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框里的父亲(十九首)
梦中的父亲像一张纸
记不清我如何站在陡坡上,坡下的道路
有些泥泞,路旁有两把箭矢形的刀尖
想不起谁告诉我冲下陡坡如果恰逢汽车经过的危险
我远远站着看另一个我冲下陡坡
可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仿佛我裹在被窝里
又仿佛是父亲躺着,我们用笔交谈
我说“喝茶”,父亲说“汽车的轮子坏了”
记得我把一大捆袜子塞到被套里
我真切地感到父亲靠在我身上像一张纸
感觉不到重量却感到那是他对我最后的依靠
我清晰地感到说不出的痛,像谁在锯着我的心
我叫弟弟上楼给父亲切个苹果
可室友收割机一样的鼾声却先切断了我的梦
披衣坐起我发现自己泪已盈眶。我想今天的
第一件事就是往老家打个电话,提醒弟弟
千万要看好堂上那两盏风中的残灯
2006、10、23于北京
被带走的称呼
是谁执意掐灭我对你的呼唤
却仿佛是你决然收回你给我的称呼
一生善良的你,临终了还要再一次
代人受过,带走你的强人逼你
也带走这个与我血脉相连的称谓
让我在人世间再不能对人喊爸爸
让我的儿子从今往后叫我
都成为一种提醒一种思念一种隐痛
忘不了你最后的一咬牙,看我的眼神
无限不忍,那一瞬间多么残酷
带走你的人以阴阳隔断我们的亲缘
曾经最亲的称谓从此是最远的天涯
2009、3、14
父亲的忌日
2月18日于我已是黑暗,我最亲的人
却把它再黑一遍。如果苍天有眼
生养我的土地为什么突现巨裂
时间凝固在下午3点18分
是谁剜去我的左心房,却让我的
疼痛失去疼痛,像一个无涯的天坑
任何遗忘和抚慰也无法把它填平
我眼睁睁地看着怀中沉甸甸的金子
好端端地成为无法兑现的银票
比劫匪更不讲理,比血煤还黑
待渡客独立岸边,泣血的呼唤
再也唤不回江上远去的孤舟
这个日子已然天堑,从今往后
我的每一次回想都是最深的深渊
2009、3、15
从殡仪馆出来
我抱着你的骨灰,弟弟为你打伞
爸,上车了。打开车门的时候
我们同声呼唤,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上车下车过溪过桥都要提醒,妈妈说
灵魂是幽暗的,也是怯懦的
生命也一样,像黑夜里的昙花
小时候你抱着我,我在你的怀里笑
而今天我抱着你,我在我的心里哭
叫我如何接受这现实,人生的结局
一捧冰冷的无机物。一切生命信息
爱与梦想,都化作烟缕飘逝
像风被风吹走,又像山岚归于云窝
2009、3、19
送父亲上山
去世叫“做老”,安葬叫“上山”
按老家风俗,你的儿孙麻衣竹杖送你上山
山道崎岖像你已经岁月的艰难
多年前我想在公墓为你寻一处归宿,而你
翻山越岭选了这个依山面海却孤零零的地方
不为看山那边云卷云舒山脚下潮落潮涨
只是相信山脉风水相信地底下有一条
看不见的运河,你想找到那条河流
浇灌儿孙的运田让后代潮平岸阔顺风远航
一辈子孤苦从不曾为自己着想
做老了仍只想隐成一座让儿孙倚靠的山
父亲,什么时候做你的儿子我不再心疼
2009、3、26
镜框里的父亲
一天一天,你让自己愈瘦愈薄
最后瘦薄成一张纸,嵌入镜框里去
像一个真实的影子,有着虚无的微光
露个脸像经过我窗前的探首
可我打开门一阵风连脚印也没留下
一层透明的隔我们无法逾越有如时间
唯一庆幸的是,而今你高高挂起
人世间的阳光风雨都已事不关己
曾经的所有伤害再也不能把你伤害
不再把夜晚典给酒精,把心灵借给伤口
穷愁孤苦欺凌背叛,过去的一切
都已成无足轻重的尘埃
一生不设防,从不知道伪装自己
这一回你进步了,把自己囚禁起来
让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隔着玻璃就像探监
