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从你身上抽走  父亲
俯身的上天弥补不了你
折腰的炊烟替代不了你
一切从你身上滑落  一切从你身上崩溃
虚无在崩溃着
村口的高音喇叭  在你耳边闭嘴
父亲  你去了  先于村东渠水抵达苍白
父亲  你去了  先于村北小路进入空虚
事物在你空洞的眼窝沦为黑暗
你再也不能看见  粗瓷大碗
碗中倔强的容颜
你再也不能听见  门前的斑鸠
屋檐下燕子的低喃
你的双手松开一个年代的重量
你的脸孔降低淤肿的平原

父亲  傍晚的一半有你额头的暗纹
苦难的一半有你嘴角的药味
你的一生  被你咳掉的往事
被你的恐惧攥紧的阶级和出身
你的悲愤抽出又收回的鞭子
你磨光的掌纹和硬币的两面
你暗处的梦想  剥落的心事和账本
你荒谬的债务  熏黑的年代  记忆的蛛网
你的辛酸  隐忍  压抑  逃避
父亲呵  死亡卷走凌乱的一切
这一切又将你卷走
你空下来的黑暗  被新的荒诞剧上演
你留下来的空白  记下新的流水账

父亲  你一生被命运捉弄
却永远没有被驯服
你不信神  却不得不被高悬的神像奴役
今年的春雷在你的坟头上长出祖上的青草
父亲  你私自播撒的泪水在哪里发芽
你深耕在泥土里的沉默与反抗在哪里破土
你制砖  烧瓦  卖字画  用手艺偷生
你养蜂  养鸭  种田地  靠天吃饭
村东集体的白杨挽不住你的胳膊
院子里的椿树留不下你的体温
泥泞拧成的绳索在哪里  命运的谜底在哪里
你悖论的岔路在哪里有了逻辑的出口
哦父亲  你终生飘摇  却无法打开上苍的窗户
你一生潦倒  更不能摸到大地的路标
你不信邪  却幻想在荒诞的阴影中
捡到上苍扔到窗外的一枚硬币
背弃上苍的人  也将背弃善
父亲噢  你终究在上苍指认的那一面

你是荆棘的邻居  苦楝的孪生兄弟
风暴向你坠落  贫困的水井给你挖深渊  
你一生被泥巴粘在贫瘠的田野
你烧砖瓦把自己的路烧成瓦砾    
你画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扑进你的梦
东海长流水在纸上空流  南山不老松在笔下枯萎
你养的蜜蜂  跟你飞到哪里  
你养的鸭子  替你世上在沉浮
你跳进门前的池塘  无法洗净自己的身世
你当作亲人一样对待的牛马  还在做牛做马
父亲  你弯曲的脊梁无法经受上天的拳脚
你嶙峋的双手触摸不到大地的路标
父亲呵  你经常被世界绊倒但并没有因此倒下
站在坎坷的边缘  你为何总败给你荒谬
哦父亲  你只是一个识字的庄稼人
经历恶与荒诞  却没有放弃上苍的信条
你居住过的草屋  生活过的阴影  还在那儿
你栽的杉树  在月光下偷偷给你松绑
你挖的池塘  一抹云彩洗去你脚上的泥污
你供奉的祖宗昭穆神位  在暗中庇护着家训

揭开你的苦痛  生活的痂
打开你的沉默  人生的结
却打不开你与死亡紧密的锁
父亲  你从未想到过死亡  在县城医院
死神的诊断书面前  你像羔羊般脆弱
滚动在你眼角的那颗硕大的泪水
至今还没有在我的记忆滴落
父亲  你从未想到的死神像你画的老虎一样
把你从一生的噩梦拖走
你憎恨死神  就像憎恨你无法
摘掉的荒诞的帽子一样
但你无能为力  你屈服于你的身世
就像屈服于一封妖魔的介绍信
你恐惧漆黑中看不见的宣判
就像恐惧一枚恶的萝卜印章

哦父亲  你对孩子的爱
对我们的教育  却像朴素的野菜一样
成为我今天的营养 
对真的认识  对善的认识
也是从你教我的第一字开始的
但一个人的成长
往往是他对恶与荒诞有了深刻的理解之后
父亲  今天儿已长大
儿子将成为另外一个等待出世的孩子的父亲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这未来的生命  将至的骨血
父亲呵  言语有限  语言无限
悲痛短暂  悲伤永恒
父亲  请原谅我对你亡灵的打扰
父亲  请在泥土的天堂中安歇
愿青草把你从虚无中唤醒
愿一切又回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