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不等人

她递给我一杯永川秀芽

台上说书的人突然说，茶不等人

我心慌乱，起身又坐下

凌乱的茶香随风而至

爱的香草，馥郁而高长，此刻

一个色翠形秀的女子

与我同饮，我们看绿叶

一片，两片，三片

养在杯中

有时候它们翻滚不息

却又慢慢打开春色，那些细长的寂寞

绿绿的颈项，小身体

我猛喝一口，满嘴的秀芽在喊我

我一动不动

它们在我嘴里狂欢

夜虫声，山禽声，琴声

我饮下它们，我把万物之声饮下

还有清风，明月

瞬间

我心里长出一棵茶树

青绿的叶片

如青绿的诗歌

爱每一株花楸

我爱那密集的花朵

萼片的三角形

爱那萼筒的钟状，它白色的绒毛

由此，才有了心的悸动

由此，我的激情粗锐体而有锯齿

我感受到生的灿烂

死的苍凉

今天的雨仍然温暖

女主人，她有一双炽热的眼睛

果实和芳香

她在低声朗诵

爱每一株花楸，像爱女儿

爱每一牙茶蕊，像爱儿子

如果我还有爱

会分给春天一些

唉，我的爱已经用完

它只能空手而归

丽江的云

午后。蓝的晴空

白、干净、高的云朵

我逝去的婴儿才配得上这白

我的前生才配得上这干净

我的明天才配得上这高

我又看到了，一朵忧伤的云

我轻轻停步，它也停步

它给我投下暗影

哦，只有我的祖母才配得上这忧伤

我跪下。我向云朵跪下

仿佛向我的祖母跪下

丽江的蝉

丽江的蝉一定与其他地方的不同

这里的蝉是欢喜的

丽江的蝉要飞越爱情的天空

丽江的蝉挂在松枝上的身体，仿佛嘴唇

鸣叫呼唤着鸣叫

它喊谁都是

“亲爱的，亲爱的。”

这个傍晚，它对我使劲叫

总是一句重复上百十次

换一句又重复上百十次

它让我相信了爱

与它的叫声一样长久

天下第一

那天，花楸山雾气笼罩

我在掩映的花楸树里

看康熙御赐“天下第一圃”

几只小鸟落在“天下”那里

另外几只落在“第一”那里

它们跳来跳去

不在天下，就在第一

啄食青苔上的虫子

我再三问主人

真的是康熙写的吗？

他说是

你还是小孩的时候

这几个字就有了吗？

他说是

比“天下第一”还真实

壬寅春日过文君井

坐在文君井边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随风落下

音乐伴随我醉酒之后的迷离

一只蚂蚁

从我手背上爬过

一只瘦骨嶙峋的蚂蚁

它露出小脚丫，行履蹒跚

我捏死了它

又有一只蚂蚁，两只蚂蚁，三只蚂蚁

我捏死了它们

下午两点，雾稍散

一群寻找文君的人，身背古琴，身穿古服

从我们身边走过

他们厚重、沉静、温润

他们露出悲悯的眼神

不知道是对我

还是对蚂蚁

我对嘉陵江并不熟悉

我对嘉陵江并不熟悉

它的安静和娴熟

暗藏着杀机。一群鸟从我身旁掠过

显出奇异怪诞的面孔。有一只说

要么跟着飞要么摔死

我一下子受到了震动。这

面目可憎的鸟。我急忙走开

去哪里？我突然迷茫了

只要能够离开这里

随便去哪里都行

与刘东灵在天宝洞

“这样的酒香值得信任。”

1977年的酒香

比他小，比我老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酒缸

比见过的星星还多。”

但是，它比星星脆弱

可以用锤子砸开它

“它比星星亲密，可以在里面

躲起来。”

