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齐鲁纪行之四•戚继光纪念馆 访民族英雄戚继光 

（落寞老宅北风里瑟瑟。
薜荔攀上墙头远处张望，屋脊瓦缝里狗尾草折了腰，门前儿童嬉戏毫不掩饰对那倚门老翁手杖的觊觎。那老翁白发成霜成雪成风里一生看惯的降旗，浑浊眼神深处隐隐是大江是大河，每一次凝望都翻卷回忆滚烫的浪波。他的手握不住刀了，像没了不定根的薜荔，向上的梦被墙冰冷拒绝，颓然摊在墙脚篱旁，绊住顽童新履初着的双足。哎，这手杖的叹息一声声痛到老迈的神经。曾经的战绩被蛛网封印于高阁，蠹鱼会意地啮食，甚至浸以陈年墨汁。旌旆愈来愈远，而手杖，这手杖愈来愈沉重。而帝都，那长于雌黄之技的燕雀越聒越躁。北去南来，隐隐已听到结尾脚步欺近，不忍形于言语 的风浪一次次啮咬心岸，羸弱病躯也悚然于岁月冷冷刀锋。他的咳嗽越来越急，帝都越来越远，而结尾愈咳愈近，愈咳愈近愈咳愈近愈咳愈近——
鸡三号，将星殒矣 ——
那是万历十五年，历史上平平淡淡的一年…… ）

壬寅仲夏 。

大明王朝褪色成历史名词
海在烈日下蔚蓝
岸在喧哗中缄默
当年雉堞仍警戒一波更一浪的远方
从未懈怠……

草木葱茏
访客接踵
沿着夜不收 报讯路线
数过每一块青砖
鞋子自顾喋喋
蝉们藏在枝叶间拼命应和
满耳鼓噪无关那时烽火
狭狭一隅
《止止堂集》 独守寂寞
我自塞外南来，暂驻于斯
几近燃点的近午
老树蓊蓊，往事浮沉
思绪溯游而上
流经一页陌生而熟悉的时空

宁海并不大
每一寸空气都洋溢喜庆 
鞭炮的炸响与锣鼓的铿锵
散不开一层厚一层那疑云
象山口东塔招摇海上
趁夜色一路劫掠
来犯倭寇不过千人
莫非一味诱饵？
象山奉化瑞安台州海门虚晃之后
那一子落向何处？

——台州危矣！
山阻三面，海濒一方
何况直抵海门 
那潮水是无知的帮凶
走遍苏杭不如温黄 
曾经骆县丞一檄高呼 
攻破畏葸心防
那女帝动容激赏
方孝儒铸笔为箭 
钉多少没骨气小人在耻辱柱上哀嚎
曾经温岭的山峰与明月
凝注扁舟上一笠青箬
神佛们从长屿硐天 走出来
温暖乱世慌恐眼神
宋代盐船埠头搁浅之后
永安溪 一直有滋有味——
然而，台州危矣！
罄竹是倭贼罪恶难书
吴越古卷千片万片碎成纸蝶
追着引魂的幡飞呀飞
风里霏霏泪雨
劫后更一把火，灰烬里
官庾民舍止不住呻吟
一边，婴孩沸汤啼号
一边，轰轰海涛压不住狞笑 
积骸如陵，流血成川 
门连着门那州郡强咽下阵阵哭喊
烛天烟焰炙烤东南半壁

果然，探马来报
里浦登岸，倭奴欲犯桃渚
一路泊于健跳圻头虎视眈眈 
新河十万火急——
卫所重地一座空城
倭刀闪闪如豺狗们差互獠牙
贪婪目光城外正在集结
这里庆功酒未及饮尽
一众人等失了颜色
怎么办，新河沦陷恐颓了士气
怎么办，火势正烈如何寄望这远水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且莫乱了方寸，”将军环视众人
这山东汉子兵部“国士”
收回视线竟长出一口气
“若是新河，便无忧矣！”
不管左右相顾满脸诧异
地图上设计下一场战役

