
而日渐松弛下来。
尤其新认识一起被转运的邻居们。
一群同命鸟儿吧。
大家推着行李，互相问候。
“拉去哪里”的愁苦也并不显得汹涌。
（很多人居家几日，抗原已经转阴。）
哦，挣扎的美呢？
慈悲和正义，
正将一群无信仰的骑墙派忽视。〔5〕
当汽车往东走。
“＊＊北路”第一次被司机说出，
（呵，盲盒打开）
才十几公里……。
（语调传达天真的快乐，想要鼓掌？）
事实是，因为一个好勇念头，
使得当天转运车辆太多，
（往各居委下发的名单雪片般飞舞）
所有车辆滞阻在路上，
暮色沉沉，
像净界山〔6〕祈祷的无数黑影。
从下午三点直到晚上11点，
（唉，可怜的肾炎病人和糖尿病患者。）
＊D93098有幸挪到舱门附近，
因为长久没有进食，
也不方便喝水，
大家于是乎显出病号该有的样子来，
疲倦、烦躁，不时抱怨。
司机委顿地坐在驾驶座上，
倦意从他密不透风的防护服一点点渗出来。


【伍】
那里空气温和，阳光普照，但是我们与人落落难合，心中藏着一股火气；现在我们惨淡地没在黑水污泥之中。’这就是他们在喉咙里哼的曲子，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把一句话说得明白。❹

三十分钟后，
（自然不比中世纪的半小时更慢），
“3号”双开铁皮大门徐徐打开。
喇叭指示＊D93098进舱，
沿水泥便道缓慢往前。
呵，还不适应这白得刺目。还不瞌睡。
在铁皮大门重新被关上（不曾听见那回响）。
女儿说，有点酷的。
这一栋栋打包箱房，
一排排，复制出令人困惑的规模。
为了达成一种强调，在夜色包裹中，
“来到”类世界末日的戏剧性时刻。
她做了日久筹备，
此刻，作为参演者，从车上下来，
专注地听喇叭里的声音：
（黑色穹顶似乎又将它放大）
请大家拿好行李，按家庭或性别三人成组。
难道不是去往异星？
或在地震般呼告声中登临幸福之地？
“三人成组”——她和女儿，
一个黑瘦且上了岁数的阿姨是新加入者。
大白给她们每人递了盒饭，
指示大家朝楼栋走，
有空房间就入住，
此种选项，想必是
选择困难症或拖延症患者的死穴吧。
但她是沉着又敏捷的，
让阿姨一路紧随，
行李箱的轮轴声从上下前后传来，
（铁皮箱房又将它放大）
她们纵深走了约百多米，
果断地折上二楼，
走进紧邻盥洗室的一间。
房间二十平左右，
放了三张铁制单人床，
都铺了格纹床垫，没有床单，
一床被褥，没有被套，
和一只装了塑料袋的枕芯。
（特意没有拆开）
房间里安装了空调（不知道能不能用），
热水器是用不了的，
除此再没什么。
比起某些隔离点千人一室大通铺，
二十四小时过分充沛光照，
以及卫浴资源严重不足。
这里倒像是有意要维持便捷和体面。
阿姨要了靠窗的床，女儿睡中间，
她则睡靠门的位置，挨着过道。
阿姨进门就躺床上了，
晕车将她体力耗尽（而不是其他）。
她想安排洗漱，却发现没有热水。
想让孩子吃盒饭，
孩子说不想吃。
房间和卫生间没有窗帘。
在自助扫码填写入住信息时，
阿姨说不识字。
也说不清自己姓名，
哦，不要紧。
有身份证就好，
手机壳后面的联系号码翻出来就好，
一一填写完毕。提交。
已经一点钟，
要学会嵌进缝隙中入睡。
让女儿去卫生间就冷水刷牙洗脸。
阿姨却突然说自己带了电水壶来。
“拿去用。妹子。拿去用。”
于是，她很快烧了温水，
打湿毛巾让孩子擦脸（没有脸盆），
擦脖子，擦手。
又把水烧开，给保温杯加满。
给隔壁邻居的水杯也加满。
所有这些得以保留的日常动作，
让她重新获得平静和力量。
临睡前用枕芯的不透明塑料袋挡住窗户的下沿，
一一回复家人信息。关灯，向着虚空，
存储愁苦多过恐惧的第一夜。

