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世已有十七年了,每念及他对子女的好处,我最难忘的是沉默的爱。我刚读小学时,便以调皮捣蛋臭名远扬,很多人都认为我没出息,他也不动声色。
一天下午,我在操场玩耍,不慎将二哥的皮球扔到教室屋顶了,擅自从后院一棵樱桃树爬上青瓦房,一路狂奔,翻越屋脊,滚向飞檐,兴高采烈拨下五彩小球,旋即返回,沿途所盖土瓦被踩稀烂,不时踏虚,随着碎瓦片的纷纷掉落,两条小腿悬挂教室上空,若非檩条和椽木阻挡,早就摔得半死不活了。当时教室正在上课,师生见状惊叫逃窜,我笑他们胆小如鼠,自己则像梁山好汉,居高临下,凯旋而归。
可双脚落地,班主任老师就抓住我的破衣脏袖,气急败坏道:“你小子恶作剧闯大祸了,还不赶快跑回去喊老汉,把损坏的瓦屋顶检修好!”天要下雨了,我撅起小嘴嘟嘟,圆圆的眼睛眨眨,仿佛什么困难也不怕,但临近家门,又不由磨蹭,躲桐子树下。父亲偶遇,问为啥今天这么早放学了,我嗫嚅半晌他才听明白后,二话没说,扛起木楼梯,直往学校走,我尾随着,深恐他发飙,大气不敢喘。
我俩一入校门,师生们蜂拥围观,犹如看外星人。年轻校长劈头责问:“你是怎么管教孩子的?”父亲低声下气道歉:“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他的卑微让我无地自容,当英雄的感觉荡然无存。傍晚,所有师生散学了,唯我陪父亲忙活。他孤独的身影晃动在高耸的屋顶上,用囤放的剩余旧瓦填补完大小窟窿,夜幕也笼罩了大地。我们清扫干净场所,摸黑回家,父亲累得腰酸背痛,吃饭也打不起精神。睡前沉思不语,抽叶子烟,咳嗽不止,似乎苍老不少。后来,村校勒令退学,他又数次求情,并请托大队支部书记,我才完成五年制学业。
父亲的面子观念强,我却给他丢尽了脸,他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全家人是心知肚明的。我也开始醒悟,只有发愤学习,才能弥补过错。他看我在煤油灯下刻苦用功,获悉成绩在不断上升,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甚至陪我熬过多少不眠之夜。我趴床头柜做作业,他倚床靠枕吸旱烟,作业做了一页又一页,旱烟吸了一袋又一袋。烟草和煤油的味道混杂,弥漫狭窄而拥挤的卧室,伴我度过初中,考上重点中专。
我榜上有名后,令人瞠目结舌,父亲引以为豪,这也不难想象。他绝口不提我的丑事,哪怕流言蜚语传乡邻,我却对此懊悔大半生。特别是看了《晋书.周处传》和《包氏父子》,更羞愧少年时代的顽皮有负于父亲的厚望。他的宽宥让我体会父爱如山,高大而深沉,比打骂留下的记忆深刻得多,无声胜有声。这就是我无限怀念他的原因,历久而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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