区区新河守军无几
虎狼扑近，街头巷尾哭在一起
挎上腰刀走出后堂
日影当头，那女子战袍迎风烈烈
大街上，只高声一喝
安静了整整一座城 ——
城外，远处望城头招展旌旗
战鼓咚咚敲打耳膜
人来人往铠甲闪着刺眼金鳞
犹豫着，豺狗们怕落进夺命的陷阱
风露里熬过黄昏夜晚又到天明
蹭近垂涎那座城，雾色中背后竟杀出
一队人马，乱了阵脚四散奔逃
城门洞开又一众官军杀出
而倭寇弃甲曳兵
一路狂奔全没了从前凶残骄横
生恐慢一步丢了性命
——新河围解，台州仍危在旦夕
沿海敌台还未直起身子
府城城墙已拆得百孔千疮
像案上鲫鱼只剩最后喘息

全速前行，向着漆黑长夜
一百一十里，听来
需要一个奇迹 
彼时，庙堂抑或江湖
浑不知史册不朽篇章
即将浓墨重彩开笔

龙山所胜得没有意义
就算箭射三酋挽回大局
那士卒追得带水拖泥
种种说辞冠冕堂皇还自鸣得意
全不问苦心安排的战役
险成一出闹剧 
于是岑港温州台州发觉
屡战屡败的症结：
那些无甲、无艺、无粮、无营垒
不行将令的卫所士兵
怯懦保命的孱弱之众
以及，过往战史
一桩桩不光彩的战绩……

痛定之后，力排众议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堂堂全浙岂无材勇？” 
铿然掷地，这一声溅起四面哗然
那总督一推再推草草敷衍
好在义乌之行开了眼界
可用之兵终有了下文 

列队向东 
夜则火鼓，昼则旌旗
五色五行需牢记
耳聪目明才能不越雷池
列队向西
花拳绣腿街头换几枚大钱
换不来沙场一线生机
枉送断自家性命
杀贼立功
《剑经》 需细细研读
列队向南
阵名鸳鸯，同仇敌忾
狼筅突前
藤牌左右
居中是长缨伺机杀敌
镗钯看住漏网之鱼
与子偕作，我们同进退
或变两仪再化三才
天时地利人和
只待倭奴喂饱饥渴刀锋
列队向北
士兵战士力士勇士义士士卒
士是国器，这荣誉
容不得半点亵渎
与子偕行
杀尽倭奴，止了
家园断人肝肠的野哭
与子偕行
固我边疆，无论何时更何地
堂堂华夏岂容欺凌！

倭寇犯我花街
浙东男儿怎能坐视？
（万人一心兮太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
杀敌，这一箭带着风
带着桑梓父老绝望的哭喊
钉进倭寇胸膛
杀敌，这一枪疾如电
空气摩擦扑面是焦土的味道
在倭寇咽喉愤怒燃烧
杀敌，这一刀断尔头颅
犯我疆土
虽远必诛！
杀！杀！杀！

那日，风卷残云倭奴亡命遁走
杀声起伏炸响久蛰那春雷滚滚，连着
许多年来积郁心底的怒气
渡海而来那迷梦
毙于刀光霍霍
便宜了瓜陵江那老饕
饱餐后口沫横飞
五千父老热泪洗净一身疲惫 
爨下青烟与米香酿成美味
何须夜光杯，我们引吭击节
纵然声音沙哑糙了所有剔透音阶
把变徵之声治锻为大吕黄钟
血腥仍未散去的街巷苍凉回荡

