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1958年生于浙江台州。现为浙江工商大学教授。1978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2年参加诗刊社第二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1984年)、《独翔之船》(1992年)、《狂暴的边界》、《将骰子掷向大海》(2013年)、《冈仁波齐》(即出)等,诗歌作品选入《青年诗选》(1981-1982)、《朦胧诗300首》(花城出版社)等选本。其诗歌获得第一届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百优作品;诗集《将骰子掷向大海》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银奖,诗歌《钟表馆》获诗刊社“第一届中国好诗歌奖”提名奖。
雪豹,长江源
我不能敲开冰块取出你
领回梦中的雪豹,天亮之前
我的手指僵直,无法伸展
睡莲的鼻息早已到达你的皮肤
最后一刻我感到生死茫茫
是容你擦身而过铸成的
轭下的玫瑰,火中的椽子
翻越千里仅仅为了见上一面
用干粮换取一生中的此刻
你诞生时的天空永远值得记取
铁铺里的汗滴纵身上墙
去浇灌树顶,打开囚牢
鸟飞来飞去看清一条河流
在中午的黑暗里,我的眼睛
最为澄澈,像挂在树上的双筒猎枪
你的奔突是一场艰辛的舞蹈
我再次只身上路,梦见
留在天空、纹丝不动的鸟儿
你把手掌像石头一样翻开
以天才的手法,作最后一次搏击
玉树、雪狮与格萨尔王妃珠姆
在漫游中,我搜寻高原传奇,
听到“角尖舞动破山峰”之声响,
看见“黄金、羔皮与鹰一样的舞步”,
雪狮的毛皮,光芒本身。
“对于自身,我无言可讲。
我是冰川白雌虎的儿子,
还在母胎中,完整的‘三倍之力’已经形成。
我是鸟中之王雄鹰之子,
早在卵中,我的双翅就已完全伸展。”
在藏语里,“玉树”是
遗址,或废墟。
光的废墟。石头的废墟。语言的废墟。
歌声、纸马与仪式的废墟。
上空的黑色废墟:一只孤独之鹰。
多少年前,不绝如缕地——
逃兵、喇嘛、首领、萨迦本钦、智者、勇士,
连结成“活动的废墟”。
祭祀,随后的舞蹈:热巴、卓、伊,
爱与祈求,构成“右旋海螺形”。
“绝望的热烈”,羊羔与虚构的狼性。
白海螺湖水围绕嘉洛红宫,
阳光与风雕刻白色冰塔,
长江,流动的雪的废墟。
玉树族第一代头人垦布那钦,初建部落之地,
格萨尔王妃珠姆诞生地,治多。
“美的废墟”。
史诗实地,美貌代名词,双重征服。
围绕着王妃发生了多少故事,
直到她玉殒香消,一个更大的虚空。
《格萨尔》史诗中说,
欣赏一次珠姆的背影,需付出100只羊的代价。
“就是死,也要见证美”。
娶珠姆为妃,格萨尔王施展天威,
——财富、疆域与神勇。
江源大地,古格王朝遗址
勇士的刀戟至今砍杀虚空:
回声与影子的废墟。
以胆量无法对抗的是洪水、悬崖和野牦牛,
美,是勇气与智慧都无法抵御的。
奔涌或对峙:兀鹰、雪水与悬崖的史诗,
长江,流动的雪的废墟。
江源在上
去囊极巴陇路上,看到
藏羚羊飞驰,旱獭扭打,
突兀离奇的岩石,与草甸互致问候。
我是个生活在大地构造第三阶梯的人,
汉语的肺活量不小,
却窒息于尕朵觉悟雪峰,
——因我“词穷”。
玉树,犹如庙宇中央
如来唇边一颗不甚明显的
朱砂痣。
长江,藏语“曲治”。
“雌性神牛鼻腔喷涌出来的水”。
大江之源,语言之源,神话-史诗之源,
原初事物须终生仰视。
各拉丹东在上。格萨尔王在上。
雪豹、藏羚羊、黑颈鹤逡巡。江源在上。
无人区诞生“有”,斑斓而炙热;
草原深处,“活虎皮”。
一只黑色牦牛,
头顶落日走向巴塘草原。
通天河
青色巨牛啊!还有哪一条河流
更与红色砂岩相匹配?