我祈求，美丽的修普诺斯，
您怎样让古老的克罗马农人②安睡，
就用同样的方法也让我安睡。
您让他们睡在草窠之中，土砾之上。
我也当睡在草窠之中，土砾之上。

直到，翌日，
太阳从东山升起，早早的，又被我看见。〔7〕

【陆】
靠近的或是正在进行的事情，我们的智力及不到；除非有人来告诉我们，地面上的现状我们是不知道的。由此你可以推想到，在未来之门关闭了以后，我们的知识就要完全熄灭了。❺

翌日清晨，不过五时三刻。
整栋铁皮屋经不住有人来回跑动，
像要散架一般。
她的并不清明的梦被打断了。
仓促间，起身下楼，站进人流里。
在并不高远的天空下面，
在寒气尚存的晨风中，
疾步拐过几个陌生过道，
为拿到一箱最迫切的生活物资，
她明白必须泼辣，勇猛，
尤其一些人在她身前走着，
又一些人在她身后。
（人世处境莫不如此。）
但纸箱很重，
腾挪、拖拽、拉扯几尺远之后，
不得不停下来，踌躇着。
好在新认识的邻居帮了她，
一辆路过的手推板车，即升级的物流方式。
运气属实不坏呢。
她搬物资进屋时，阿姨刚醒。
于是，又和阿姨出去，
在更远地方拿到纸箱。
看阿姨轻松将纸箱提溜到肩上，扛起就走。
她不由惊讶，
体力劳动意味着对灵魂的拯救〔8〕。
也让劳作的男人更易得到家主地位。
此刻，跟在阿姨后头，
又拿到新的枕芯、床单、被套。
一心只想安排起生活，
全不计较一根油绿无花的瓜藤，
可否结出可喜果实。
她回屋，打开纸箱，
里面有一箱矿水（雀巢优活），
一个电水壶、一个便携吹风机，
脸盆、毛巾、拖鞋，
五个衣架、六神沐浴液、
洗发水、奥妙洗衣液，
一包抽拉纸巾，两个卷纸，
一卷垃圾袋。还有一个耳机组合。
这时，早餐也来了。
大白分发到门口，
有豆浆，鸡蛋，肉包和烧麦，
都温热着。一人一份。
她出了许多汗，劳动之后。
坐在床沿上吃起来，喝着白水，
淡淡忧愁从杯底泛上来。
女儿还在睡。离网课还有一小时。
阿姨吃过早饭出去了。
她整理物资，
在时间里进进出出。
50-202有她无意得来刚刚好的生活，
是之前绝不会想到的。
事实上，素常生活充斥过分舒适和浪费，
许多奇妙构思的产物撩拨她的欲望，
让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知道贪吝者和浪费者，
会下第四圈地狱，
和守财魔鬼普鲁托〔9〕为伴。
但她听之任之。
因为她不是基督徒。她还没有信仰。
她以无神论者身份打听孩子网课的事，
理解了方舱昨天才启用，
无线网络是没有的。
而移动网络支持的网课时断时续，
小女儿除了自学所有科目，
没有第二种办法。
她小心绕开闷气周边，
沉默着烧水洗澡，
一心想让身体松快起来。
这两天咽喉有些干涩，但不很严重。
些微疲倦，也不构成大的困扰。
她洗衣，晾晒。
太阳热烈，照见整座方舱。
一栋楼16个房间，四个公用卫生间，
两栋相对的楼组成一个楼组。
差不多50个楼组，
能容纳近5000（一艘歌诗达邮轮的容量）。
她居住的小区1500人，
仍处在小区封控中，
其他小区也少有例外获得自由。
一个社区像一座孤岛，
也像一只只洁白的羊，
由吹芦笙的牧羊人看顾。
时日绵延。
吃了午饭（有咸鸡腿，辣豆芽，
西葫芦炒胡萝卜，红烧五花肉）
哄逗女儿戴了口罩，
母女俩从房里出来。
循水泥便道慢走，
天空没有鸟儿，云朵了了，
两侧大片大片新翻的泥地，
像犁耕好的肥沃水田，
间种起一个个铁皮房子。
楼栋口大堆餐盒、卫浴垃圾，还有纸箱，
在太阳下暴晒，
以取代花草树木可喜的存储。
人们散步、喝茶、聊天，
铁栏杆上，窗棂上，
衣物在阳光下都找到安身之所，
随风怡然的样子，
像同屋阿姨松快自在的方舱生活。
阿姨姓徐，六十一岁，
黑亮面皮，瘦高个儿，江西鄱阳县人。
进城做道路保洁好些年了。
得空收点废品，开支日常。
工资则每月储存起来。
是笃实快乐的劳动者。
即便感染了奥密克戎病毒，
胃口也很好。
顿顿双份餐盒，也都吃完不浪费。
饭后，也不休息，出门遛弯闲逛。
又新攒不少生活经验，
在方舱物资发放的混乱中，
靠着观察和耐心蹲守，
不时给女儿弄来酸奶、苹果、橙子，
也有很难弄到的杯面。
她不吝分享狩猎所得，
在生活用品被一一冠名“物资”的当下，
她的女儿，托阿姨的福吃得挺好。