又数年，浙地盛传戚虎威风
剑指倭寇
振臂一呼是众志成城
杀敌保家卫国
冷兵器时代的战损比神话烙印在史册行间字里
武士浪人海盗商人乃至岛上焦头烂额的大名
纵倭刀遍地丛生荆棘
只旌麾所向
惊了心破了胆望风逃匿 
傲骄官绅们
也不得不在艳羡掩饰不住的弹劾文字上再四忖度
才揩去嘴边垂涎咬牙切齿杜撰第一笔——
而墙洞里的青苔城头的杂草风化的墙砖石头上的包浆模糊的字迹
那些风景绿了红了肥了瘦了
历史却是写在记忆里的
失落的文人匆忙的商贾劳碌的马夫嬉闹的儿童
劵门下鱼贯而过
老城在一抹夕阳中安静下来
这蜿蜒海疆
息了数十载倭患
亮了人家灯火

嘉靖三十七年
那倭寇
又算计八闽之地
贼窟挨着贼窟挤在一起
萧条千里 
荒废城池寻也寻不到一缕炊烟袅袅升起
向来人家尽成狐兔居所
而万千生命煨烬余烟里被悍然终结
幸存者忍住带血的喘息
没了退路
历史的伤口牵动每一根神经
他们只能以哭泣止痛
不再美丽的家园
草木深深藏不住残垣断壁
每一步都要踩过尸骸
恐惧加速着死亡
他们绝境中挣扎挣扎挣扎
苦苦挣扎着

那朝廷不肯通融
拖拖拉拉走全每一个程序
不问屠刀下又枉死多少性命
血色鲜红被刻意氧化变黑混同寻常墨迹

都指挥使任上
拧紧的眉头都已被别有心思定义
周围凑近的干笑蛀蚀一切
辉煌战果一串串沦陷多少不肯劳作的味蕾
每一种平寇策略
寄生着避之不及挥之不去的莫须有情节
且研墨挥毫
“封侯非我意
但愿海波平” 
——“十七岁这旧作还是有些意思
倒也不必弃作故纸
容我好生钤印
聊博帝都那人片刻欢喜……”

批示既下神色一敛
堂上坐定把蝇营狗苟门外屏蔽
挥师南下筹划已多时
“倭寇所在即是吾等去处”

“平倭方略一再修订
叶生龙门阵空论动静原不过纸上谈兵
汪伯玉迎我友我助我真一生知己 
放手一搏
我且助众军三时战鼓”
（万人一心兮太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宁德疮痍满目
耳边父老哭号痛彻肺腑
壮怀激烈澎湃起千堆雪浪天地间一声声怒吼
就算这横屿淤泥绊住脚步
潮水涨起涨起涨起
更断了退路
对垒倭寇，热血男儿
没有懦夫

咚！咚！咚！
第一槌擂响战鼓
所有视线只有一个方向
所有刀枪都折射
被复仇烈火淬过的锋芒
所有热血因沸腾而
汩汩流淌
负草填泥，鏖战就这样开场
咚咚！咚咚！咚咚！
这胸中压抑的一口气
终于喷薄
浅一脚深一脚奋勇向前
越来越近那滩头
喊杀声里颤抖不已
竹签蒺藜齿牙带血没人在意
越来越近那倭寇头颅
迸发莫大的引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虎蹲炮与战鼓一唱一和
刀锋所向
倭奴头颅似枯叶秋后因风飘落
（万人一心兮太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潮起时打扫战场
还好，今夜可以枕着硝烟
梦里叩响久别的家门 

一只红眼乌鸦负气
二十里北飞强夺一杯羹
刀刃于心，成全抗倭大局
少不得再受一番委屈 
林敦那座小桥，将军伏地大哭记否 
于山别宴誓言铮铮犹在
那醉石记否将军泪水 
——嘉靖四十一年，岁在壬戌
戚继光奉命班师回浙

嘉靖四十二年
倭寇卷土重来
这一次大战平海解围仙游快刀斩尽乱麻
奇袭战保卫战登陆战
莫不有声有色、可圈可点
复窥八闽只得搁浅
不甘不敢，那倭寇空余恨恨
入浙抗倭第十一年
戚家军出场后第八年
终于睡进历史
流毒百年的东南倭患
再谈及都是过去时 

