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语 (组诗)

作者: 2022年09月30日11:59 浏览:54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楚 语 (组诗)


《 菖蒲 》

一些菖蒲,长在另外一些菖蒲里
一丛丛青绿,顺遂心意,在泱泱楚水聚集起来
仿佛要商讨某件重要的事情

那株叫荪的青涩香草,从楚辞走失
繁衍出那么多蓁蓁之叶。晨光中
这些假寐的青绿,筹划建一个自己的水乡
建一个远去的、蓝图中的楚国

这种青绿,来自对楚水的凝视
来自飘逸不定、四散纷飞的楚雨
青绿用奔跑加深自己的孤独。越过波光
和故土的喘息 ,越过垂垂老马和初生的牛犊
干净的菖蒲拒绝嬗变,挤在一起
用有香气的咒语,对付横行的疫气

有时,它们不得不往身后的来路,退了退
就退到了水的深处,淹没了坚瘦的腰身
这些楚地的菖蒲,只顺从水
在岸与水之间进退有度。楚水
有时缠绕在脚下,有时缥缈在天边

内心的菖蒲早已深植楚之泽畔
行吟之处,一片楚水拥有千万菖蒲
一株菖蒲亦拥有万千楚水



《观候鸟》

夕阳渐渐沉入湖底,为靠近你们
我悄然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形迹可疑的异乡人

窥见你们如何占领初始之地,聚而欢鸣
聚合的,是星月相伴的田园山水
是飞翔或放下飞翔的终极辽阔
是各自方言锁住的,连绵千里万里的锦绣

一竿芦苇顶着苍白的寂寥,见证
静谧的事物如何每时每刻都在生长
在温热的双羽下,所有远行的梦都开始孵化
那么多不可捉摸的目光,趋于无边之境的轻盈

没有比春水更遥远的路途,你们心照不宣地
打开自己,穿过世界的边缘,穿过真理
永恒的流水,在时间的中心汩汩回响
受命于基因的旨意,结伴而来
又独自,在对方的身体中寂寂远行

我依然是那个陌生的影子,压低帽檐
潜伏在你们远古写就的某页经书里
不看风向,不问归期



《南国嘉树》

冬天的老家,一树树柑橘,惹人怜爱
无人采摘,亦无人停留回望,它们悬在高枝
献祭于自由的云。闲适的老家人,日渐
习惯了进口水果的味道,忽略了柑橘仍在寒风中
留守。纵然它们曾为饥饿的乡村,默默哺乳

这些质朴如洗的橘树,摒弃陈旧的修辞
只简单叙述生长、开花与结果
在澄明的乡村,建构寂静欢愉的美学

满口南国方言的橘树,背负树冠一样繁茂的梦
极少和叫枳的北方亲戚相互走动
晚风习习,它们喜欢把圆月拥入怀抱
温情地摇晃,孕育一段漫长美好的时光
霜降之后,独自以洁净之心明媚
土黄的,橙黄的,金黄的,杏黃的,丹黄的
固执地用所有接近阳光的颜色,为日渐凋零的乡村
挂满一树树温暖,增添一些黄金般的想象

舌尖上的奢华,已麻痹我的味觉
琳琅满目的水果,无法阻止我对橘香的迷恋
这代代相传的乡土气味,让我难以自拔
仰望橘树,我只取一枚甘橘,送给我爱的人
让孤悬的一轮满月,成为橘的客观对应物
这一刻,多汁的南国味道,穿透混沌
在枯黄的秋意里,唤醒内心的葱郁

这终究只是我对一种味道的怀念
在橘树遍野的南国,我一直相信童话的真实存在
内心有多少橘思,就有多少探究的异想
我和橘树保持着一枚橘的距离
一想到“江陵千树橘,与千户侯等”
便心生疑窦,至今不敢独占一株橘树
哪怕被一枚掉落的橘,砸疼 ,砸醒

一枚柑橘,藏着一个乡村的世系
亦藏着岁寒里,潮水般流淌着的炉火
远远地望见橘树,就恍惚听见有人喊我
就知道自己荒芜的躯体,正走在返青的路上
这些橘树都是我南国的亲人,是我的先辈
也是我亲生滋养的后代。我们比邻而居
面对面,呼吸彼此的气息

变幻的季节里,橘树示范我
如何在青黄不接的枝头结出果实
一枚一枚,点住我的穴位
让我不由自主模仿它的脾性。在老家
这些不嫁接、不杂交、不接受改良的南国嘉树
教我如何悄然保持常绿,努力站在
更高处,结出孤单的果子
是除人之外,唯一影响我的自然物种