趁着夜色，躲起来

可以变成一坛酒

过十年，我会来找你

一边饮，一边流泪

蓝月谷

如果你累了

也许可以去蓝月谷

对蓝月谷说：蓝是你喜欢的

可以用蓝命名诗歌，音乐，爱

可以提笔写

蓝蓝。湛蓝。蔚蓝。蓝夜

真的，我还没有下车

就被蓝击倒

就在想怎么写好这蓝色的诗句

把名词、形容词、叹词……扔进湖水里

把它们染成好看的蓝

蓝月谷，我穿越长江、嘉陵江、乌江

来看你。只为盗取你蓝色的岁月

给我铺开的宣纸，给万里江山

画一个蓝色的美人

情人

这个七夕，有人来此投宿

被玉龙雪山打败

它为什么不说：从嘉陵江来了个失败者

来了情人中的情人

这情人走向峰顶。一喜一悲

这情人要在爱逃跑之前

成为雪山最后的

殉情者

她一跃而下的身体

像鸟

从半空散落，落得多么完美

她在融化

她爱这融化的爱情

今天

有人终于和雪山有所关联

肉。骨。血

散落在山谷里

在天宝洞酒店3220房间

夜深人静，聚会的，南海北海的

各自散去

洗澡的时候

我想，这是赤水河的水

酿过茅台，郎酒……忍不住喝了几口

马上感觉到醉意

我从浴缸起身。推开窗

一棵树，两把椅子

坐着清风和明月

他们看见赤裸的我，面具下的我，丑陋的我

发出叫声

“美与恐怖。”

庚子中秋夜

人间变凉，天上无月

她画一轮明月，挂在老君寺

悬挂的明月像一把刀

刀能让人闻风，亦能让人丧胆

他取下明月，放进衣袋里

今夜，寺庙里走着一个怀揣利器的人

一个遇佛杀佛，逢祖杀祖的人

来玩儿

哥哥电话两次说

你们像什么话

二嫂身故了

你们在群里发红包

发跳跃照

我说，二老表在群里说了的

“亲友们

陈翠英今天早上七点去世

来武华山，老君寺

来玩儿。”

红籽

参加完二嫂的葬礼

从武华山下山的时候

我带了点干货回来——红籽

插在花瓶里

母亲说，好看

那年我去看她

你二嫂送给我

大白鹅，板栗，红薯，菌子，竹笋

可惜，她不在了

我有没有误导他

我对一个朋友说

生活是一首诗，人人都是诗人

你要多感受，多阅读，多写

他兴奋地点点头，搓搓手

回去我就写

其实，我想说的是

生活是一片狼藉

大家都是一首失败之诗

想起李炼

乐呵呵的李炼

谈起收藏眉飞色舞的李炼

认真活着的李炼

突然从楼上摔下来

走了

那些他舍不得卖的茶杯、青花瓷、年画、木雕

像他设计好了的岁月

带着李炼的气息

发出不舍的气味

你就会发现，这群为他哀悼的

一步步落入他的陷阱

就像他突然摔下来

寂静，无声而诡异

两棵柚子树下

两棵柚子树下

他的儿子把砖砌在坟头上

用砖刀砍砖，小心翼翼

像砍一根骨头。里面躺着的

他的父亲

我的小学同学

做过军人、保安、铁匠、农民

叫我大蒋妹

送我蜘蛛、铁环、弹绷子、大葱

常常在微信里给我投票、点赞

“大蒋妹，加油哦！”

他甚至学会了诗。他说

你看，鸟叫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一次野味

在一股青烟升起

鸟肉的香味飘来的时候。

我有了片刻的沉默

那个戴口罩的人与我一样

露出一双眼睛，那是疼痛的眼睛。

鸟的眼睛

树的挽歌

把这棵死意已决的橘子树

挪动一个地方

春天啊，有树要死，不许悲伤

吼声

我带着纸钱、香烛、水果

站在奶奶的坟头

几只乌鸦从天而降。它们的窄脸

神秘看着我

它们对我发出呱呱的声音

我突然忆起

乌鸦一样的人群，在我少年时代吼叫

常常在梦中把我吼醒

此时，我希望它们大声吼

或许，奶奶会翻身而起

夕阳下

她将看到一个怀抱日月的人

站在她的坟头

过永川竹海

不是游名山大川

不是竹下听箫，煮茶论诗

是来看《十面埋伏》的竹林阵，八卦图

小妹来过。我必须来

喜欢她朱唇轻启

“这些，我是见一个杀一个。”

见到许多爬虫，竹叶青飞来飞去

独独没有见她

想起她说，“还是不见的好。”

那时有竹声、风声、飞刀声

此时有读诗声、朗诵声

那时有金捕头、刘捕头、大姐

行走天涯的英雄

此时有红线女、大窗、大草、海哥

百无一用的书生

此时与那时不同。此时有金铃子

那时没有

（“头条诗人”总第732期，内容选自《诗林》2022年第6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