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孩子及其他
    作者  余  禺


         奔跑的孩子

            一
奔跑的孩子跑啊跑啊飞向天空像只雏鹰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跑着跑着
有的展开了双翼，有的则从半空跌落
然而奔跑者众，天上的飞人也增多
风前来助阵，云开启天门，鸟纷纷
欢叫着加入队伍，海潮汹涌，
是被那众多的羽翼所搧动
海天浑然，霞光万道牵起大陆的衣角

并非抢夺，他们把天上的宝石搜罗
还有从太阳化出的远比宝石珍贵的财富
并不相争，只是蚂蚁般步调一致
飞行军为步行者带回他们所属的一份
再从高空投身膻腥的大海提取琼浆
冒险深入，从海怪的血盘大口里逃生
把被暗流明涛冲走的海岛拉住
在齐天高峰套上泊船的缆绳

             二
奔跑的孩子跑啊跑啊消失在茫茫高原
褴褛的衣衫跑着跑着跑成坚实的铠甲
他们潜入地层，蚯泳在土石和岩浆之间
叩开土地神惊惧的房门，说明来意，签下
谅解备忘录，在地轴的两极止住大地的晃动
接受馈赠的宝藏就像儿时舍不得吃完的
面包屑，却用自己眼珠烹制的甜粿分给
乡邻，如此驾驭沉重的大山如云车

并不好射，却惟有弓弩手能把猛禽震慑
且在海盗觊觎的近海和沿岸布防，在
沙漠深处布下远射万里的雷电
先帝和番的旌旗依然招展，骑军勒缰于
楚河汉界；一百种退敌之策揣于锦囊
威武之师不怒而威，如冰山直立
渔阳鞞鼓不时在梦中震响；飞弹一颗
其实如擀面杖备下一桌美餐

              三
奔跑的孩子跑啊跑啊踩向滚滚浪涛
褴褛的衣衫跑着跑着跑成溯游的群鱼
轮番刺向湍流和岩石，让浅滩把英勇抬向
极限高度，仿佛时间同作悲壮的逆旅 
躲过棕熊的利齿，不惜向鹰隼献祭——
竭尽全力回到先祖的原乡，刷新
种属的密码，繁衍族群的血性
而后朝发夕至，箭一般融入海天的诗章

并非自闭和自傲，人在屋内最爱打开天窗
只是不免黑暗覆眼、罡风呼啸、雨雹入侵
以天为宇的人也以天作水准；以友
为亲者笑握他人手，也榕树般紧握自己根
在竞技者的营地习得方术，在宇宙的密室
寻得解救众生的法器；善心如玉，如
新月破云，如夸父手持驱邪御魅的魔杖
以渴击退毒日，以死化生桃林

            四
奔跑的孩子跑啊跑啊烂衫变作华服
间有匍匐的、隐遁的、掉队的
像风吹落叶
老朽如我，能殿后一如拾荒者，将那
逸散的、蜕化的、变节的肢体和灵魂
一 一收容？
                          2021.8.30



        斯地怀远

这一生，能去向那里吗？
那是一处原始森林，称作热带雨林
对于她，我是一只溯河回游的鱼吧
每天黄昏，太阳也落向她那里吧
向晚时分，数以千万计的蝙蝠
从姆鲁山鹿洞里飞出，像
洞中一只巨手，将大把大把的
黑色沙子撒向天空
龙脑香树在一百米的高处手搭凉棚
红毛猩猩独臂拽枝，一只腿为猩崽搭桥
并不管树下幽暗如深渊
哦，那树尾和树头分属两个世界
我的双眼却分不出两个视野
捕蛛鸟夜间起飞如子弹出膛
阔嘴鸟则在白昼的绿海上复制绿色
食肉草的笼子静静等待蝼蚁
大王花却跟土著的孩子相安无事
清晨，丹浓谷的云雾为众树缠上围脖
基纳巴唐河已向红树下的射水鱼
远远招手，仿佛鱼能听到长臂猿唱歌
这一天就像一千年周而复始
你瞧那失踪一百七十年的黑眉雅鹛
在雨林重现；我就是那只鸟吗？
当投归这天庭的岛三日又再远飞
谁能区分我前后的身段？
                     2021.8.25
                    
此处指猪笼草



               归  鸦

沿着山脊，去向那座山的两肋——
云雾啊，总把你攀升的欲望提升
再把峰峦层层包裹；而你知道
山的房间巨大，推手便能扩增

吹笛人的乐音延长了他的触摸
而山是鸟和树的居所；还有
石头和风，以及真和假的传说
那风，就像从山的袖子里吹出的

却又如山的过客。是谁的咳嗽惊醒了 
山，和山中的沉睡者？我蓦然想起
树丛和鸟窝，那是我先祖的原居
我该用什么去为他们洒扫庭除？

两种不同事物会在怎样的山中拉锯
我是把石头挤占还是把风来乘御？
应该去向哪个峡谷试验魂魄
石头和风，或许早已让我分身？

夕阳在山头吹出金色号角
崖边游人的铁锁又能锁住谁的承诺？
黄昏的凉意逼近你的选择
此时，也只有成群归鸦并不犹豫
                    2020.10.12