此刻,我着一身楚国时代的华服
和橘树相约于自家的竹篱下。无限接近时
仿佛听到一树树柑橘的童声合唱



《到荆州去 》

读楚史的人,身遥心迩。打开离骚
取一只干净的星象罗盘,择日从汨罗江出发
上溯至荆州。用一路行吟,解开
一个汨罗江人身体中的,隐形缠缚

这条路,有诗人两千多年前说出的
惊人秘密。有璀璨的流星留下的,乌黑陨石
有重获新生的麋鹿在奔跑,有种植
苦荞和稗子的人,正欢愉与悲戚
有鸷鸟、鸾皇,在白色丧礼上为自己加冕
有众多的冰窖与火塘,经历着彼此的渺小
这些眼花缭乱的道具,与我
重演一段永无尽头的纠缠

这怯弱与英雄遍地的路途
通往我的前生,也通往我的来世

到荆州去,潜回到那个叫郢都的地方
找寻踪影不定的消息。摸一摸隐忧的城墙
光阴是一块块古色的砖,砌满那么多朝代
这阻避炮火、瘟疫之所,还留存着
远去秋天的落叶。粗砺的墙砖积劳成疾
两千多年来,一直隐匿着开花的念头
像一个重症患者,说不出话来

护城河将历史切开,郢都之心,在微弱地跳动
整个荆州成为一个喧嚣而沉寂的岔道口
万物勃发的声音,怒吼的马达声,瓷器的碎裂声
还有隐约的呵斥声,匪夷所思的呻吟之声
全被嘈杂拥挤的汽笛掩盖。时至今日
已很少有人能够,准确辨识这里的声音

荆州人站在考古挖掘的墓地
不断用骨头敲击青铜。我裹挟在
骨头和青铜的混响中,无处躲藏
心猿意马的我,空洞、虚无,忽明忽暗

我像一个隐姓埋名的稻草人,刻意隐去
自己的来历, 撕毁尚未送出的信件
刻意隐去汨罗江与郢都的关联 。站在城门一侧
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在盘算什么
其实,我想让自己成为,那个朝代的替身
反复练习 ,怎样掩饰更多的疼痛
掩饰更深的伤口,和更骇人的沥血
怎样流放、出逃,说满口晦涩的俚语
反复练习怎样用一种秩序,取代另一种秩序

站在汨罗江里,江水捂住我的胸口
汨罗江已交出所有的流水,虚构的寂静荡气回肠
我知道,两千多年前从郢都愤然出走
最终归隐于江水的,并非被称为端午的节日

我总有融入江水的冲动,着青云衣、白霓裳
用云朵和艾草遮住脸,心朝向流水,只要桨声一响
便忍不住向前一跃。我并不是殉道者
只是在寻找一条河的规律,思忖如何让江水
回放历史的胶片。远逝的意象一一展开
再次辗转于沅水湘水,直至原路返回
这就像汨罗江有违常理,江水自东向西倒流一样

我独自划一条龙舟,仿佛神来之笔
在历史的河流,上下回溯
只在乎,一个人瘦影如镜。这一切
不是求证梦或非梦,更不是某种游戏

到荆州去。荆州已非昔日的千里江陵
纸上的宫殿写满了证词,在崛起与坍塌中轮回
流水不敌鸦声一片。我饥渴的灵魂,仍掬水而饮
我奔赴在救赎与朝拜之间,长剑,玉佩
以及故乡的月亮,已下落不明

回到最初的地方,我精神的告慰,如此急迫,如此直白
到风调雨顺的荆州去,见证一个独自站立者
如何以楚辞的名义,获取充足的日照和丰沛的雨水

我一袭轻衫,到达五谷丰登的荆州
依然难以掩饰汨罗江人的气质
肃穆的流水溅在额头,已烙上独特的印记:
啼哭中降临,我浸泡在艾水中净身
精心种植的木兰、申椒、 菌桂,用或清或污的江水浇灌
在水边采摘的芷、秋兰、江离、蕙茝、芰荷、荃
其实是旧时的花草,这些堆砌的华丽辞藻
赠我以芬芳,赋予我草木气象

我,和每一株植物的体内,都有一条细小的楚国河流
即使隐身,也被荆州之野的众神一一识别



《敲响编钟 》

参观楚国出土文物展,我将有机会演奏编钟
我必须衣冠齐楚、气宇不凡
用古老的楚水、睢水和漳水洗净双手,打坐
耽于郢都的美好旧光阴,大声诵读楚辞佳句
我确信,我的身体里也有编钟的声音

虔诚地等待往日的韶音,以及
瑰异的花瓣,从天而降,雪花一样
漫天飘落。清空尘世的杂念,我远远地看见
列国的云朵,跪在楚国虚幻的彩虹里
也跪在楚地泱泱大湖里

谁为楚国造了那么多编钟,巨大的
有房子那么大。谁以青铜之手
把楚人的心,攥进音韵里,描绘一张张
楚国的高清版图。章华台,方城
和扬州路上的十里春烟,在编钟里深锁着
击钟的人满袖闲云