太阳、风和砂砾所塑造的一切:
自由黑颈鹤,幻象棕头鸥,
没有来由的风,河畔沙丘
流动的沙,坚定的马先蒿……
那片凹穴岩画群,塔型、棋盘、古渡口,
刺穿绵延的存在,奇异的日晷;
语言的斧凿,沉默的石头,
没有文字的时代,图形是精神斥候,
岁月失语,唯石能言。
人们画下看到的,发明看不见的,
手上褐斑,留在皮肤上
扭结的鹿群。
众河成为一河。即兴之河,收放自如。
沙棘与毛莨的对话是天语,
风带来一阵砂砾,河湾就像那
旭素狂草,笔势相连而圆转,
字形狂放多变,连绵书写:
“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
斑头雁飞过,除了引起枯枝的议论,
没有人抬头张望。
三叠统结扎群灰岩,碎屑岩,
构成一个怪异的峡谷:“马日给峡”
水,游荡在宽浅分汊的河床上,
就像无数只懒散的小兽,
走走停停,凭嗅觉与脚力。
牙哥峡这名称有点“老街打手”的味道,
由宽浅梯形过渡为V形;
江面更开阔,湾流更多。
进入登艾龙曲口,通天河被神灵管束,
U字形、V字形相间,水流
由宣叙调,转为咏叹调。
从楚玛尔口到巴塘河,
大地成为大地,深且湍急的水,
沿河的耕地,石阶的课堂,
单个之人变成群体的人,
族裔汇聚成民族,风与原野
拥抱,彪悍者逶迤而行。
高原的石头上,地衣
像一幅灰绿色抽象画,在风中
被剥蚀,描绘一部精神成长史。
从囊极巴陇到登艾龙曲,
精神史就是狩猎史、放牧史、帐篷进化史,
征服、构建与混居,当你
听到右旋海螺,瞬间就明白了——
大河通天,生命如歌。
(“头条诗人”总第664期,内容选自《诗刊》2022年第7期)
王自亮
长江贯穿了华夏文明几个重要节点,如三星堆、大溪、屈家岭、石家河、河姆渡、良渚等文化形态。稻作与古城,玉器制作与冶铜,是长江早期文明的标志性事物,构成了有别于附近其他大河文明起源的个性模式。希罗多德称:“埃及是尼罗河的馈赠。”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说:中国是长江与黄河的惊喜。这是我起意写《长江传》的“文化情结”。长江是镌刻着追慕与超越印记的“民族原型”之一。
长江更是一条“未来之河”。这是我读近代史的感悟,也是对家族史做田野调查时获得的启示。长江,乃加速现代化进程的“推手”,至今依然发挥着航运、灌溉与防洪作用,汇入东海后奔向更旷放的未来。国外学者认为,以往中国用黄河构建自己的国家身份神话,而今长江定义了中国的自我形象。事实上长江更是指向未来的“梦之河”。我认为,长江既是历时性意象,更是共时性隐喻。
长江是自然之河、文明之河,也是民族的精神之河、语言之河。
在《长江传》的写作过程中,我获得了新的感知力和想象力。以往我对长江上中游的通天河、金沙江、岷江、青衣江、川江等有过详尽观察,还寻访了玉树三江源,长江三角洲地区则是我度过大半生的地方,“闻涛则喜”。而今需要重点考虑的,是长江之所以成为“长江”的自然、社会基因和文化元素,历史地理与人文精神的交互作用,长江源与入海口的呼应与共振,长江文明作为一个象征系统该怎样笼罩人物、事件与传奇,长江是如何贯穿了羌藏文化、滇黔文化、巴蜀文化、荆楚文化、湖湘文化、皖赣文化、吴越文化,并使之“大融汇”与有机嵌合的?等等。
很想继续往前走,看一看沱沱河的辫状水系、当曲的沼泽、楚玛尔河的伸缩性河床,看一看那儿的生态与环境。一时无法实现的愿望,我就借助大量影像、图片与文字,在头脑中剪辑、拼贴属于自己的“长江源”。
写长江,是让“长江”流经我的心脏,冲击大脑,清洗肌肤,抚慰每个汗涔涔的毛孔。
写长江,就要像科考队员一样,勘探长江的“历史 - 文化”脉络与自然奇观,及至每个盐泉、岩缝和湿地,心系它的七千条支流,趟过无数溪流,观察每一片梦幻之波,细察峡谷云烟,寻踪川江号子,体味三峡之魅。
写长江,应该如同“首漂长江”勇士那样,奋身投入每个奔腾怒吼的巨浪,与语言作一场殊死搏斗。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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