             云的自白

我迁徙，往高处，那里有黄金的叶子
我用我的勤勉来交换信任
用我柔软的皮肤擦拭天堂的墙角

我只取我应该取得的那一份
那是低温，是上帝赐给的通神的梦境
我在气流的推搡下浪迹天路

我归来，带着种族的记忆
试图馈赠故乡，以几滴回报的润泽
然而却常常蜘蛛一般吊着自己

——既然离开我又拿什么回返？
生怕那变身的暴雨击毁大地；云啊，
我是在腾空时便画就降落的曲线！
                       2020.8.17



         蒲公英的告白

你跟我一样有毛茸茸的绒花
她们一样是带絮状的“降落伞”
然而你的冠毛裹携的草籽更小
小到可以沾着人的鞋底、衣服、车轮
去到风，到得到不得的地方

我本以为你跟我一样属于菊科菊目
所以我爱你，想着有你做伴真好
你的名字紫茎泽兰也跟我一样美
感谢上苍在恍惚间造就了我们的相似

我本有停不了的爱；可是
我竟颟顸，打盹的星空旋转出魅影
大地上的事便如掉链的剧情
一面坚强的盾，不知何时已被穿心

好意让你共享蓝天和沃土
这片开阔的坡地胜似仙女遗纱
未曾想你步步进逼踩踏我的根系
挤占我的身心置我于死地

你的子孙组成庞大战阵铺天盖地
向上散发暗含的闷臭令人窒息
向下蚀骨吸髓把土地神也绞杀
我啊，是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献祭

紫茎泽兰你这美丽的杀手
人称霸王草的你看似柔弱无比
太阳也愣怔于你的置换术！当初我
让出一寸土就让出了一个世界
                   2020.7.3

（以上五首刊于《台港文学选刊》2022年第2期“海峡诗会”栏目）


                歌  唱
 
在一棵大树之下呼吸、叹息，试着
放声，试着哼出一段歌曲——试着
唱出一支歌，从肚里、脚下，从树的
根部吸气，吸入山川时序，拔踵——
灌顶，行过血管，就像金龟子突然展翅
 
面朝近野和远穹，打开上腭和下颌
打开胸腔、咽喉和鼻窦，打开天灵盖
喝下清风和朗月、云絮和大空
并无阻滞，没有恼人的忘却和迟疑
没有羞涩的怯场、追光灯的趔趄
 
在持久的或瞬间冲动时放歌；在
长期蕴蓄或蓦然充满的心气下咏叹
比雀鸟自在，比号哭和畅笑更形无忌
比寂静还显寂静，胜过河床的落差
如同阳光无可争议地刺破云层
 
在一棵大树之下呼吸、叹息，试着
放歌，试着挥动如诗的两臂——当你
觉得，有什么同自己的细肢合成一体


            江心岛

一个加号：十，是何物的代表？
一横为江心岛，一竖是悬索桥
桥上有畅滞交替的车流和日月
桥下有长生不老的蒹葭和雎鸠
当你时而俯瞰，时而仰视，多有
江山移位，门窗重置的疑惑？
当绿树和绿水刮起绿色的风
也让时光变绿，吻过车辙？
是谁，让款步和疾驰如此交媾？
我不知炙热的铁流能否
接受一丝清凉的水纹；阳光的
背面，又是否留有揣摩的空间
就像一对青年脚下的滑板
并不抹去那个老者步履的蹒跚
那一处新建的虚构码头，为何
要把昔日景象模仿？它毋宁
是提示了更多的记忆和梦幻
我来此公园漫步，却有沿着桥墩
攀爬的冲动—— 一种自我证明的快感
但假如我从桥上跌落，定有
魂归绿野变身蜻蜓的狂想
两颗心，一颗仔细地放入另一颗
就像鸟巢装饰的树灯相互映射
当我迟疑，总有个精灵在身后跟随
对我耳语：尽管沿岸风光丕变
江水啊还是朝向东海浣洗时日
没有什么会在海底失眠
母龟早把波涛的影像带进了龟卵
蛛丝尚且沿着桥腹下的青藤下坠
                    



         光明港

伸入城市腹地的这条河
是一管竹笛，吹出湿润的调曲
榕树和三角梅各具指法
风，则调控着四季的章节
滨水步道因其长，使心悠远
使灰云，紧紧衔住落日这
红色圆粿，让绿色添其浓郁；
河面刷其金黄……
没有什么需要量度，惟有
及物的眼波、贴地的鞋纹，能把
情思还原，如归鸟的一声提醒

然而这以一当十的光明港，假如
宏楼和碧水分属两个地界
谁又能把明与暗的争议裁决？
君不见蓝花楹已饱含宁谧、深远
腊肠花却垂下黄金雨的热烈……
既有华灯共把彼此装点
晚空又怎不合笼暮色？
谁去管“小河沟”的过往？
毋宁随机挨近亲水码头
等待优游的明月一轮
静中，还得止住那许多陈词泛涌


       故事的漏洞
        一个老者的夤夜自白

故事的漏洞，出自孩子的想象
你没有理由把太阳的斜晖矫正
大桥的建造，或从那顽童的积木开始
车与船，又何尝不可在桥洞下同行？

潮汐来了又去，飞船早已轻松往返
老街区尚可把高楼的缝隙挤占
大雁啊，也还能被地平线弹射
惟有时间之矢，条条在天边消逝！

我啊，攥紧自己的身体如同坠箭
每日由夕阳点灯完成一次惊恐
而清早也还要打一回生命句号的伏笔
除此依然接受花开的声音敲打神经

孙孩异想的奔驰能赶上高铁的速度吗？
祖父因此把气息调匀，把衰老
放慢，即便阎王老儿明察此中破绽
小鬼们也还把，禀报的说辞尽力补圆

有谁在深夜放出乐音？
我还得在围墙的内外抓住游魂……
                           
    （以上四首刊于《福建文学》2022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