可我能看到你脸上不易觉察的微笑
仿佛你对自己的选择很满足
疾病也从来不曾把你折磨
可我不要安慰,这居高临下的假象
父亲,什么时候你学会保护自己
让我在人间不再担心你的善良
2009、4、28
带伤的思念
六年前的一次中风使父亲的右手变得僵硬
语言有了障碍,因为生活能够自理
我们常常忽略了父亲身上的残疾
内心的痛苦和无助。我回家的时候
他满腹的话语常常止于一句“我说不来”
像一个饱满的气球倏然泄了气
假如病前关心预防假如病中专业护理
假如病后坚持服药,也许父亲不这么快离去
无数的假设让我不能原谅自己
是不是有一种自我审视的反刍叫思念
但一定有一种带伤的思念叫负疚
有一种无可弥补的负疚叫人抱憾终生
2009、4、26
第一次梦见亡父
分不清那古榕像你还是你像古榕
在老家村口,当我的
手电看到你的那一刹那就已明白
在这里你已站了很久很久
身上的单衣像风中的树叶
头发上的夜露闪着微光
你没有问我在校夜读还是到邻村看戏
只是默默转身领着我走
跟在你身后向老屋走去
我把梦中的影像走成了负片
父亲,如在故乡寒夜的风中等你
是不是也能把你等回来
2009、4、2
清明来看你
前一阵细雨飘过头顶,这一刻阳光涂满墓地
驱雨拨云,是你想向我表达什么吗
你走后我开始相信灵魂,相信说给你的话
烧给你的冥钱,在另一个国度你都能收到
你认定“是处青山可埋骨”,可我知道
你一定想念儿孙,山中的雨夜更感孤独
就让桃金娘多陪陪你吧,我不在的时候
或者让山雀子飞到我的窗前代表你看看孙子
这些以前你说给爷爷奶奶的话此时我对你说
我说着说着就看见草尖上有了泪珠
2009、4、7
仿佛哪里有了缺口
父母是四壁和屋顶
儿女是房里的梁柱与隔墙
他们相互支撑,成一个家
这是父亲去世给我的关于家的启示
清明回家,和弟弟坐在屋里
总感觉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仿佛哪里有了缺口
屋里和我们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空
父亲的房间还原样摆设
但床铺和衣柜已空空荡荡
一种丢心的空,就像父亲最后的体温
越来越冷,直至虚无
2009、5、17
这一年悲欣交集
——告亡父
你走后我的髋关节开始莫名地难于确位地
痛,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持续至今
像我想你时的愧疚与悔恨,疼难自禁
你走后的这一年,弟弟们生意葱茏
我买下了租住的房子。妈妈说是你在护佑我们
会通灵术的她说你在另一个世界当了神明
这一年我内心的痛苦无人能够分担
我含着泪把你的骨殖在你自己选定的地方埋葬
咬着牙目睹另一捧灰烬在风中无处掩藏
亲爱的心两度撕裂一半哀痛一半感伤
这一年悲欣交集,生活中明里暗里的减少
有了另外的增多,而流水于云上的沉湎
以雨点重新回到人间。这秋去春来的一年
你那里可也是 365天?我痴痴地想还有
哪条路哪个地方我们能够再见,除了梦中
2010、2、18
囚 城
我必须记住这个日子、时辰
2011年1月5日,卯时6点
这个凌晨天气回暖,这一刻的冷来自心尖
用炭火烘烤,用白衫擦拭
再把红烛点燃,仿佛为你布置新居
这个叫做寿域的地方,你生前建造的囚城
你判自己终身监禁,而我是你选定的
执行人。我说“爸,搬到新厝去住哦”
天空立时下起雨来,流经我的脸颊有了咸味
山路开始泥泞,气温骤降
乡野空旷,锣一声鼓一声敲不散
幡旗下的暗霜枝上的冷和我涨潮的思念
2011、1、11
祈 求
一夜无眠的我凌晨倏然入睡
你倏然而至告诉我膝关节疼痛
我想拉起你的裤管瞧瞧你却倏然消失
是山地寒湿又添新疾,还是曾经
病患暗自咽下,人间有万般伤痛
可一场疾病剥夺了你诉说的权利
