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青,1982年出生于安徽省肥东县。目前在一所中医医院从事宣传工作。2014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清明》《安徽文学》《散文诗》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协会理事。
2020年2月17日下午4点:晴
雪还在融。
融化后的雪水从屋檐上往下流淌。完整的水流被屋檐切成了水滴,持续而有节奏地滴落到台阶下的水渠里。
阳光落在雪上。
白雪具有了锐利、饱和的色彩,流动的状态更加明显了。光滑蓬松的雪面一点点往下沉,融化后的雪水从它的内部往外抽离,滑向屋檐,从凹槽的边缘往下滴落。
阳光在水滴里滚动。清晰的水流显现着水渠底部的石纹,暗红色的颗粒变成了飘忽的影像,在水光中跳跃。
午后,雪便要融尽了。
只有房屋背面阴暗的角落里还残留少量的雪块,点缀在黑色的泥土上。雪块很薄,浅浅的一层,稀疏的纹理中,显露出被遮盖住的青黄色的苔藓。
等到雪完全融尽了,那些苔藓便如暗花似的印在泥土上。希望雪完全融尽,恐怕要等到傍晚,这已经相当快速了,因为,这是春雪。春雪,总是来得急切,去得急切,让追的人乱乱的,慌慌的,不敢去提起许多事儿。
阳光从尖尖的屋顶上往下退。
绯红色的院墙被屋顶的阴影斜角切成了两半,一半橘黄,一半暗棕。院墙的尽头,种了一排冬青,冬青也被斧子伐去了一半,只留下矮秃的树干和一群叽喳鸣叫的鸟雀。鸟雀时而停留,时而飞翔。
黄昏,已经很近了。
吸足了水的泥土散发出一股腥甜的气味,像是刚捞出水的鱼,冰冷而光滑。野草的叶子丰盈地舒展开来,又慢慢地卷缩回去,只把细长的藤蔓依依地伸到远处的云霞里去。
空气中晃动着温热的力量,把越来越浓的暮色拉进窗子里,把孩童的背影,老妇的头巾,梅瓣的余香,藏进瞳孔的暗波里。
我把这一切都安顿在这里,从清晨到正午,从黄昏到黑夜。
往后,还有雨水,惊蛰……
2020年2月26日正午11点30分:阴,伴有短暂小雨
她正在收拾屋子。
她把废弃的物具从角落里一件一件挑出来,再把它们装到篓子里,搬到屋外的台阶上。她低着头,进进出出,偶尔听到隔壁的屋子里有人在低声谈话。当谈话声止息的时候,她只听到自己的鞋子跨过门槛时的摩擦声。那声音似乎连接着屋外的春天。
被阴雨濡湿的春天,悄悄地浸透到她的目光里。
她拾起一只破碎的木盆,坐到门槛上,想要把那些散开的木片重新拼凑到木盆的圆底上。她把那些木片一片一片地镶上去,用手扶着,可是,渐渐地,她便灰了心,手一松,木片又开了。
她坐在门槛上,门前的椿树上,突然飞来了一只鸟。
她侧着头,迎着光看过去,只看到光秃的枝丫上一团小小的黑影。有一瞬间,那团黑影比真实的色彩还要具体,比真实的飞翔还要灵动。那团小小的黑影落在椿树上,连同那在光秃的枝丫间交错形成的镂空里浮动的阴云,共同雕刻了一个美丽的、永恒的瞬间。
她好像看见了生活的样子,无边无际无时无刻向远处蔓延的生活,无着无落无根无襻漂浮的幻影,但它们时而会聚集,形成一块坚硬的顽石,或者一阵扑朔迷离的细雨,或者邻家断断续续的话语声。
她又感觉到了曾经出现过的那种美丽而忧伤的气味,像是一种花朵从记忆深处泛滥出的味道,它们绽放到极致,几近腐烂。但现在还没有,它们就在记忆深处保持完美的妖娆,然后,在某个出其不意的时刻,从忧伤的源头漫上来。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笃定各种事实存在的依据,因为,她曾经感觉过,她确定心灵的洪流漫过以后是漫长的寂静。她渴望这样的寂静在夜晚到来的时候,赋予烛光深沉的意义。
