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国在一朵梅花上开放[组诗]

张沐兴

《夫之楼前》

 
我已看不到他
任何一个人，生命的长度终究有限
他淋过的雨水汇入脚下的大地
冬天的枯萎、春天的茂盛
只有这人世反复的轮回、进化
还在他语言的光芒中
 
在词与物里，找不到他的肉身
他死于长夜的黯淡
死于一张纸对墨迹的坦诚与执着
我凭栏远眺，希望他转过身来
以妩媚的白云包扎时光中的记忆
苦难、腐朽，与孤独者终极的坚强
 
大江虚构他衣衫的飘动
我无法说出波涛得到的哭泣或者沉默中的力量
这是时间具体而真实的部分
你与我终生无法挣脱的地平线
在东洲岛的上空，日月星辰匆匆赶路
大雁的翅膀带来辽阔
无论低头的芦苇还是仰面的桃花
都沿袭着古往今来的梦与深情。
 
 
 《祝融峰上》

我已经被云包围。隔着云与山
你们如果能看到我
就会觉得其实一个人没有那么重
就会认同，行走也是一种飞行
只不过我们的翅膀
有时是风，有时是一个念头。
在祝融峰上
草木相爱相亲，绵延不绝
它们把一面悬崖也处成了莫逆之交
是谁给了高处的事物不一样的胸襟
我看到它们的相互搀扶
一起抬起不同的季节。
鸟儿落在树梢的时候，上封寺的钟声响起
唱经的声音也开始汹涌
檐角的云又将启程去远方
请不要用人间的棉絮来比喻它
但它在以善意将天空的空不断填满。


《立冬》

而旷野最终的胜利者，仍然是炊烟
绵软，把安宁切割出比回想更多的细节

稻茬在腐烂之前举着白霜，不容置疑
我们的田野睡眠中也抱紧了期冀

麻雀绕着小山丘盘旋，它们与茶树林有契约
寂静需要偶尔的翻新

小桥也是大力神，它的两头挑着辽阔
溪流与雨一伙的，但对这倔强命运的记录方式略有不同

立冬的时候我在给雪写一封信
在此之前我已经将凋零的一切赞美过

北风指认着悲观的事物与安然的事物
我的顾虑在于这一切予我的智慧与痛苦都无从拒绝。


《万物皆有自己的天文台》
 
 
在笔尖看到石头坠落，在纸上听到花开
卸下寂静瓜棚的八月，它还有更多不可求
 
鸟道上，黄昏在暗自用力
仿佛它押送着的不是努力的飞翔而是散漫的时间
 
村庄落在云朵盖着的坛子里
只有游子知道里边酿的幸福与孤独哪样更多
 
落叶在继续秋风的支付，寺院坐在山腰
没有一种捐赠比它的半夜烛光慷慨
 
生活在用旧所有的好奇之心
白霜的霎那，为流逝披上薄薄的新衣
 
从未悲伤的一生是否不够完整，一条灿烂的银河
在靠近山巅之前先进入了眼里
 
万物皆有自己的天文台
而且习惯了以周遭的暗淡证实还在探寻未知。



《路过荷田》

已经一片空荡荡，哪怕雪覆盖着
也不过白色的空荡荡

一些已经腐烂，一些正在腐烂
世界对规律的遵循与叛逆
赋予时光可见或者不可见的许多内容

淤泥吞噬了自己的脚印
淤泥表达着对淤泥团结、拥护
习以为常的沦陷
让沦陷成为仅存荷茎的基座

对于等待而言，一个季节与一个时代
又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风等到风，雨等到雨

无非是你把你推到一朵朵未知的荷花面前
仿佛一群星使夜晚的黑让出一个位置

而你有永恒的羞愧，尽管洗净了淤泥
你的灵魂还是没有将身体带离站立的地方。


《湘江》

在一只喜鹊，或者一队大雁的眼睛里
湘江是一样的
在一棵香樟，或者一丛芦苇的想象里
湘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我写下这一切
需要用到奔涌与迟滞，沉默与喧哗
一条河，成为对立与和解的教育者

我还会用到词语中的桃花
蝴蝶幽居的东洲岛、被书院复制的月亮
河滩上，沙与沙、卵石与卵石
有不一样的面孔
它们有各自的活法与秘密
大船的汽笛带走的湘江，将在深夜回来
这是我梦中的湘江
它捧着的倒影交织着命运、人生
也有古老的群山，死性不改的我。