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人的灵魂
还会不会患病,但我不相信
一生如山的善良竟不能换得来世安宁
如果这是无由的报应,尘世未竟的苦难
我祈求上天垂怜,就当是父债子还吧
将你所有的病痛由我一人承担
2011、2、18
对一座山的牵挂
自从父亲的骨灰埋在这里
这座山怎么看都是我沉睡的父亲
他与我父亲融为一体,他们共同
接纳了这里的草木与风雨
年年清明过后,我依旧远离父亲
在城里,独自反刍记忆
可对这座山从此有了牵挂
就像一个儿子牵挂年迈的父母
2011、4、4
父亲节
一条三股绳打了一个死结,这一日因此有点揪心
这因果相循的一日,坚硬而幽暗的一日
我的祝福与问候是自然的,还有狂奔的思念
像此刻我乘坐的子弹头列车风驰电掣
“爸爸,节日快乐!”列车靠站时第一次收到
儿子祝福的短信,飘忽的心因此揪得更紧
“谢谢儿子!”你们的祝福让我快乐于这个日子
有了绵延的内涵,快乐于你们快乐的成长
多年来对你们的愧疚和你们给我的欣慰
这一刻一一显影,成像的还有我快乐背后的忧伤
当我再一次感谢上苍让我们今生成为父子
却伤心于这一日我能对谁说声“节日快乐!”
2010、6、20
落日或空茫
——写在家父逝世五周年农历忌日
在故乡的东海岸目送落日
那最后的回眸血色昏沉
大地瞬间陷入空茫
你走后,我常常想起这一幕
想起你最后看我的决绝与不忍
那一眼岂止万箭穿心
从此你隐身于阴阳之外
从此我心里有十万枚钢针
一夕倾天,谁能抚平裂心的伤痕
日复一日,我们渐行渐远
甚至光年已无法计量
我们的距离,叫记忆或冥想
你说日头落山明天会再升
可如今,我到哪里才能等来
你说的明天?我的太阳
2014、2、23
第十个清明
压在我心上的第十块巨石
山一样搬不动的思念与愧疚悔恨
焚香烧纸,和你说往事亲人
把沉重的胸中块垒
说成眼前飘飞的烟尘
积压越来越重,痛感却越来越钝
最底下那块最疼埋得最深
如当年的你咬着牙,沉默隐忍
父亲,我如何才能不像你
疼不流泪,痛也无声
2019、3、15凌晨
时间已把你变成一枚针
此行,你是目的地
一路上,你是话题
说你的千般好心疼你的善良
也谈起你的种种迂
十年前孤零零的墓地
如今新坟拥挤
我们笑说你已成开山长老
当是冥村的第一书记
可我还是想起你的病
想如果换一种治疗方式
或许……,但想你
不再有裂心之痛,我诧异
时间已把你变成一枚针
成为我扎心的隐疾,就像
春耕的田地,冬天的
园面,已被翻作园底
2019、4、5清明夜于霞浦
壬寅清明纪梦
那个陌生的所在,我想不出
是什么地方。人影晃来晃去
只有我、大弟弟和你在一起
我让你帮忙切带鱼,并告诉你
用途和切法,可你切成了
与我的意思不同的样式
你看着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一阵嘈杂,人群纷纷往外涌
你把我们的箱子和旅行袋
托管给你的朋友。转眼间我们在
一个房间睡几十个人的集体旅社
老板说车子就要到了,混乱中
你领着我和弟弟去取行李
可你的朋友只一句没了,不见解释
甚至一副啥事也没有的样子
箱子里可有很多现金和证件呀
我说,你这交的是什么朋友
你嗫嚅着,眼里满是自责
和歉疚,心里一定恨死了自已
我们来到私人车场,一辆车
只有一个人却不带我们扬长而去
站在桉树下我们仨两手空空
前方树木葱郁,公路蛇行逶迤
醒来方知是梦,场景无比清晰
父亲,原谅我着急时对你的责备
如今能在梦中相见也是一种奢侈
2022、4、5壬寅年清明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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