她渴望这一切。
她坐在一块青石垒成的门槛上,在那不动声色的面容下,谁也无法去破解刚刚经历过的一场细微而激烈的自我较量。
她想,或许,此刻的季节会信守承诺。
她把那些木片从地上拾起来,一片一片地丢到了篓子里。
2020年4月16日下午4点43分:晴
现在,正是向黄昏趋近的时候,如同某种带有色泽的水流、棕黄的流沙,或是碧绿的湖水,它们向生活的某个中心,不确定的中心部分蔓延,缓慢而幽深地灌入最浓郁的地方。
几日前的黄昏里,我把一株玫瑰挪到墙角种上了。
我站在院门外的台阶上观看它,直至它的叶片逐渐枯萎。它像极了某种事端,我是说它存在的整个背景,以及它本身。但我已经丧失了更多想去描述它的欲望,我常常如此丧失信心,这个错误是由我造成的,但此刻,我只剩下了无动于衷地观望,什么也不想做。
我注意到它根部的泥土,在烈日高照下变得灰白干结,有整齐的裂纹在产生。我的目光从它的枝干延伸到院墙,并越过院墙,我看到了天空。
这时,我又想起了黄昏。
现在,正是向黄昏趋近的时候,但往往因为我们被淹没其中而忽略这种意识。我们把它设置成为背景,任其在我们身后变幻莫测,层层推进地挥洒着光晕。我们只是静坐其中,它因为精密高深的演变而被我们忽略。直到黑夜来临,我们打开灯的时候,才会恍然瞥见窗外的流星。
我们失去的太多了,我们的悔悟不仅仅在于丢失的部分。我们同样习惯于把拥有过、如今却静置一旁的事物弃之不顾,同样把它们设置成为背景,让它们作为忧郁的借口,为空白填上空白。
晨暮之间是一盏灯的象征,或是区别。时日轮回总是螺旋上升,不会跌落,亦无旧迹可循。
静立光影之间,有时候是自私的。
我把玫瑰换了新址。我在观望无声的存在间忽略生命中本是高昂的部分。我以卑微的同情换取自然赐予的静姝。
杏树结了青涩的果实,喜鹊在欢叫。
把屋檐的线条拉向夕阳下沉的地方,就完满了。但此刻,关于那株玫瑰,是否还有某些不确定的部分?关于牵强,我们总是说漏了太多的东西。
2020年5月21日早晨7点:晴
对面楼房的院子里,有女人在用铁桶接水,她将装满了水的铁桶提到院子中央,倒入一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她拾起一堆衣物浸入水中。铁桶与水,塑料盆底与潮湿的地砖,它们都在早晨的阳光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布谷鸟的叫声退去了,它们沿着铺满阳光的屋顶,密集的树冠,纵横交错的高压线,一直退向远离城市的田野、山林里我们遍寻不到的地方。
一天的生活,仿佛是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断裂。
它被推向一个鼎沸的高峰,再滑下来,随着日光逐渐升温,再涌向一个新的顶端,继而在昏昏沉沉的疲倦中,等待黄昏来临。
我从未对一件具体的事物有过强烈的渴望。我观望,是因为我们从不为彼此所有,未从属,未拥有,我们因此而能更加看到对方的灵魂。是的,我确信,万事万物都有其内在的、不可捉摸的灵魂,它们隐于内部,也无时无刻不在向外部呈现。它们是流动的,扩张的,隐忍的,没有形态的,但同时也在含蓄中收拢起无限。
我着迷于此,就像女人为一件饰物而着迷。
城市闪烁着各种各样的色彩,各种各样的声响。从晨起到黄昏。黑夜是某种事物的沉寂,并在沉寂中重生。于是,黎明像是剥去了一层旧衣的新生的肌肤,我们都是在其间蠕动的卵,破壳的契机隐藏着不可言说的奥秘与欲望。
人的欲望,生的欲望。
我们把粗鄙的语言隐藏于生活的美妙中,并且加以指责外露的斜侧的部分,我们习惯于此,并乐此不疲,我们强调并用明确的标志对此区分。