【柒】
我们不如在这里站一回，等我们习惯于这种可怕的气味以后，我们再往下走，那就不必担忧了。❻

她感到疲惫。
小睡后，
起来收晾晒的衣服，
看余晖落在西侧楼组中间，
照见二楼走廊尽头，
一对手牵手的情侣。
他们自成一体，
对周遭适度冷漠让他们专心恋爱。
（更大的风险）
他们被爱控制，也因此受累。
而远处，刚被拉来的愁苦一群，
又一群……
昨日新增无症状感染者已达25000人。
（悄没声息中，又办完了这许多。）
全民核酸的巨大分母撑起声势和效率。
那一大摞新添名单，
（漫长不尽的人流〔11〕，容不得细看。）
不及转手送来这里。
她躺在床上，觉得比起白天，
喉咙愈发干涩了，
也失了嗅觉。
楼下大堆日积餐盒的馊臭味，全闻不见。
这无关紧要的伤害，
比不上南方城市失眠症〔11〕引发可怖的遗忘。
比起她曾丢掉的，
而事实上不曾拥有的事物，
给她带来烦恼或损伤，
事实上，奥密克戎倒温和得多吧。
她不曾醒着入梦。
也不曾相互看见梦中的人，
而觉得房间拥挤不堪〔12〕。
一个老练的奥密克戎感染者，
也不是拗断大鹅脖子的骑兵军。
倒是羸弱，胆怯，
只想找一处救命三角躲藏自己。
入夜，她躺着休息。
听楼下老阿姨跳完广场舞，
和年轻人聊天。
说起舱里伙食和物价，
对比起“里面”和“外面”，
“明后天就会有24小时热水，
WiFi也要装好，
戴了口罩，还可以四处走走，
没人管你，真的，
大家都阳，（病）又不要紧。
我想么，明天大早起来，
把这通道打扫打扫，
纸板箱归置归置，干干净净，
对吧？这样舒服。”
“舒服”——她想，
比起刚来时的愁苦，
如今，似乎又可以展开对舒适的想象和追求。
热爱生活的人，
究竟是愚勇还是天真？
还是更能把住生活的要义？
她不时咳嗽，
于是，又起来喝水，
含了一颗龙角散（龙角散是邻居给的），
躺着听女儿写字窸窣声，发着呆。
“寂寞在生长；
它的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
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13〕
她只那么回忆……
突然就被吵醒了来，屋里黑着。
仔细听，是楼下房间
有持续发热的病人需要转院。
一阵细碎响动过后，
传来几声痛哭。
她的心揪紧着，
又听见医生说，
“咳嗽不用吃药，多喝水。”
她努力拢紧被子。
天快亮时，梦见过世的父亲，
一心想让父亲抱抱她，
却从不得的惆怅中醒来，
坐在床沿上发呆。
眼前的生活，集中隔离……
没有浮士德式的厌倦，
也没老卡拉马佐夫活泼泼的生趣。
这里的病人们，
靠不用吃药自愈，
靠时间自愈，有沉闷的味道。
续下几日，
户外温度升至30摄氏度，
铁皮屋里酷热难当，便开了空调。
午饭后，阿姨便不再外出，
而是躺在床上看《乡村爱情》。
她则依旧在手机看数据，
眼皮儿生疼。
于是又滴玻璃酸钠，
又喝水，反复喝水。
此刻，喝水是她的信仰。
像埋在废墟里多时的人，
像沙漠里形单影只的人，
像癌症病人TOMO治疗后需要水。
一个不死的承诺可以撑起一个宗教，
那么，水也是（宗教）。


【捌】
“哦，囚禁在这棵树里的灵魂呀！你的请求，这个人总可替你办到。再请你告诉我们：你们的灵魂怎样会和这个多节多瘤的树木联合在一起；并且，假使你能够，告诉我们：你们的灵魂是否也有脱离囚禁的一天。”❼