《一片云》

沉默的云，四处流浪的云
已经没有肉身
只有魂魄还未被时光夺走的云

高蹈的云，忧思重重的云
心里有－座海
却总被雷电追赶着的云

我曾经跟着一片云走了很远的路
直到它被大山藏起来
就像人们让命运安排到生活的各处

在头顶时，一片云是云
在脚下时，一片云成为影子
当云成为一条命，天空只是个比较大的村子。



《我的祖国在一朵梅花上开放》


乍暖还寒的风吹拂着古典的峰峦
向阳的坡地上，积雪融化
一朵梅花在风中开放，它以坚定的表情
在时光的磨砺中比喻我的祖国

寂静的铺垫，寒流的衬托
成长与搏动述说不懈雕造的美学
在追梦的枝丫上，每一滴雨水都自带畅想
沧桑的风景里
闪电、惊雷收藏着更多向上的细节

以仰望把脉星空的秩序
每一片绿叶都敞开对话的窗口
燕子滑翔消弥灾厄的悲伤，继续高远之爱
在偏僻的乡野，在白霜的信纸上
晨光为等待镀上爱的亮色

这片水稻、玉米、大豆的还魂地
神话与奇迹在回应呼唤
一朵梅花经历坎坷、泥泞，蓓蕾托起新法则
以芬芳擦拭母语的前额
用雪的反光点燃内心的火与诗篇

我的祖国在一朵梅花上开放
这不是轮回的胜利，是不朽信念明亮的演绎
在这从未远离生命之根的空间站里
为群山、河流和森林展开了心灵的画卷。


《春天的绿皮火车》

如果一亩油菜是一处站台
那么一朵油菜花就是闪烁的信号灯
小南风里，一定有
无数条看不见的轨道在延伸
我知道一列冠名为春天的列车正在开来
它会经过江田村、水帘村这么一些小地方
会经过衡阳、长沙这么一些稍大的城市
随着这列满世界跑的火车
愿望会上车，拥挤着向远方去
乡愁会选择自己的终点回家
这样一列春天的绿皮火车
在我的身体里产生铁轮与轨道的摩擦
它的力量与速度
会让一个梦得到更广阔的空间
站在田畴里松土的人也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勤劳的老实人
将为春天的驰骋
画下属于自己的运行图
我也看到，乍暖还寒的风里
他呼吸形成的热气
仿佛老式火车内燃机在向天空吐着自己的云朵。

《我羞于说出，春天是无法阻挡的》

天空还是一幅灰色
上封寺木槌敲响的钟声也是
冬天，灰色调时光
漫长、寂静
树下还有积雪
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能融化
随处可见的僵持
事物之间，失败与胜利都缄口无言
柳杉庄严、小草隐忍
风持着刀子在遍地寻找
显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甘受宰割的灵魂与敢于螳臂挡车的灵魂
共有沉默这位别有深意的朋友
依旧是古老的冬天
晦暗的测量工具，耐心的驱赶器
小寺院的窗户
打开，然后关上
寒冷拖着空旷缓缓而行......
直到我看见这么一幕——
晨光中打开翅膀冲向空中的第一只鸟
它并不在乎小小心脏的热度
对于天空可以忽略不计
但意味着势单力薄者不懈的征讨
春天一定会来
在不确定时光一定关照所有被动的等待之前
我羞于说出，春天是无法阻挡的。


《为世界哭》

我甚至不如那滴草叶上的露珠
摇摇欲坠
以它的晶莹，为世界哭

我甚至不如那山间的小溪
身陷曲折的命运
哪怕断流，还为世界无声地哽咽

我甚至不如最小的浪花
明明被礁石击碎
还要奉上心中一座海一样的咸涩

我仿佛忽略了
这个世界的残酷与不完美
以爱和赞美诗把自己的罪行遮蔽。


《小寒》

一只松鼠从树上下来
穿过山路，进入另一旁的灌木丛
我从没有见过它的窝
但相信它是有家的孩子

树梢上曾经有过一只鸟窝
已经毁于前些天的风雪，我相信
那些带翅膀的孩子
在大山的某处重新安顿了下来

顶着呼呼的大风，从山脚爬到祝融峰的人
不论年纪大小
孩子般拜在菩萨雕像面前
我相信，庇护与温暖
已经在心里搭建一个可信的建筑结构

地球上的孩子
在小寒的节气里，各自忙碌
冰凉的风抱着他们从生活的一端到另一端
我相信，有一盆炭火、一碗热汤
让滴水成冰的日子变得暖和

这样的祝愿与信念，并非来自一个诗人
而是来自一个自顾不暇的人
他念念叨叨，不敢写下一个老父亲的忧心。


《鹅掌楸》

在高台寺与上封寺之间的路边
一棵鹅掌楸
仅仅是一棵，站在众多的柳杉树之中

冬天的时候叶子落尽
了无挂碍的样子，多像修行的法师
风有先行一步的禅意

如果用寺院的钟声还原那些飘落的叶子
默不作声的鹅掌楸
是否把一场雪当作汹涌人潮？

没有谁注意到，那只短暂停驻的小鸟
让它的枝条
代表整个尘世颤动了两次：

第一次是慈悲与接纳
第二次，是对天空与自由的鼓舞。


《上封寺》

一场雪落在铁瓦上，然后化了。香炉中的灰烬
是另一场雪，在不断累积

还有一场雪，从夜晚的黑筛子里漏下来
明明落于万里山川，却只在我们内心留下痕迹

法师手中的经卷里，佛正走在拜访一场雪的路上
在白纸上写下慈悲的时候，冬天早已经得到了宽恕。


《北风》

北风在殴打一切
包括衰草、树木、兽类、行人
包括寺庙、旗杆
包括绵延不绝的山峦
殴打着渺小与伟大......
仿佛在殴打一个个恶棍。
只有它
审判者、执刑者一般
站在整个世界的对立面
也只有它，给我以信心——
这个世界上
终究有一种力量
让万物，有所遵守
使哪怕制订律法、目空一世的王
感受到别无二致的心怯。