我们与之碰撞,疼痛,麻木,抑或清绝,日复一日。
我躺在一张大木床上,我在一间位于顶楼的屋子里,在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之中。我把脸贴在散发着棉布气味的枕上,像是平卧在清凉的湖水中。流动摊贩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小巷中穿行而过,从他喉咙里滑出的叫卖声,绕着车轮,在水泥路上滚滚向前。
阳光逐渐强烈,被粗糙的墙壁磨碎成金色的粉末,撒在地面上,水泥地上裂着细小的口子。没有风,天上没有成块的云朵,十字路口的中心立着临时红绿灯。到处是结结实实的成条索状的声响。它们穿过我的屋子,在天花板上扭成结,又从敞开的窗洞里荡出去。它们,仿佛穿过我的身体,像雷鸣穿过夜晚的高空。
不作停留,亦没有伤口。
这是寂寞的,与寂静无关,亦与这一刻尚未散尽的梦魇无关。它类似于孩童手中的柳鞭,往墙壁上摔打,一遍一遍地抽过去。
2021年2月10日晚上9点:阴天转多云
砖块在墙角立着,蛛网高悬。
一场密布的陷阱已成废墟。
黄昏正在降落,紫色的云朵滑过光滑的堤岸,微风拂过。
关于冬日?关于我的一切?我想,总有机会向您表述。正如村外的那棵白果树,它与生命中的谎言并列生长。
万物婆娑,我立在廊下。
新生的岁月细腻高洁。远处的铁轨发出粗糙的吼声。
列车,蛛网,被紫色淹没的堤岸,它们在新生的韵律中再次密集,然后勾勒出造废墟的轮廓。
总有一些荒废的语言被抛掷在白昼里,正因为如此,我至今保持缄默。但你看得见我的样子,我穿过狭窄的走廊,回声,停留在走廊的另一头。
我去过一间屋子,相似于天花板上悬挂的十二月。
还剩下一天的光景,我想,有些事物该停留在中断的时刻,然后,锋利的裂痕在风霜雨露中逐渐迟钝。有些事物可以,有些事物不行,这是宿命,并非抉择。
我有点倦乏了,让我对轨迹犹存的永恒性充满信任,我难以做到。我幻想着一些植物的名字,把它们储存在一只密封的玻璃罐中。
我又想起了那些洁白的盐粒。
我想起了那些在瓦罐中冻结的盐粒,还有十二月里的深夜,雪粒子敲我的窗。
我的生活越来越丰富了,我已然在向您表述,关于最后一日,飘荡在那间屋子里的来自荒原的风。
2021年7月30日傍晚6点30分:晴
我几乎是带着执拗去喜欢黄昏,仿佛认真地完成一整天里所有的琐事,只是为了等它,并且,我知道它总会在固定的时刻,沿着一道柔美的曲线缓慢地降落。
因此,我静坐于窗前,在一种盛大的静默中,去感知随之而来的一切变化,它们只是分散于黄昏里不同的片断,它们在逐渐浓郁的气流与色彩中翻滚、剥离、凝聚,继而形成这段隆重的时光里无法辩驳的完美。
夕阳的光晕,如同一片温热的水流,慢慢倾注到物体的内部,使它们在本能的存在中无声地膨胀,将体内溢满的热情流泻出来。于是,在黄昏的笼罩中,一切都显得饱满而又轻盈。它们,时而脱离自身原本的轮廓,在空气中漂浮;时而又回顾自身,把长长的背影拖曳在城市的街头,或者乡村小路上。
但是,白昼不同,漫长的黑夜,让黎明的分界线显得模糊不清,我几乎难以预测它到来的确定性。尽管我知道对于自然界恒定的变化流动性,它会像黄昏一样如期而至,但是,黑夜所不断下压的雾气与纷杂的梦魇,会将一切固定的驱动性涂抹上分离的讶异。我们似乎要经历一场战争,才能甘愿将冗长的夜晚所掀起的浪潮碾压下去,然后,拼尽全力,浮出水面。
我难以诉清形成这一切影像的渊源。我站在露台上,面对一座城在凹陷的部分里晃动的夕阳的光泽,试图寻找一切存在的线索,为白昼纠正它本该有的慈悲与豁达。但总有某个时刻,它显得微弱,并且无力。
