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埕民谣

作者: 2022年09月16日12:00 浏览:0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我终于记得

我是诗经流落在大埕乡村的采诗官

《风》的既往

都是我和大埕的序章

 

男声部:哑巴之歌

 

总的来说

在生产队,在沟墘村,他说话极少

只在万叔公家的,将只老黄牛拴在他家后窗时

才用了一个“啊”字

由于用力过猛,他弯曲的身体直了一些

“啊”字的声音奇高,不断变调,仿佛几个字

因为过于尖锐

尖尖的光划过乌屋顶上的瓦松

牛吓了一跳,哑巴也吓了一跳

窗柱在就要断裂的瞬间,被一只藤一样的黑手制服

忠厚的万叔公忙从屋里出来

万婶婆及时制止了歉意,大喝:

你这哑狗心性!

牛吓了一跳

尖尖的光再次击中瓦松

好在哑巴听不到

走远去

灰而阔的裤头之外的身躯

碳一样,又重新弯回去

后来,我看见,哑巴对着海、溪、猪、鸡、稻谷、菜地、白云、王公

以及他的养子德林

低声地“啊”,婉转多姿

身边一只乌狗也兴奋地哼哼,歌唱

终老一世

他说话极省,穿衣极省

养子德林将老屋卖给了绍兄,再没有回来

没有哑巴支撑的老屋后墙更乌,中段风化成沙,也弯成哑巴生前的模样

村头古榕下的护法老爷庙南墙

人头粿名单上少了个“哑”字

人们这才想起

他连名字也很省

后窗上拴着的老牛有力气食草,却没有力气拉弯窗柱

只时常向着红红的西面天低徊地“啊”

万婶婆习惯性地端个碗出来站在门槛前

正要开口

喝骂哑巴的话吞了回去

也“啊”了一声

那婉转

仿佛,哑巴还在

 

女声部:马嫂之歌

 

从前,养一个女儿像种一棵菜

只十几二十岁的母亲一会儿弯腰将新鲜的粪水浇浇菜

一会儿将女儿从不停摇晃的背上转过来

用过多的奶水喂喂

女儿有时与猪一起哇娃叫

有时光着屁股坐在地上,玩夜里抓过老鼠的猫

女儿屙过屎

母亲就长声呼来巷头的黄狗

女儿还没尿

母亲就一次次将女儿抱到猪圈墙边的南瓜根上浇

撅嘴嘘嘘,点滴必入土

半大,就在种蕃薯苗时,一并将女儿墩在地里

风吹过,雨淋过

吃了不少蕃薯,就可以挑一副小桶、小草担子

一起去小溪洗衣

茶箍子抓在过小的手里

啪啪响,朝阳透过水花儿

在粉嘟的圆脸上开了淡红的花

母亲没有读过书,村里好多的女儿也没有读书

她们就看天、看溪水、看大泊山、看田园,看蝴蝶、蜜蜂、花

偶尔也偷偷去作为教室的祖祠边

在井边反复地洗一件小手帕

听人唱歌、齐声地读些什么

回来不知通过什么方法

认识了自己的名字:山香

山香晚上,喜欢端个碗,将饭菜堆一起

去巷头吃

她母亲有一天莫名地生气,举手要打

才发现山香小身体鼓鼓的

夜里忙将她赶出自己的屋子,让去与邻居的堂姐睡

山香养的猪卖过十几轮

学会了钩花、做粿、补网、拜老爷

偷偷地找福建来的走街人算过婚星

(占卜什么时候结婚)

她母亲就带着她挽了脸

(用纱线刮脸,不成例俗的成人礼)

山香的身体发出异样的光芒

有好闻的甜甜的味

父亲向瞎子问了个六合日

她就嫁给了马兄,成为了马嫂

夫家只在她家过几排屋

只是挑水的井不同,洗衫的位置不同

要从溪头水闸头往下好几堆麻石

在古榕树西的咸水井担水、洗番薯粉、泡谷种

入冬前,将一家子的被面放在乌黑的木脚桶里

裤腿子高高

踩呀踩,雪一样的泡泡粘着雪白饱满的脚肚子

米酒房来打酒的老渔民看得呆呆

正月半,红灯笼映红了地面和天空

各家的年内新嫁入的新媳妇早早吃过晚饭

提个灯笼和到祠堂祭拜的物件

由婆婆带着,手挽挽,进祖厅

一个村的未婚男女就对着新媳妇看啊闹啊

马嫂脸红红

回家,把个门栓了

忠厚的马兄一问再问

马嫂只说,没什么,却脸更红

转身把煤油灯吹了:给你生个阿弟(儿子)

马兄做田之余,春末、夏秋都要下海

她们的春天很短

天随人意,春耕之后

马嫂肚子里的仔仔也跟院前田里青青黄黄的稻苗一样

见风长

事情来的时候甚至有些甜蜜

仿佛幸福的征兆

马兄说:过清明我就去讨海,现在的村干部没有以前凶,大树脚下可以偷偷卖鱼了

马嫂说:我身体好,怀孩子跟平时一样,我去大泊山再讨些草

事后想,事情也不是没有痕迹

比如,她们说话时吞掉的部分:

马兄心里:万不敢折一支树青

马嫂:万不可被人抓走。一透过门缝看见大祠堂里的大胡子相我就怕

事情来的时候有些喜悦:

马兄在东埕外海发现一个虾窝

他还特地留了一条值钱的马胶鱼

马嫂前一天晚上身体微热

与马兄亲热了一次,又一次

鸡未头啼,就做好了讨海粥

她们甚至是一同出门的

一个向北,去大泊山讨草

一个向南,去大埕海讨海

临出门,她们不出声地

向灶公拜了拜

分别后,她们一同光脚走得地上咣咣响

马兄和马嫂有上好的体格和力气

一个沟墘村的人口里不说

心里却说:这身体,要生七八个仔

事情的发生,因为太大,所以前面压得实实的

马兄这天因为出门早,又遇到鱼季

他甚至在埔沙还不十分烫脚的时候就回

两筐头鱼虾甚至还是一个大队干部暗静买走的

说是大队开会,晚上要放电影

以后,无运动,可能鱼虾可以像从前公祖一样到老市亭里去卖

“不要骗我。”马兄甚至听后这么说

虽然他已经从前些天,同族祖叔公从暹罗回乡,红花脚载石的木得去深圳河会他大兄

看到空气的变化

马兄怀着几乎是新婚一样的欢喜

热了早星煮好的粥,盐水煮马胶

自己都空着肚子,就光着脚

咣咣过村头的闸门

过大树脚

向东,过乌门头

向北,过大坑水库

像战胜的将军,要去接山香

当然还有山香厚实身体上厚实的草担子

是的,在他父亲过世,他十二岁落海时

他母亲当他的面流泪:阿姨对不住你,是呾过无变(法)

他也不当母亲的面流泪

他也是来这大泊前的田野

他本来是要来哭的

因为家里太小,他奶奶、母亲和姐姐天天流泪

他没有地方哭

但是,当他看到大水库,看到古松,闻到满山野的菊香

他甚至笑开了:这世界真好

当他看到健硕与秀美并重的山香路过身边时

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小山香身体上发出的汗香

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几乎看见世上最美好的物件

他隔天就要妈妈说:姨,讨海䊳(粥)要胶己煮。你煮的不合我吃

母亲将信将疑

但小马兄与他过世了的父亲一样坚定的眼神

让他的母亲有些怕

也有些欢喜:这家族的血性还在

血性在,就不怕目前的困难

她母亲也正在此时

几乎同一时间想到山香

那是马兄母亲娘家的远亲

东斋前溪的

母亲打心里疼爱这个山香

在山香十八时就生怕被人抢走一样找媒人提亲定亲落聘取亲

说来也怪,反四旧什么的,也不影响民间的媒人

仿佛天经地义

不像那市亭的买卖

除了拍铁补锅,其他的都算投机倒把

大队干部一上市就抓去关在大祠堂打

有的抓下头发一大把,哇哇叫也不放过

事情来的时候

马兄脑子里放电影一样

想过苦、酸、甜

这杂味与山香随时都有的汗味如今总混在一起

让他觉得世界混沌

边界没有从前痛

事情来的时候

他觉得是幻觉

事情来的时候

他重新像个孩子

呆坐在大厝西厢屋的廊前

发呆,好像山香还会回来

粥和煮好的鱼都摆得昨天一样

到送灵回来

马兄还重新摆好山香的碗筷

一天,二天

一月,一年

对年祭后,马母亲走了

马兄要送娘

依乡里的古例

好心的圆妹姆为马兄找了一个大埕姑娘

新的马嫂一来就去拜山香:

阿姐,你放心呢

马兄也疼爱新的马嫂

因为她们一样地健硕、劳作不停

一样要天黑就睡

以便省下煤油,以便凌晨一二点就起床做讨海粥

只是,马兄再不让新马嫂去上山讨草

新马嫂说:

不讨草烧什么,吃什么

马兄说:如今大队干部不抓人了,多讨鱼虾去市亭卖就有物烧

新马嫂说:

如今也不用怕砍树青被人抓

马兄说:

不许听人乱讲,她是那天没吃,晕倒了

新马嫂说:

听人讲,晕倒是向上就好了

马兄眼里已经模糊了

看新马嫂与山香一个样

而且身体上的汗味

也一样地混沌

他移过身体

新马嫂说:

天没黑呢

马兄说:

往后天黑我们不

新马嫂心里才明白:讨海人的白天就是夜里呢

按这理,此时就夜好深了

马兄到下午四点才醒来

醒来的马兄像个新马兄

汗水也有了新马嫂身上的甜味儿

新马嫂羞红个面

我们家怎这么好闻呢

马兄说:

她回来了

新马嫂说:

说好了,明起,我天天上山去讨草

我姐天天保佑我呢,也保佑我马

马兄站了起来

去灶脚烧火做饭

一边烧一边想

怎人好好的不能保佑自己

不在了

反能保佑别人呢

按这理

如今,家里会保佑的人不少

就该再添些受保佑的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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