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晦,原名董学峰,1987年生于江西庐山,现居广州。2007年开始写诗,先后在《中西诗歌》《芙蓉》《江南诗》《诗歌月刊》《诗选刊》《活塞》等发表作品,主要诗集有《橡胶人》(2010)、《索多玛的回声》(2016)、《色彩游戏》(2021)。曾获未名诗歌奖等。与友人创办《变雅》诗刊。
给女儿
一
我用一种本能爱你,
不会拔高它也不会轻视它。
我像一个地球愿意诞生和保存那些
微不足道的生命一样看着你。
可我同样如此弱小,我对你的爱
却是神圣的,这种神圣也许是稀薄的,
犹如那些濒死的动物喘息着
为了多存在一秒。
二
自你诞生我就渴望抱着你,
与你合为一体。
你是从我男性之中分离而去的女性。
我紧紧地牵着你紧紧地
走过装满绿玻璃和蓝玻璃的世界,
好像除我们以外,一切都是风暴。
内心生活
一扇窗子从里面打开
和从外面打开就会变成两扇
不同的窗子。它们分别向着
同一个人打开就会把一个人
变成两个不同的人。他们是
一个人的两个时刻而无法看见
彼此,永远住在一块而背对着背。
一个说话,另一个就沉默。
一个正准备出门,另一个
被锁在深深的卧室和宇宙中。
途中的风暴
一间低矮的房屋
站在旷野尽头。
远远的,像一座坟墓
一颗柳树在它身前鞠躬。
空间颤动着,四野向此聚拢。
而死亡的传统正是:
从黑暗之地的深处
汲饮苦涩的泪水,
交由万千树叶的眼睛去痛哭。
在披头散发的风暴里。
运送钟表
我要把一只新买的钟表
运到三十公里外的新住所。
它很重,悬在我手中
几乎坠向地面:
那引力——大地属于死者。
生命,被虚构成年和月,
测量那长度和深度。
为了符合生活的准则,我必须
准点,否则就是错误。
顺时针都是岁月的倒数。
秃鹫标本
博物馆幽暗的光线
会教给孩童们如何理解
物种以及它们的天性;
讲解员告诉她
这双利爪所代表的品质,
引导她怎样去赞美。
在玻璃橱窗后面,腹羽几近全新,
展翅的姿势也充满意味,
风干的皮肉没有一丝疾病,
它比活着更加完美。
如果能够回答,它必定会说:
“多么幸运,不必作为被食用的禽类。”
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确信
它将与自己的同类分开,
就像猿猴选择了从树上下来,
从此在文明的中心占有一席,
为天真的孩子所钦慕,
被愉快的相机所记住。
伦理学
一本书上说,
这个世界不能缺少树。
这似乎很对。
那么单独的一棵树呢?
这本书继续说,这个世界不能
缺少鲜花和动物。
那么,其中一朵水仙可以被折断吗,
一只狐狸死在了野外呢?
这本彩色的童书
告诉孩子们:这个世界
不能缺少人类。但如果只少一个
比如正在读诗的你?
翻到最后一页,
这本书已不再说话。
最早的那颗树被做成了纸,
印成这本书。
心理地理学
我爱吃鱼,鱼刺教我的沉默。
我爱到水边。我爱钓鱼。
我想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想这个原因
被埋得很深。我爱独自待上整个下午,
把庞大的地球静置在身侧。
我爱流水。爱未被揭示的原因
就像现象的本身。
某个下午,当我真的那样做,把地球静置在
我身体另一侧广阔的静默里,
我就能想起我的外祖父,
在我年幼的时候来到湖边,他说
要侧着身子从斜坡下去。现在
他跌进了坟墓,在远离水流的地方,
把这个原因埋得很深,
让鱼骨之间响起的流水声变得无解。
我爱未被揭示的原因就像现象的本身。
在玻璃窗后
玻璃并不是透明的。
站在眼睛与事物之间,它诱劝着:
“来,凝视万物。”
它从不测量彼此的距离和深度。
在太阳的正下方,
一片绿色的风景闪耀,透过它
来到你眼中,一个词从你嘴里
蹦出来:“田野!”