当我承认这一切的时候,一种奇怪的现象诞生了。
在黄昏尚未到来之前的所有部分开始变得坦然,它们以无比安宁的姿态,随着时光流动的韵律,慢慢蓄积着自身的热情。我仿佛可以暂时脱离此刻被禁锢的局面,而漂浮于紧密的视线之外,与它们平等地背对命运。
在我的体内,同时存在着两种声音,这是我在预知到这种新奇现象诞生后所衍生的寂静时意识到的。一种是在童年时期便停止生长的对于现实欲求的分辨性,一种是跟随时代而苍老的却在孤独的领域蓬勃生长的抽象化。它们同时存在于我的体内,时而交错,时而背离,时而对峙。但此刻,它们竟如此和谐地朝着同一方向蔓延。
它们将我与现实里存在的一切情感紧密连接,我依赖于此,并无法逃脱。我甚至可以确定我生命里的一切痛感正由此而来,它们既为我带来幻象的盛宴,也让我流连于烟火之气承托的稳固。
当暮色渐深,我走向街头,站在熙熙攘攘的路口,突然想起儿时母亲将我留置在姑姑家里的景象。周围的一切,似乎与我相关,又似乎与我无关。那应是我第一次感知在异乡时内心所有的空落与荒芜。
我带着一丝惊奇与胆怯,看窗边的天色一点点变亮,然后,远处响起公鸡打鸣的声音,黎明,仿佛是被拉开的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精彩、沸腾的生活,我坐在弥漫着雾气的湿漉漉的院子里,笨拙地梳理着我的长发。
2021年9月18日傍晚6点30分:晴
当暮色开始侵扰我的屋子,并逐渐灌满整个房间时,我听到窗外的空气在白昼的余温里咝咝碎裂的声响。它们裂开一道带有波纹的曲线,把优美的弧度,沿着墙壁,一直弯进房间的地板里。
这时候,我感觉天空神秘极了,所有在此刻呈现的阴影,仿佛都具有一种对生命宣誓的象征,包括我在人群的缝隙里遥望远处闪烁的灯火。
黄昏的街头弥漫着梧桐叶的气味,当天色接近昏暗时,人声的浪潮便掀起层层交叠的浪花,覆盖住霓虹交织的小城。
我穿过斑马线,走出屋子,又转回来。
沉沉暮色把我托起,街灯的光,在微风里漾着小小的涟漪,仿佛空中飘起一小朵、一小朵无根的红莲。
我站在玻璃门外,疾驰的车流,在我身后汇聚成一条河。
我站在玻璃门外,再也无法慷慨地回赠我的岁月。
它们,寂静地存在于一切轮廓模糊的事物之间。白色台阶落满了栎树的花儿,当鸽子回巢,所有关于象征的描述,开始进入静止的状态,它们,凝结成一袭粗粝坚硬的布匹,然后,等待一切可能出现的声响,细细地划出一道裂缝。
我已经不再质疑这一切。穿过斑马线,走上台阶,我站在马路的尽头,遥望远处起伏的地平线。昏黄的灯光在微风里摇曳,梧桐浸润了烟火的温情。它们存在着自身本该存在的样子,它们向我涌来,又迅速退去。它们在来去之间,传递彼此存在的暗语。
然后,又自己悄悄地抹去。
然后,来去的路逐渐变得舒缓,它们朝向浩瀚的天宇,轻轻地抖落季节的音符。
我想,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我也在来去的路上,在时而稠密,时而轻薄的时空里,织就一次回眸的瞬间。
2021年11月13日下午4点:晴
当我停止了思考,风,开始在我的周围盘旋。我无法辨别它的方向。它,一层一层地穿透我的皮肤,抵达我的体内。
现在是下午4点钟的光景,阳光正在缓慢地回缩,风的力度,让空气具有了质感。阴影越拖越长。
我站在走廊上,视线,掠过一片朦胧的金色,一片在模糊的光影中荡漾的原野,看向远方。另一座城,另一片烟火。
当暮色开始浮动,当那些面孔转身面对生活。
我停止了想象,让所有的思索缓慢地降落在大地,眼前的这一切开始变得柔软,如同一匹光滑的幕布,被风轻轻地掀起一角。
真相与华丽的掩饰,都如此合理地陈列在原本的位置上。