我看见,精美的龙兽之纹,从编钟上跳下来
以太阳般的音质,绝世的鸣响,俯瞰人间
一百只凤凰扯开大旗,列阵而歌
遮天蔽日的绚丽,传颂至今

皎洁的月光之下,我努力平定心绪,敲响编钟
空灵的楚音,从背后合力抱住我
春秋战国的思想亦抱住我,沁透脊背,占据我的身体
我仿佛随日头无声坠落大湖,又伴黎明徐徐浮起
大钟依次递进,一次次叩我肺腑
我在心驰神往中渐渐失去听觉,满袖白云
蔚蓝的天空之下,一个人在照耀

编钟曾囚禁于历史的洞穴,隐姓埋名,喑哑千年
依然如神祗般庄重典雅,一排排 ,暗香弥漫
光阴的倒影里,乌江烈烈西风已逝,山河依然安在
但我知道,我们曾失去制作编钟的手艺
也曾失去作为礼乐之邦的灵魂避难所

没有编钟的日子,尚钟的楚地人
沉浸在编钟悠扬的幻音之中,难以自拔
老家习惯用钟声把人召集在一起
那里至今还挂着一些似是而非的铁钟
有的是一块钢板,一小截铁轨,一把铁尖破损的铧犁
其粗陋与编钟的精美,形成强烈的对比
它们都曾拥有荣耀的身世,如今流离失所
无处可去的钟声,寻找安放乡愁的居所
在另一番景象中,被接纳,被收养,被传扬

我发蒙的西来学校,就建在楚王台遗址之上
挂的是一个硕大的炮弹壳,老师们打铃,用一把钝刀
去敲,奇怪的钟声浑厚而急促,让人心慌不已



《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

未到江南,已风雨大作
一首千里跋涉的诗中,边荒之草
像一些卑微的字词,衣衫褴褛,匍匐在地

今夜,一首诗已经空空荡荡
拯救一首诗的湘夫人,正从诗歌出走

雨落在不同的朝代,滴答之声
清晰地敲打着同样的栏杆
让另一个人留守在诗里,仿佛是
西窗夜雨留下的赝品

隐含的期待,已不是当年的湖水
赠予你游荡的韵脚吧,模仿
风雨的变奏,在晦暗的银山堆里奔跑
直到归田,才找到诗的入口

留下来的那个人,从诗的额头起身
湘夫人的高髻云鬟,像一只水鸟踉跄了一下



《社橘 》

社橘是洞庭神话里的一棵大橘树
我唱巴陵戏的那些年,每天都遇见它

我是那个俊俏的书生柳毅
在抑扬顿挫的唱腔里,社橘的故事
摇曳成风 。一棵轻咳着的社橘
替我守住村头的时光
固守在我身体里,撒网,捕捉
骤然涌起的爱意。
我的社橘在寂黑的夜晚长出金黄的叶片

候鸟在社橘的落叶中纷飞
当我追逐它们时,却瞬间消失,
然而它们一直在体内穿梭
消耗着,不为人知的那份期待

现在,我依然唱巴陵戏,演技炉火纯青
你口中的柑子树,被埋在
越发婉转动情的唱腔里
我上场和退场,都要经过它的身体
在最饱满的时光里,它一直安静
长出新枝,却再也没结出一个橘子

我的社橘是洞庭湖伸向高空的梯子
一部分随云朵逃离
另一部分还在等着你


《楚 语 》

艾蒿如一个素衣乡绅,还有菖蒲、芷和蕙兰
这些楚国水乡的原住民,从楚辞里跑出来
聚在一起,像一些无家可归的人
它们有话要说,想说出被春风追赶的细节
想说出它们如何隐藏盛开的足迹,困守楚地的沼泽
(这湿漉漉的土地,太阳怎么也晒不干)
说它们看见子夜的涟漪和寂寥的闪电
用鬼斧神工的手法,雕刻出隐秘的语言
说看见还在晨光中沉睡的露珠,如何从芰荷滑落

它们想说,萤火虫是水边植物开出的花蕾
一点点的光,就足够照亮楚地的低语
它们从归隐的子规那里学会了俚语
听子规如何在深夜,将半句楚语呛在气管里
不停地咳嗽,一声声,楚啊,楚啊

闪亮的楚语,随意晾晒在东篱上
侘傺的云霓忽离忽合,是它们未曾抵达的远方
艾蒿菖蒲们想说出,浅蓝色天空下
一群飞离的玄鸟,像夕阳余晖散尽的伤痕
想说出独角的青兕,如何蜕变成憨厚耐劳的水牛
它们想说出,那些缓慢或湍急的流水
如何淹没无名的野草,和一个矜持的背影

无数消逝的事物被它们一一说出来。现在它们想说
沧浪是汉水的上游,古老的河水潜流不息
它们说出清浊两个字的时候,已是白露
它们站在秋天的霜里并不转身,渐渐憔悴枯槁

清风里,守候人间气息的艾蒿,沉吟了好久
打开语言的密码,打开暗藏的火,把自己点燃
用一缕青烟,在楚地驱邪,自信地发言
用中药的芬芳,与楚人的穴位巧妙地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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