声音撞击在玻璃的脸上。
但漠无表情,连同它给你的
“田野相册”,在适合的尺寸里
便于阅览,犹如新的语境。
它让你相信:真实唾手可得。
它安静如同假意的沉睡。
为你带来一个梦。
坐在餐桌前,你摆弄叉子上明晃晃的光。
美术展
伟大画家将和他的时代一道
被聪明的观赏者所记住,
牢牢占据后者的礼拜天中的
一小时——短暂如永恒的时间里,
艺术清退了必要的激情,
提供彼此需要的表演,这当然不是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当美学史隔着手套触摸它的观众,试图
抹掉他们脸上曾有过的泪水,
他们确实像面具那样
把脸伸了过去,就像永远
被挂在没有背景的雪白墙壁上。
从玻璃画框中他们看见
自己的倒影像幽灵。
剥蛙皮
“因为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
——卡夫卡《饥饿艺术家》
粗野的手:
撕裂。撕裂。撕裂。混沌的闷响。
没什么活的死的之分。
斑驳的皮,暗绿,褐色和黑色:
一张绝佳的史前地图,
曾有星座为之彻夜导航。
自三叠纪以来,它们构思出
如此风格绮丽的图案,堪称
伟大的自然主义艺术史。
但这些艺术家们现在不再
发出如饥似渴的鸣叫,
只剩下粉红的脊背和长腿。
犹如少女们之间流行的
二十一世纪纯欲的恋情,
在滚烫的锅边为口唇带来了快慰。
这时年轻的服务员顺手递来一页账单。
幻听
正午的烈日
已接管室外。
空调充足的冷气,波浪般
抚平额上初起的梦境。
微弱,但不可取消,一缕鸡鸣
在阁楼膨胀的黑暗里
自某个不确切的地点
钻进我的耳道。
惊醒:我倾听,分辨,它的源头
——那是空调机的某个
损坏的零件在振动,
仿造着充血的咽喉。
那些坏了的东西就是这样撒谎的,
那些死了的东西就是这样说话的。
蝴蝶
缓慢的翅膀
被上升和下降的气流同时捕获:
两种巨大而持久的力
日夜碾磨它的翅膀。
光线残忍地透过着斑纹
拍摄着肺叶般宁静的暗影。
在它上空,是云的野兽
而下面是深渊的镜子。
空中没有阶梯,也无人类所称的情爱。
耻辱,正从中诞生它金色斑点的瞳孔,
寻找一双同样受难的眼睛,
对称于彼此的注目。
(“头条诗人”总第649期,内容选自《芙蓉》2022年第3期)
永不抵达就是诗的要义
蒙晦
1998年,父亲按照术士的嘱咐,在家中门楣的第三块砖上,用钉子钉进去了一块红布,上面用墨汁写着“天地神”三个字。第二天,我开始退烧,不几日竟然痊愈。这场长达十多天的奇怪低烧,在巫术仪式之后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作为少年时代亲历的一次奇异事件,我依旧记得当时病中的昏沉感觉。多年过去,那块红布一直挂在墙上,变成一种象征。
巫术之咒语,被认为是诗的雏形,连通着现实世界与超验世界,在两者之间产生神秘主义的作用。咒语被说出或唱出,本身即是变化,已经从无到有,带着对新秩序的热烈渴求,它被当作事物和事实本身一样被寄予厚望。这时,咒语比物更重。诗即来自这样一个伟大的传统,它始终怀有对秩序和梦境的欲望,尽管在一个科学主义的世界里多少显出了尴尬。
与现实世界存在一个对称但不对等的语言世界,如同事物与影子——语言为我们所见之物披上了衣装,不再赤裸相对,这是文明的由来。咒语渴求着文明的某种走向。在此意义上,语言是命名世界的器,使被命名之物免于沉沦。
诗在此承续了咒语的传统,免于沉沦即是诗之于物所发生的变化,超越更是。因为时间总会自主远离和挥发,使人落入无意义的深渊,不动,即堕落。免于沉沦使人保有文明的人性,而超越则使人获得神性。
人与物在现实世界里存在着,在语言世界里得以赋形甚至赋神,成为其可能所是,以抵抗或缓解现实世界之于人的固化、物化与异化。所以词总是要长出新的翅膀,飞离那深渊,朝向新的领域。飞翔,就是对所抵达的新的大地的命名,影子投下词,就是投下打捞沉沦的铁钩。
事物与影子对称但不对等,因光线的凝视,影子不断演变。于是,词并非由物造出,相反,有词所以有物,词扩展着物。这是精神的向度与延展,也是我们所能抵达的更远的旅途。这时,词比物更重。
在历史的分野中,咒语演变成了经文和诗。诗如史蒂文斯的坛子,于宗教可安放骨灰,于现实则盛放记忆、想象与美。宗教以经文对应世界,朝向永恒与完成,向生论死;但诗不,它向死论生,朝着未完成久久凝望。使死者重生的咒语变成了经文,使你凝望救赎、永生与轮回;使生者重生的咒语变成了诗,面对道德、历史和人性。诗是关于存在的道,使得未完成的永不完成。
十五岁,当我读到艾米莉·勃朗特和艾略特的诗句时,我几乎是震撼的,在斑驳的野径或者书店一角,默诵或翻阅着那些神圣的句子。它们建造了一个别样的梦境,提供给了这个第一次开始感到忧郁的少年。从此,诗歌意义上的远行开始了,尽管我并不知道旅途的终点会在哪里。直到二十年后,我仍在旅途上,才明白诗歌并非要告诉我要在哪里停留,而是不断地催促我出发。永不抵达就是诗的要义。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感到时间的流逝,从中获取荒谬人生里的少许意义。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在很多小站停留,在雪莱,在多多,在普拉斯和洛特雷阿蒙,在策兰与特朗斯特罗姆,在奥登……也在我自己。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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