4月11日，进舱第五天。
同楼组的人得到第一次测核酸机会。
按规定，隔离病人核酸连续两次阴性，
并且两次时间间隔超过24小时，
没有发热、咳嗽，
就可办理手续出舱。即回家。
“回家也是居家隔离。”
从一个牢笼转到另一个牢笼。
“回家还要抢菜，做饭。”有人说。
她想回家。孩子自不必说。
等第二天核酸报告出来，
女儿已经转阴，
她还没有。
徐阿姨也还没有。
因为感染时间稍晚，
还不到时候，
还需忍耐。喝水还需继续。
她端着保温杯，
听阿姨站在过道和邻居们聊天，
“怎样？阴了吗？ 没有。
没事。等下次。”
下次。是的，
未来是可靠的，
如果奥密克戎对人类的敌意，
不超过人类对人类，
也不超过人类对一小只贵宾犬（虐狗事件）。
那么，最多需要一周，
或更短的时间，
时间这永不闭合的螺旋，
将毫不意外领她进入下一幕。
中午，天空之眼俯视，
人们从舱房出来，
在地面投下短短身影，
队列逶迤，参演者众，
却不显出纷乱，热闹，
如僵死的淡淡的蛇。
她在队列里，和所有人一样，
手里拿一根红色采样管，
女儿跟在后面，
再后头是阿姨。
再后头又是她，又是女儿，又是阿姨。
她们是甲乙丙丁……
甲乙丙丁即是她们。
虽身单力薄，
却理直气壮组成人世。
因此，她爱这人世，
但爱不爱具体的人呢？
她不知道。她只是一味想
挤进这人世的气息，
藏身巨大无边的幔帐中。


【玖】
那里永远下着可诅咒的寒冷的大雨，他的质地和分量终古如此，没有变动，在昏暗的空气里，又下着大块冰雹和雪球，雨水臭恶不堪，因此地面污浊，秽气难闻。❽

隔天，午饭后，
令人顶顶气馁的持久晴空终于结束。
天空下起雨来，
雨打在铁皮箱房的房顶，
“像有人从很高的窗子抖动桌布”
发出异常响亮的“哒，哒，哒”，
一开始稀落，
不久索性连成一片，成为轰响。
她们仨都躺到床上，盖好被子，
像小动物被自然强力（恶意？）逼进洞穴。
无法鸣叫，哭泣或沉睡。
她用手机录雨声。
却发现屋里开始漏雨，
一汩汩雨水顺着西墙铁板，
形成扁平的透明雨片往下淌，
一处在中点位置，
另两处在它的右侧，
在房门附近。
她们忙着用盆接水，
让尽可能少的水流去一楼。
她坐到床沿上，
脱打湿的袜子，擦拭脚趾，
又转头细细打量各处，
床是安全的，
物资也是安全的。
不至于让人辗转反侧，左右更迭。
躺下，仍听那雨声。
想着自己早前写了很多雨的诗，
其中一首：
多么好！又下雨了。
雨清洗这五浊人世，
自轻摇的树冠，向大地深处……
即便关起门窗，喧嚣也不会减轻……〔14〕
但今天，喧嚣里，
多了一次次端盆倒水的声音。
是质地和分量终古如此？这雨，
是否臭恶不堪？而她全闻不见。
多少年了，她不曾存放那么多，
又失去那么多。
她天赋是个清洁者，又同时受着那清洁。
总有一天，她会被彻底清走，
像一片厚重发黏的纸（沾上了粪便），
或干枯卷曲的树叶（被孩子无意中捡起），
或别的谈不上有用没用的事物，
或仅仅化为一小截不被察觉的消逝中的蓝。
有人说，写作（而不是炼丹），
身后依稀的“微光”，或许会比旁人亮一些。
眼下，大自然还无意将她收走。
让她心安理得呆在夜里。
听雨落下的声音。
是注定分离的阴影，
（必然有那么一天）
影响她和周围事物的关系。
步入中年，她的哲学生出白发，添了皱纹。
“那熟味不管多么好，也是苦涩的。”〔15〕
往后，无论怎样保留天真，
（似乎一直是天真的）
不可避免被再次遗漏，消耗、剩余。
“被爱所伤”成为罕见。
有限的爱甚至不够用来生儿育女，
而尼采，那个诋毁女人的男人，
他的望尘莫及的晚年孤独，
将没有悬念地跨过性别藩篱，
植入她老去的身体。
哦，人是必死的。
但人也可以选择相信：活着，日神照耀。


