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在寻常巷陌走远（组诗）

            刘国安


户部巷

露珠比黎明起得更早，蛇山之北
黄鹤楼上空的启明星若隐若现
武昌司门口，公交站台上
环卫工“左一撇右一捺”做着功课
户部巷的炉火刚刚生起

心有多宽，锅里的水就有多宽
一筒碱面在水中沉浮
摊开、抖散、抹油、再摊开
筷子不停地抖动，挑到近乎跳跃
在冷风中快速凉透
“掸”是其中之精髓
再一次下水，关火
接下来是应接不暇的加法
香油、蒜泥、卤水和芝麻酱的调和
葱花和萝卜丁是必不可少的点缀
一碗热干面，勾勒出曼妙的城市记忆

硕大无比的空心麻元
披着黑芝麻的油衣
内层软香的糯米，包裹着甜甜的酥脆
三鲜豆皮外脆内软、煎得精细，油光闪亮
彭氏糯米鸡，配方独特、口感极好
还有张记豆腐脑、徐嫂子糊汤粉、天麻乳鸽汤
都有沁人心脾的俊俏与爽朗
翡翠烧梅皮薄似纸，馅心碧绿
李桃烧麦吸取众家之长、油而不腻
今楚汤包馅大汤多，舌尖上的温润悠长

江风中，传来码头的几声汽笛长鸣
那些俊男靓女，摩肩接踵和人声鼎沸
一条狭窄的小巷连接时空
弥漫着整个江城的人间烟火
                          

烤红薯

一只红薯，躺在城市街口的
烤炉上大汗淋漓。他
匆匆进城，忘了带户口本，
也来不及与母亲打招呼。
一袋烟功夫，乡愁被烤糊。
瘦弱的身躯转眼间成为
一张红唇的甜点心。

芒种后的雨滴，是母亲
思念的泪花。高高的山冈上，
母亲又在栽红薯。一根根
藤蔓在阳光下延伸，母亲的
希冀也在风雨里生长。

母爱总是能装满一箩筐，
“又不知，到时有几只
红薯要进城受炼狱”？
城里的红薯叫人带了话，日子
总还得要继续，只希望村里
几个叫“苕货”的同伴
比他过得好


补胎  


小战场在背街小巷的一角
几只废弃的轮胎有序摆放
扳手、锉刀、套筒、打气筒
这些都是他手中的武器
一盆水里装着日月
充气、鼓气、冒气、磨胎、整理
每个动作恰到好处
一缕斜阳将佝偻的身影拉直
在光阴的空白处
缝补自己平淡的人生


蚂蚁

一截水泥管
躺在马路边晒太阳
几只蚂蚁
带着地壳的余温
爬进去

黄昏
一对拾荒的夫妻
在水泥管的这头
借着路灯
小心整理纸币的褶皱
另一头
几个民工领到工钱
啤酒的泡沫
误伤了升起的月亮

厄尔尼诺和拉尼娜
都阻挡不了他们
在时间的罅隙
找到避风港


巷口烟酒店
                                
骰子，被一阵风反弹回来
伴着八只眼球不停飞转
牌局波谲云诡，暗藏杀机

烟酒店，位于小区后门的小巷
优势在于直线距离
兼有视觉上的相对隐蔽
来者多为固定常客
沿一层楼梯缓步进入二楼
麻将室设在豪华小间内
空调、茶水、香烟、水果一应俱全
老板娘体态丰腴、笑容可掬
时而在旁边端茶递水
时而去厨房准备可口饭菜
费用一般约定俗成
牌局的提成“抽水”
亦或当事人的挂账签单

麻将机码牌快速高效
“筒条万”一条长龙，战事激酣
老板舍牌极有创意
偶尔暗渡陈仓，偶尔顺水推舟
情感在四圈一个轮回中升华
一声咳嗽，打开一个密码
一个烟圈，掐掉一截时光

