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地的蕴藉。徐坊
你是江南西边的一座村子
而我是从你那里走出来的一个游子。

连绵的丘陵
深沉的红土地上
在八百年前你由一个挑担子的人斫木筑屋开始
风雨中成长
而今人口过千
枝繁叶密。
而我
五十年来，由年少变老去，一直飘流在外
始终无法把你忘记

尤其是当朝阳从地平线跃起
尤其是当晚霞染红着天际
一想到你这个温暖的摇篮之地
总让我忍不住问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让你成为你
而我只能如流水
一出发了
想回
也回不去

二

对你很熟悉
却一直无法描绘成诗

从东头的龙头庙
到西边的下边
房子一律朝南，
有着江南的秀气
那时候的路很泥泞
还有牛屎
落在村中心仅有的几片麻石弄堂里
升腾着热气
味道呕人
却马上被人用簸箕铲了去
当然不是烧
而是用于肥田肥地
那时候的东西啊
没有化肥
没有敌敌畏
比纯净水还纯净
养的猪啊
有香气
养的鸡啊
有嚼劲
完全不似现在
猪不是猪
鸡不是鸡
连鱼都很难吃

三

说到徐坊村
当然要说人

首先自然是我的父亲
在他七十八年的生命里
我是他三十八岁时的产物
据母亲回忆
我出生的第三天
他就要把我放尿桶里淹死
因为那时候有七张嘴靠他养活
房子外面下大雨
里面下小雨
风从泥巴夯成的土墙灌进来的时候
一家人无路可走
只能裹紧打满补丁的单衣
缩成一团
冻饿得浑身发紫
母亲说你别怪他
那时候的中国人都这样
你爷爷不就是为了省点粮食
上吊死了吗

我说我怪他
要是那时候真的把我扔尿桶淹死了
哪里还会让我现在再走他的老路
为了一家四口的一日三餐
每日奔忙在他乡的大街小巷
在他临死的时候
也没有钱归来
见上他一面
让我们父子
一个抱憾上了天堂
一个还留在人间
日日夜夜以永伤

四

母亲总是把我当成全家的希望来赔养
有什么吃的总是叫哥哥姐姐们省点给我
六岁时父亲叫我去放牛
天没黑她就在村口守我回来
八岁的时候干脆不让我放了
带我进了祠堂改成的学堂
老师在我报名的时候问我叫什么？
没有文化的母亲把守山叫成了小山
弄得我现在老是想
都五十岁的人了还顶着个“小”字
真不堪
尤其是想
以后的墓碑上也这样
那就更难受了
要叫儿女们改成守山吗？
那就不是自己了
有点小忧伤

五

村里发生过一件大事
有一群青年
去对面五里外的鱼山镇上看电影
回来过昌江河的时候
船翻了
淹死了七个
安放在队屋里
我那时候还懵懂
看见大人们流泪哭泣
和小伙伴们还笑嘻嘻
大家直到脑袋上被人弹了崩栗
才轰然散去
直到到了六岁的某一夜
听到茅屋外面的路上有人顶着细雨哭泣着经过
才知道死亡的恐惧
我攥紧了被角
感觉有一种东西在下沉
幻想要是我某一天死了
天地会不会也这样黑得不见五指
母亲会不会也和刚刚经过的那人那样哭泣
雨会不会冷
世界会不会一直枯寂
天啊
你为什么要让一个人生
又为什么要让一个人死

六

现在的徐坊村
有水泥路纵横交错
通了电灯路灯和自来水
路边都是楼房
新村那边以前是一大片山林
树木的倒下换来了一幢幢漂亮的房子
原来的老村中心
基本上没有人住了
几十上百年的木质老房倒的倒塌的塌
没有人管了
我也是过年的时候才去怀旧一下
摸着那些雕花的朽木
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和小伙伴们
在其间上窜下跳地捉迷藏
稚嫩的笑声依稀穿过时间在耳边回响
感觉自己真的老了
象这些残垣断壁一样
时间的力量在分解一切
那边所谓的新村
在几十上百年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里一样
而我之前的祖祖辈辈们又到了哪里
他们真的活在这里过吗
我也在这里活过吗
深夜的我敲下上面的文字时
深感宇宙浩瀚
而自己连同徐坊村甚至整个人类一样
真的很渺小
一茬一茬地生
又一茬一茬地死
就象这深夜的风
既窃窃私语地滔滔远去
又生生不息地滚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