然后,一些不易察觉的瞬间,在生命的背后缓慢地蠕动,土地向云层靠近,漫长的地平线把十月切成细小的果块。秋日的晴空似乎带着情人的笑靥,把柔美的脖颈轻轻地探向传说中的冬季。
我停止思索,危险便降到最低限度。但我的胸口,似乎有一层薄冰在裂开,它开出了花朵的形状,风,传来了某个港口的哨音。
那些陌生的面孔,在来去之间织就了一场浩大的雪夜。掌灯的行者,把灵魂交给上苍,把身躯匍匐在繁密的岁月里。
其实,我们都是在灯影的虚薄处跋涉、寻觅的路人,当我们偶尔交汇,世间,便有了传奇。
(“头条诗人”总第636期,内容选自《散文诗》2022年第5期)
启 示(创作手记)
思之情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当它们出现的时候,仿佛如一道流星的光划过我的意识。
我也更无法精确地记录它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尽管每一个瞬间的印象,我都标注了时间与当时的天气。
时间是永恒的维度,它的延伸不断地扩展命运的可能性,也附带可能性。生命的奥秘在此越发深邃,岁月,一边苍老,一边勃发重生的新机。
我似乎生来就对眼前的世界有着无比的好奇,我侧耳倾听,注目凝视,在万事万物的流动变幻或恭默守静中欣喜,或者仅轻捂讶异的胸口落下泪滴。
直到这一切的意象逐渐清晰,逐渐具体,并且找到了一种释放的方式,我的内心才变得安宁。它们从我的意识中划过,我的心灵在那一瞬间开出花朵,我用笔描摹出花朵的形状、气味、绽放的声音。
也许,我的散文诗创作就是这样开始的,我并不能十分确定它们存在的意义,更无法给出它们一个具体形式意义上的定义。直到有一天,无意中看见《散文诗》的投稿地址,我懵懵懂懂地投了这组作品过去,至此,它们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名分。
感恩所有的遇见!
无限的临终,或生命的组织可能性
——思之青《接近黄昏》阅读札记
师飞
1998年,苇岸在居所东边的田野上选取了一个标点。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在无限的临终之中,劳作已经不可追索,但可追索的是,从他踏进松软泥土的那一刻,从他感到肢体伸张、血液涌动的那一刻,他自身作为一个寓言化的标点已经显形;而那个让标点显形的肉身——那个无论自身晓得与否,都已经投身于临终状态的人——则开始着手为那些“一生从未踏上土地”的人,保存只可能在静默中熠熠生辉的“遗迹”。
一年之后,伴随着苇岸的离逝,那个闪烁的标点(在其中有一系列动作:观察、拍照、思想、记录)已脱离它借以显形的肉身,成为了一个等待点亮的寓言性触发机制—— 一处丰富的“遗迹”。不妨想想乔治·康吉莱姆,在他为“遗迹”供出的档案中,存在之物总是倾向于表达一种否定性,或者,存在总是倾向于在否定性中自我呈现。毋宁说,本真的生命本身就是以遗迹的形式存在的——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本真生存的人,他时刻能感受到自身的遗迹属性;他同时处于活着与死去的叠加状态之中,他同时居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他当然也因此能够记忆、体验和筹谋。而一个书写者——譬如苇岸,或譬如思之青——其行动在严格意义上就是在摹写这种遗迹。“遗迹”本身就是一种已逝之物的证明,一种因“无”而成其所是的“有”;无需从存在论意义上继续追溯就能看到“遗迹”本身在现象学维度的差异性结构。我们不仅在错误、病态、遗忘、告别、不安、叛逆之中感知这种否定性,也通过时间、天气这些外在因素确认其否定性。就此而言,主体是在与世界的相互指认中接纳否定性的—— 一个必死者(mortal)必然占据一席死亡(death)。