兴致蔓延到店面霓虹小灯上
“礼品回收”四个字
在昏暗的小巷
忽明忽暗


宠物医院见闻
                                
一只金毛,躺在手术台上
打了局部麻醉，正在做节育手术
它偶尔抽搐一下
主人的心情也一起一伏

被一辆摩托撞伤引起并发症
一只贵宾犬乖巧地坐在小姑娘身上
点滴瓶冒着气泡
小狗的手腕上，还绑着一个小纸盒

长椅上，一只布偶猫打着疫苗
两只眼睛扑闪扑闪
应该有些疼痛
只是看不出泪花

内屋的笼子里
关着萨摩耶、哈士奇，苏格兰折耳猫、加菲猫
或是外出旅游，或是
新冠肺炎需要隔离的主人
送到此处托养的宠物

大厅里有些嘈杂
几个主妇在这里填写有关资料
办理宠物饲养证书
比自己在派出所办理户口手续
还要虔诚几分


的哥张三
                        
张三的蝗虫
喘声粗气
将天幕撑开一条缝
从江边的观音阁
到城南火车站
从东边的池湖村
到西部电影城
好似一只蜘蛛在织网

来往的人群
像演绎一部电视剧
返乡的，面试的，送学的
购物的，打牌的，赶局的

一上午基本没有跑空档
闲暇时，在路旁
一碗热干面，一杯豆浆
惬意地抽了两支烟

街头的红绿灯
老是板着脸
板车电驴很霸道
下班时，长龙堵得心发慌
稍不留神
就被电子眼
磅地一声
打得鼻青脸肿

座椅下的车轮
如同橡皮擦
擦拭着地上尘埃
也擦拭着的哥张三
用汗水勾勒的
人生弧线


恳谈会
                          
霞光在江面
如绸缎般铺呈开来
一群老者每天如约而至
没有主持人
没有麦克风
没有主席台
凳子、茶水，自备
地点江边一棵梧桐树下
年龄大的八十九，小的七十一

话匣子一开
古城的历史像幅画卷徐徐展开
熊红被封为鄂王
吴王孙权“以武而昌”
苏轼西山寻梅
辛亥革命鄂州人打响第一枪
1958年夏天毛主席视察临江棉田
从鄂钢第一炉铁水出炉
到樊口大闸兴建
省级第一家葛店经济开发区的设立
到如今的临空经济区挂牌
“钢城”到“港城”今日蝶变

话匣子一开
也可能是些家长里短
大儿子买房需按揭
二媳妇迟迟不肯怀二胎
三儿子年过三十还未谈女友
催耕催种是心病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李厂长血压一直有点高
每天在服用开博通和洛汀新
张老师的老伴患有脑萎缩
孙女网购了复方丹参片和华佗丸
王科长最近血糖不稳定
要去药店拿二甲双胍和阿卡波糖片

良田万顷,日食三升
广厦万间,夜眠八尺
健康是人间第一药方
提着太和柴火豆腐
和黄州萝卜
正午阳光是散会的闹钟
明天的恳谈还会继续
就像观音阁矶头东去的江水
时而浅显
时而丰盈


求医札记

某君近来有恙，
约请一中医把脉。
问：有何不适？
答:病入膏肓之感。
问：何种症状？
答：林林总总。
曰：大脑发热，忌“坐冷板凳”；
曰：暴饮暴食，易“囫囵吞枣”；
曰：神经麻木，常“视而不见”；
曰：腿脚发软，好“点头哈腰”。

望闻问切过后，
问：先生高见？
答：一一道来。
一曰：心气不宁，神不安宅，
肝火上浮，急于求成；
二曰：贪多务得，消化不畅，
脾胃不健，反生雍堵；
三曰：气血阻滞，神识昏蒙，
良莠不分，丧失理智；
四曰：精力不济，气血失冲，
骨骼不健，因循坐误。

问：我命休矣？先生何治？
遂笔墨伺候，处方如下：

一曰：黄连十克、龙胆草十克，
治宜静心笃志，努力修为；
二曰：山楂十克、鸡内金十克，
治宜去粗取精，集腋成裘；
三曰：菖蒲十克、远志十克，
治宜当头棒喝，明目达聪；
四曰：枸杞十克、杜仲十克，
宜治健骨强筋，发扬蹈厉。
如此举一反三，修身养性，
命可救矣！


路经洗涤店
                             
上午九点
路过洗涤店
看见里面堆满了
桌布和床单

你看不到曾经有过的五颜六色
也看不到里面的谎言与欺骗
更看不到觥筹交错和美味佳肴
你只能看到这些棉花的子孙
在水洗机里飞速旋转

淘洗后
它们变得光鲜体面
可是,再怎么洗
终究还是漂不白那一枚枚
已经坠落的日子


蹭网

雨点，在青石板上滴滴嗒嗒
如同久违的上课铃声响起
戴的斗笠，有祖父满手的老茧
蹲在屋檐下
手捧课本，小女孩十分虔诚
旧手机布满祖母的皱纹
邻居的wifi是一条青春辅助线
老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好像满山奔涌的绿色