【拾】
也和别的灵魂一样，我们将来要回到我们的躯壳，但是我们不能再穿上我们的衣服；因为一个人既然把他弃掉，就没有权利再把他收回了，我们从那里把躯壳拖回来，把他吊在凄惨的森林里，各人在各人灵魂所长成的树上。❾

雨后两日。
她拿到进舱后第一个核酸阴性。
像一贫如洗过后，口袋里终又有了盈余。
女儿自然连续阴性了。
楼组里不少人达到出舱要求，
（新标准覆盖了原有的）
下午可以办理出舱手续，
第二日即可离舱回家。
她也期盼着。
这几日，舱里已经提供24小时热水，
也有无线网络。
她的咳嗽症也未见严重，
按流程，她要再拿不少于两个核酸阴性，
就既符合出舱条件，
也可保证出舱时有24小时核酸证明。
是的，“未来”妥妥站在那儿等她。
每天早晨五点起来测核酸，
叫上瞌睡未醒的孩子。
在有希望办理解离出院的日子，
一遍遍刷新核酸报告，
（跑上山去，蜕掉那层使你们不能见上帝的皮吧。〔16〕）
直到一根绳子引导她站进队列里，
医生查验核酸报告，扫码通过，拿到解离单。
一次小有声色的生物进化，
地球上的又一次小小胜利，
无意外的神秘且虚无。
明天，她会离开这里，
和女儿，还有徐阿姨。
那些核酸早已转阴，
却因工地或宿舍生活窘迫，
而选择继续留下来的人，
希望他们安居，得到应有的照拂。
翌日，她把余下生活物资，
包括两箱矿水和一整箱牛奶送给新转来的病友。
他们也是昨晚夜半才到，
听大喇叭指挥着，
“哐哐哐”闹腾了半夜。
不同的是，他们到中午也没领到生活物资。
这一阶段搁置太久，
愁苦的颜色也就愈深。
那个讨要热水冲奶粉的年轻母亲哦，
帮帮她吧，把电水壶给她，
有余下的水也给她。
有用的都拿去，今天，
她们仨要回家了（今天有1000人离舱），
总不外乎要排队、等待、忍耐。
但这些都可以受着，回家之路，
不会比埃涅阿斯寻找意大利那般艰难。
只不过上车，重温一路寂寥的虚空，
然后在中转站停留，
等街道车辆来接，
像机械师完成一个完美对称，
或钱币的正反两面。
夕阳下，母女别过先下车的阿姨。
然后继续坐两站地，
在距离小区十分钟路程的路口下来。
她推了行李，
女儿背着书包和数位画板跟在后面。
走上不能更熟的羽山路桥，
顺桥面往上，往下，
已经看得见小区被封禁的侧门，拉了绳索。
和十二天前看见的一样，
仍在进行中……
在门口和物业交接手续，
交出解离单，
然后进小区，上楼，撕掉大门上的红色封条。
家里没有人。丈夫在她带孩子去方舱第三天
也被转运去了另一个方舱。
现在，她们回来了。
之前卖力囤起吃的喝的用的，
还搁在原处，
除了餐桌上一只腐去的梨，
以及静默中，它维持的那摊墨绿色的汁水。


                                                         2022.7上海

注〔1〕阿尔古斯，希腊神话中长有一百只眼睛的巨人，睡觉时只闭两只眼睛，其余九十八只眼睛都争着。比喻百倍警惕的看守者、监视者。
〔2〕“地球像个橙子”，意引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第一章，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语“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
〔3〕所指《百年孤独》失忆症。
〔4〕系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人物，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次子。
〔5〕指《地狱》第一圈中无信仰的不值一提的平庸者。
〔6〕但丁《神曲》，净界山即炼狱山，是有罪的灵魂涤除罪恶之所。
〔7〕本诗作者旧作《夏夜》，写于2013年。
〔8〕“体力劳动意味着对灵魂的拯救”引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语。
〔9〕系《神曲》《地狱篇》第三圈里的魔鬼。
〔10〕意引自《地狱篇》第二圈侯判所中拥挤的灵魂。
〔11〕意引自《百年孤独》中的瘟疫失眠症。
〔12〕引《百年孤独》瘟疫失眠症的症状。
〔13〕引自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第六封信。
〔14〕本诗作者旧作。
〔15〕引自拜伦长诗《唐璜》。
〔16〕引自但丁《神曲》之《炼狱篇》第二章。
另注：❶❷❸❹❺❻❼❽❾句均引自但丁《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