那么,生命的组织何以可能?如果说苇岸企图借《一九九八廿四节气》(以下简称《节气》)道出一个大地之子的生命低喃,一种基于连续性的对自然世界秩序的个体性收纳,那么,在《接近黄昏》中,“微小的死亡”则总是与不歇的黄昏意向性地达成耦合,将某种断裂的、更具人味儿(或许可以更准确、也可能更武断地将其界定为“女性气质”)的经验通过文字罗织于巨大无际的生命之流。
在体例上,我们基于“影响”一词就能轻松建构起《接近黄昏》对《节气》中所设机制的触发性继承。当然,一个有意识的写作者,总是致力于将自身纳入某种“影响的焦虑”之中,而这正是艾略特所主张的传统的力量。“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在创造一个作品,都是在源源不断地将一个作品进行不停息地复制、删削、改写、扩充、偏离、强化。”索性更直接一些,将《接近黄昏》视作对《节气》的一次致敬,这一致敬尽管依然遵循苇岸设置的体例,但它从根本上而言却又是异质性的。一方面,苇岸的定点(居所东边田野的一个恒点)、定时(上午9点)、定向(廿四节气)书写在思之青这里被改换为随机、随时、散射式书写;另一方面,生命的组织结构不再是连续而匀质的统一体,而是一个断裂的生发性指认过程——它总是在无限地临终之中涌现。
不妨稍作分析。随机在于,思之青的视线不是固定的,其意向性——我们在广义上使用这个现象学术语——不是指向某个点,而是随着一个幽灵般的主体在漫游,在变焦,在推拉;它几乎取代了作为作者的、本就建构而成的主体本身,进而投向可能的各处;譬如“融雪”、“墙壁”、“屋顶”、“浴室”、“顶灯”、“飞鸟”、“篓子”、“欲望”、“惊奇”、“胆怯”……我们完全可以跟随文本对此种意向性相关项划出一个巨大的范畴集合—— 一个充分个人化了的世界。在那里,一个主体得以被建构、被明确、被指认,而“她”——文本中的“她”——绝非作者本人,毋宁说是必死之人思之青(她究竟是谁?)的无限可能性标记。在这种书写的随机性背后,我们看到的是漫漶无极的意向性,而意向性背后是一个幽灵般的主体——“她”富含女性气质,是一个被建构的、处于瞬移之中的光标。至此,我们重新发现了之前我们提及苇岸时的那个标点—— 一个寓言化的触发机制。与其说思之青触发了那个被苇岸设置的寓言机制,不如说——更寓言性地——思之青借苇岸设置的寓言机制触发了自身;更直白地说,“她”在询问“她”是谁,她如何被语词编制,成为世界的一个节点。随时在于,与从容的苇岸所设定的“上午9点钟”相比,思之青则在一瓢一瓢地打捞世界的时间,据文本标记,每一次打捞都是一次筛选,“2020年2月17日下午4点:晴;2020年2月23日晚上9点:多云;2020年2月26日正午11点30分:阴,伴有短暂小雨……”这些不同的时刻俨然不具备统一性,但它们被罗织成网,这固然是因为同一个打捞主体,却更因为是同一个打捞主题——黄昏。时间因此同时成为主体和主题的一个索引,在同一个主题框架中,主体不停地变换身姿、变幻情绪,直至成为主题的一个构成性因素;同样地,在同一个主体支点下,同一个主题散落于不同的时刻,它们因为不具备连续性而成为一种象征性断裂,一种关乎话语本身和认知范式的提示。散射性就如同一种氛围弥漫于随机性和随时性之中。
那么,在这种显而易见的散射性中究竟什么被揭示了?什么又同时被掩埋?当然是生命——作为“遗迹”的生命。