《蜜蜂、蝴蝶，及其它》

我们没有理由反对一只蜜蜂
从一朵花，到另一朵
春天的王一样
我们没有理由说出入侵、占有这些概念
蜜，成为世界的福利

我们没有依据嘲笑一只蝴蝶
为保留自由的愿望
把田野的画布向它展开
故乡的点睛之笔也由它完成
尽管终其一生
除了展示，还是展示

我们活得比它们久，却总在计算
与死亡的距离。把相爱的时间用来争执
无视非物质的美
欲望快要从身体的罐子里溢出来
惭愧啊，我们甚至不如
蜜蜂、蝴蝶，及其它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我们都不知道谢谢偶尔的心痛
这让人得到生命的真实
爱的匮乏，与无力。


《念庵松下》

积雪消融。但从松针上滴下的
除了水
还有时光。腔调轻缓，像透明弹奏透明
我的耳朵成为大地的耳朵
倾听到了

晨光均匀地洒在高台寺铁瓦上
所有的神，只有它看得见
且不曾辜负任何一个人的祈祷
登山路上的行人，像收条上的一行字

对面芙蓉峰站着的云朵
让人想起种下念庵松的清代状元
这不会太久的停驻
是对江西、湖北、广东的远望

群山绵延，如同际会的命运
我在草木的摇晃里假设，逝去的与到来的
大致相等。那么，每个人承受的踩踏、凌虐
并不超出得到的善待与关怀。


《蝴蝶》

你以为它在赞美花海
不
它就是花海。从亚马逊河
到中国的衡山
从上世纪的崩溃，到此时
暮色中一个诗人的颤栗
地理的、空间的，时间的、进化的
虚拟留下波浪的印迹
现实产生风暴的幻觉
你以为它只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不
它更是一种情感
不需要翅膀就已经完成飞越
就像想起爱情
这个无趣的世界完全被春天占领。


《水仙谣》

那个在街檐下踩半辈子缝纫机
还没还清丈夫赌债的女子
名字叫水仙，我小时候在镇上见过她。
那个被人拐到大山里
生了五个孩子的女子，名字叫水仙
我读书时在新闻报道里见过她。
在马路上为晕倒的陌生人做人工I呼吸的
那个女子，名字叫水仙
她的照片上了街道上的好人榜
……
那些名字叫水仙的女子
人们喊一声，会有花朵应一声
不同命运的女子
让一碗水如收拢了波澜的人世。
在冬天的寒冷里也成长
也开出花朵，渗出淡淡的香气
只一碗水就能活命的植物
我不敢轻易喊出它的名字
我怕喊出它无数的姐妹
喊出她们一生漫漫的风雪，与伤悲或感动的泪水。


《初雪，落在心里》


落在桂花树上的雪是幸运的
落在地上的雪化为湿漉漉的印迹
落在草上的雪是幸运的
落在河水里的雪霎那间融进了流逝
落在石鼓书院屋顶的雪是幸运的
成为旧时光的证明书
更幸运的雪，不属于眼前的冬天
它有小心翼翼的灵魂、羞涩无言的情感
把我的心当作田野中的稻草垛
轻轻，轻轻地飘落
把人世的辽阔，当作爱与童话。


《雾凇，与世间最小的寺院》

开始的时候，雨与雾有概念的不同
只是拥挤在一起、交织在一起
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雨与雾固定在树枝上、石壁上
什么样的变故，让大山一夜熬白了头

开始的时候，是风推着雨雾走
越过山的肩膀向着山的脖子
似乎有神秘目的地
后来却是风被挂在了房檐、挂在草尖
什么样的法术，让风显形了寂寥

人们以为见到的是最美的雾凇
通透，晶莹，在太阳下折射着耀眼的光
只有我感受到，在雨雾弥漫的深夜
祝融峰坦然接受了真实的冬天
上封寺早课的钟声，加持了雾凇第一道光

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沧海桑田
才能把人生的迷雾凝结成这样冰晶玉洁的风景
可以确定的是，一棵不知名的小草
或许是世间最小的寺院，成了风最后的归宿。


《每一颗星星，都有爱情的模样》

抬头看着天边的星星
我们才相信自己的年轻
仿佛多年前，我们还不懂得爱情
就被爱情围绕
一棵大树的身体里有不断增加的表盘
漫长的等待，逆向的时光
我们将语言的花冠深藏在沉默的火焰中。
这样永恒的照耀
除了爱情与宗教，还有什么？
所谓未竞之旅
无非是心中还有向上的力
即使在旷野之上、众山之巅
我们屈从于命运
依然从天空得到属于自己的灯盏
那是我们的模样
浪迹天涯，却又在万世虚空中痴心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