隆庆元年
俺答闯进多事的明廷
土蛮饮马滦河
短命帝子仿佛中兴气象
衔命奔赴伤痕累累的北疆
谣诼纷纷，京师是莫大囚笼几时开启——
宵小联手围剿
躲了明枪遇暗箭
古来圣贤苦心经营定格的人性
弃诸一旁被随意践踏
守边方略改了又改模糊了当时面目
只巍巍长城还记得
鞑靼土蛮朵颜墙外徘徊背影绝望而去

万历五年
头晕目眩辨不得号令的旌旗
肺病多年请辞不允
四月，老友病故
哀而述之亦免不了又添凄苦 
万历七年
俞志辅 缘吝一面竟归道山
当年皓首相期
社稷未安苍生待济怎么都不顾而去 
万历十年
灾难如瘟疫自张府漫延 
西裨将构陷没有底线
蜚语却长了翅膀朱门内刻意豢养 
翌年谪调广东
十六年不见胡尘 
蓟镇父老心心念念
这一去逡巡胡马城下蠢蠢
狼烟攀上云端
睡意仍昏沉
风高浪急，宦海中
忧心悸动不已
东门瓜田 生受着不肯放晴的雨季
十八卷《纪效新书》校定刊刻
删拔四五
《止止堂集》或能躲过
那些泥泞的眼睛
万历十二年
四十载浮沉把舵如此艰难
罢了罢了就趁此歙县探望老友
说说别后风霜
边臣病骨的支离
世态无端的嗟叹 
以及，燕越二十春 暗流贴紧河床一波波涌动
鱼龙疲命游走

蓬莱阁依旧默默然赫赫然落落然
危踞崖上不动声色
那一片海蓝着
一波一波天际接踵而来
乡音未改儿童却不识当年戚将军
只道那老翁叹息一声声碎成千片万片
巷陌尽头望了又望不知盼些什么
隐隐泪光眼角风也风不干
秋叶飘落
他静静聆听
时而喃喃
（万人一心兮太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六十年前风停雨驻
六十年后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而风雨飘摇大明王朝一轮
支撑不住的落日
正以更令人叹惋的方式挥霍曾经的辉煌
黑云翻墨
还能何处寻一线生机
虎狼环伺危机四伏的棋局上
弃如弁髦，这又一座
自毁的长城？
万历年号即将落幕
谥号武庄恁地迟来
再谥武毅已是天启年 
明朝之月当真不照英雄肝胆！

足迹所到的每个地方
总会有一块碑
或一处祠堂
矗立起永不老去的纪念
甚至眼神无意停驻闽浙街巷
都会邂逅那个名字 
流驶的岁月中明朝那些事儿热过凉过被一再解读过但是——
民族英雄，不朽！

（在历史的一隅。
七月的登州 满是阳光，但回头一望心情却沉重起来：病骨支离仍念着未遂的终军志，肃杀空气被旧时烽火引燃。三百六十日横戈马上，江花边草如何忖得将军心事 。百战之后，那些永别的名字不会成土成尘成一页冰冷的历史。而他的故事荡气回肠，可歌可泣。沉默不语，沉默不语，他在历史中最后身影沉默如一尊雕像，其实激烈壮怀接续汨罗江的源头。而当他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他，戚继光，已经不须言语，他以穿越时空的声音正告：犯我疆土，虽远必诛！
于是，我们握紧刀锋！……）


      后记：这首诗自七月末游览时决定要写，但一直到十月初才开始动笔，这之间翻了许多资料，如《戚继光诗稿》《戚继光大传》《抗倭英雄戚继光》等，但始终没能写下第一行。总觉得有很多东西要写、要表达，特别是“抗倭”这个主题，究竟以怎样的形式才能写出我想表达的呢？就这样纠结、反复……十月二日才写下题目：将军令。
然而，越写越慢，越写越不满意，觉得这个没表达出来，那个写不够深刻，于是断断续续，今天（10月9日）才勉强定下第一稿。
2022.10.9
最初的“野心”仍未能表达一二，只能说完成了基本样貌，其精神内核还待雕琢。
2022.10.10 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