生命——无论它呈现为文本,还是具体的肉身——总是以偶发性单元的形式汇聚成死亡冲动。《接近黄昏》与其说是对黄昏意识的一个意向性投射过程,不如被视作一种生命体验和指认。“万事万物都有其内在的不可捉摸的灵魂,它们隐于内部,也无时无刻不在向外部呈现。它们是流动的,扩张的,隐忍的,没有形态的,但同时也在含蓄中收拢起无限。”如果说这种对“存在”的体认同时标明了“缺席”,那么,对“缺席”的体验同样也标记了“存在”——“现在,正是向黄昏趋近的时候,如同某种带有色泽的水流、棕黄的流沙,或是碧绿的湖水,它们向生活的某个中心,不确定的中心部分蔓延,缓慢而幽深地灌入最浓郁的地方。”可以说,在存在本身的结构性差异之中,生命本身的结构被标记——它作为一种活力涌现的遗迹,不断经受着意识的投射。
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床上”,无论是“听鸟鸣”还是观街景,视阈始终被严格地限定在一个生死框架之中。作为经验主体的生命体乐此不疲地向失落的可能性敞开,只有在这种失落中,生命的活力(它当然可以被简化为作者的感受力)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示。一个失落者、一个行路人、一个听风者、一个打开黑夜者……归根结底,一个接近黄昏者,它本身就是一个疾病的幻影,它比常人——想象海德格尔所谓的查无此人、从无此人的常人,总是沦陷于闲谈和两可的常人——更负有对生命的责任。一个接近黄昏者当然也是一个深入生命内部——死亡根部——的人,死亡冲动和黄昏意识反逻辑地促成生命体认,这就是为什么生命的组织总是在它陷入自身困局之时才表现出来,并且也将不可避免地跌倒在——它注定隶属于其中也将永续轮回的——边界之上。如此则可以申言:生命的意义恰好就深深扎根于它的不安抗辩与临终关切之中,就潜伏于它的未完成状态之中。
经验世界中的主体是如此不稳定,如此易碎,以至于只有获得一个内在的根部才能立稳身形。一种生命的组织可能性出现了,生命的维持不是被外界规范,而是奠基于自身的不安和未竟。简言之,生命的组织可能性就在于生命本身的无限可能性——它总是在两极之间自我矫正、自我规范。于是也可以说,生命的完满之处恰好在于自身先天性的不完满,它犯错、生病、健忘、惶恐不安,它总是接近黄昏,并面临死亡的永久威胁,但它时刻都能自我修正、自我界定、自我规范、自我诞生。世界不是施加于人的巨大怪物,而是——恰好相反——人从自己身上奇迹般地创造了世界。
这种创造无疑是在对肉身性自我的抛掷和对黑暗——无论他是物质性的还是意识性的——领略中实现的,生命因而总是呈现出另一个维度,它不是在既定规范之中,而是在一种界限上涌现。“这世界,/依然有美好的事情。/黄昏。”(詹姆斯·赖特《试着祈祷》)是的,黄昏,它作为一个临界范畴,不只具备物理性,也——更要紧地——具备精神性;黄昏——作为一个词、一种氛围、一种视阈——始终在揭示一种临终状态,它同时包含着白天与黑夜、生命与死亡、存在与缺席。这种差异性结构的魅力在于它始终是一种召唤而非拒绝,是一种可能性而非确定性,一种潜能而非现实。而“接近黄昏”就是接近召唤、接近可能性和接近潜能。
生命的意义是一种只有靠失去才能赢获的珍惜之物,而让其存在于一种永续的临终状态,一种无限濒临消失的状态,一种弹性十足的未完成状态,无疑便是唯一可能的胜利姿态——在据有之中丧失,在消逝之中存留。那正是黄昏的意味。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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