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他们的和政
土地的诗人,用锄头
刨出铿锵的文字
镰刀一挥,熟透的诗句落在田里
错落有致,汗水滚落的颗粒
养活嗷嗷待哺的后生
铁锨和瓦刀碰撞的声响
把闷热的天空划出一道裂痕
如逢甘霖,塔吊和高楼竞相攀升
这片坚硬的森林成为家的象征
但是镰刀和铁锨进不了县城
就像我们的老一辈,慢慢地
在西北的风沙雨雪里生锈
毕竟,对于和政来说
有些田地是可以荒废的
有些镰刀和铁锨是,有些人也是
他们沉默如一片平静的湖
把黄沙和枯叶都吞进肚子里
风中的飞鸟来了又走
来了又走,岸边的苇草绿了又枯
绿了又枯,一块又一块
试图在他们头顶溅起波纹的石头
都淹没在他们无声的
深不可测的山谷里
固守在黄土坡上弯曲的木头
根须交织得细密,他们的和政
是铺满干草的巢穴
那里烧着火炉和热炕
所有被忽略的和被遗忘的
都将在冬夜的火焰里熠熠生辉
第二首:泥一样的人•致母亲
一张和疼痛有关的脸
不落梨花只落泥
泥一样黏稠的皮肤啊
在褶皱里耕种风露
生来就泥一样的皮肤
生来就长着贫瘠的庄稼
和茂盛的痛楚
热水都喝不上几口
那些干裂的荒年的馒头
把过去的日子砸出好几道伤痕
岁月的流水窸窣作响
越来越湿润着眼里的清光
越积越厚的山上的落叶
满树的果实噼里啪啦掉下来
砸疼泥一样孱弱的身子
可你分明又是一条老实巴交的河
就算乱石怎样砸落
你也只将浪朵和石块一起吞没
狠狠咽下
之后,若无其事地流淌
重新成为一个宁静祥和的清晨的
一部分
第三首:哥哥
哥哥
明天你就要结婚了
你还会时常想起那个南方的女孩吗
新娘子没有盘头没有化妆
就进了你的洞房
凌晨三点了你还在刷快手
水杯里的烟头
比你明天要敬的酒还多吗
今晚的炕烧得真烫啊
是麦秆还是苞谷棒呢
在把生命的结尾交付给一次燃烧
哥哥,你想过吗
身子底下正燃烧着一年的春华秋实
我们都颗粒饱满
却终要枯成秸秆
那时,但愿有人把我们收割
然后点燃
哥哥
明天是你最难忘的一天
苞谷地里肯定会摆满白杨木打的桌子
把新宰的热腾腾的牛羊肉都端上来
还有五十二度的泸州老窖
和十八块、醇绵的黑兰州
哥哥,明天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为你祝福
明天以后,你要自己为自己祝福
第四首:仰韶
我们就这样走了多久?
一个冬天还是四五千年
一路上,黏在脚底的泥
够不够做一件陶器
一口盛满黄河水和北斗星的坛子
路的两旁是炽热的情人
颤抖的双手涂染出眼眸和波浪
我们像泥土一样川流不息
野火掠过草原,燃烧的黄霞
才把时间锻造得坚硬而容易贮藏
于是你问我
如何成为一件让人驻足的陶器?
其实,你拥有比陶器更温润的身体
皮肤上的图案比马家窑的旋涡纹还美
并且永不褪色
我又这样走了多久?
四五千年还是一个冬天
黄土从朝到暮,沾染我的脚步
只好一抔一抔把你捧起,塑成一件陶女
让每一个经过的人,和我,为你驻足
第五首:土地最深处
刚做完第五次手术
母亲退了休 专心
跳广场舞
她大口吞咽草药
紧闭双眼 似乎
就不会那么苦
田里长起了高楼
比农民的脊背
还要坚固 水泥地上
结不出粮食
不再需要浇灌他们的汗滴
外婆的手 捏惯了
铁锨 掐起素珠来
总是用力过猛
嘴里的阿弥陀佛
嚼得过了味儿
突然记起多年前
梗在喉里的 苦涩
外公的镰刀收完麦子
还要给羊割草
他抽的土烟 自己
用旧报纸卷 嘬一口
就满嘴的灰尘
和 满天的云烟
麦子一茬接一茬地割
他们自己的根却在地下
越扎越深 丰收
或荒年 土地都
一声不吭 而几代人的悲喜
就隐在这土地最深处
第六首:西北的冬天是裸体的
西北的冬天是裸体的
不是冬天的西北
冬天是个人
西北只是个地方
西北的冬天是裸体的
一丝不挂,内裤都不穿
好久没洗澡了
积了一年的污垢
斑驳地附着在它的黄土山上
冬天是个人
我爱它好多年了
我叫它冬天
因为我们都只在冬天遇见
有时候
在遥远的南国
它也会穿上俗艳的衣服
但我还是喜欢冬天裸体的样子
像一个刚脱毛的西北汉子
松松垮垮地朝澡堂子走去
冬天喜欢用雪水洗澡
那是世间唯一一种有资格滋润他的水
等冬天从澡堂子里出来
一件件地穿上衣服
春夏秋冬重又开始轮回
西北的冬天是裸体的
不是冬天的西北
西北是个地方
而冬天只是个人
第七首:旁观
如果你想理解中国
最好去坐一趟火车
最好在年前年后
最好选择硬座
火车最好从西北的荒漠一路向东
穿过所有的山川河流
你会看见
那些长在地里的谷子正在迁徙
沉甸甸地,箱子里还拖着带土的根须
你会发现
他们不爱孔子也不读唐诗
闭目养神和睁眼沉默是他们对待世界的方式
但别怀疑,他们就是真正的
——中国,一个个
稍纵即逝的中国,一个
生生不息的中国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