紫燕在雨中斜飞
父母在远方辛苦劳作
每一滴汗水都有中心思想
每一份收成都是四则运算
字符在回声中跳跃
苦难的伤口绽开花朵

小满时节，枣花正开
梦想，隐忍在时光的背面
一团火焰，孵化
满天星辰


人间烟火

晚霞的深浅
测量一只水鸟的倒影
微风如同墨斗
弹出夏夜的线条
信鸽还来不及摘下口罩
几只蝉儿开始练摊

压抑以久的荷尔蒙
在市井弥漫
男女时装、粗布凉鞋、竹席、儿童玩具、针头线脑
西瓜、香瓜、哈密瓜……
城郊的大妈
也摆上一篮自家的李子

煎饼现场制作，饺子热气腾腾
雪糕、绿豆汤十分解渴
一位漂亮女生叫卖的饰品如同萤火，晶晶闪亮
两个小男生，一个卖着隔音耳塞
一个忙乎着手机贴膜
绿箩、多肉、兰草在星空下漫步
两棵发财树站着文质彬彬
三只刚满月的宠物猫睁着好奇的眼睛
几个有兴趣的买主在路边讨价还价

洋澜湖畔，人头攒动
一枚月亮孵化出满城
人间烟火


一株丹桂

枝枝丫丫，停歇过蜻蜓、
蝴蝶、萤火虫
停歇过紫燕、麻雀
和一缕清风

吸一口禅意的空气
满心满肺充盈着通透，明晰
翻阅行道树上的虫鸣
有书声琅琅
满脸的胶原蛋白
足球场燃烧的卡路里
一起放牧过的青葱岁月

山顶上的霞光
一条人生的辅助线
梦想折射苦熬的底色
树梢上的月色清辉
将整个山麓一锅一锅煎得金黄
墙外是暗香，墙内是生长

晨钟暮鼓
合奏起和弦一曲
金秋的桂子山
每一寸光阴都是
吉日良辰


候车间隙

圆心。公交二场
车辆是长鞭抽打的陀螺
4路车：党校开往泽林
9路车：中心医院开往程潮
18路车：裕江花苑开往周铺
23路车：新民街小学开往火车站
公交二场是必经的驿站
除了临时休憩，加气
还配有机器洗车

时针，总是兢兢业业
落叶勾勒一条滑落的弧线
钢筋和水泥，在挂车的牵引中颠簸
推土机在后八轮的摇篮里晃荡
一台密闭的车尾
赫然写着“易爆”两个大字
清障车正拉着一台违停的小轿
电力工程车疾驶而过
清洗车冲刷过的站台和雨棚
如同一名初学者的涂鸦
补胎店里，扳手和套筒起起伏伏
对面的加油站又排起了长龙

刚卖完自种的蔬菜
晚霞将挂在老汉胸前的二维码支付牌
映射得闪闪发亮
三轮车的后座里
老奶奶满口牙齿几乎掉光
依然满面春风

行道树，在路边默默伫立
细细打量这人间秋日的
熙熙攘攘


庾亮楼

岁月，瘦了
城墙，老了
伫立在庾亮楼前
借一缕清风
打开时光的册页

一道闪电划过苍穹
一柄利剑直指六州
征西将军名扬四海
儒学巷里的琅琅书声
借一缕乡愁拌月光下酒
南楼的笑声
飘荡在历史的天空

一滴寒溪簌玉
擦拭时光的尘埃
洋澜湖的清波
映照西山的倒影
清风与斑驳的石墙
早已了然于胸
庾亮楼前的千年月光
依旧撒满清辉


洋澜湖

清晨的第一声啼鸣从月陂金鸡岭传来
司徒瓦窑嘴的陶胚在高温中淬火
吕田铺和庙脚洪升起一缕炊烟
葛仙公手持太上老君的葫芦药瓢
沐浴五香的丹砂在金鼎中煅烧
洪港小桥港英山港莲花港五丈港
犹如洋澜湖肚皮上的根根脐带
源源不断送来一泓泓岁月的清泉
朝霞挥洒在庾亮楼的窗棂
丁鹤年笔下的采莲女正在精心梳妆
明堂湖岸边的儒学里书声琅琅
来不及在南门塔的包子铺里早膳
陶侃又挥锹和武昌城的官人们一起植柳
龙王庙和兔儿墩一夜的辛苦劳作
胡家畈孟家岭南浦渡的渔船刚刚上岸
吆喝声叫卖声淹没了尘世的喧嚣
湖面映射着西山群峰的倒影
一缕清风穿越时空的隧道
仿佛诉说着三国吴王古都的嬗变


数学联考入梦来

一根绣花针掉到地上
一道题拼命追赶——
行程问题让大脑内存飞转
翻阅，找寻，复制
啊，距离除以速度差？

心神尚未安定
“鸡兔同笼”闯进来
要把时光代入
“好个一元二次方程！”

在一条线上
车和人能彼此交会？
翅膀扑闪于脑洞
立体几何与异面直线
发生在一座立交桥上
又来了已知两边和夹角的怪物
我的指尖，弹出正弦和余弦
正负数：山峰的对峙
顺藤摸出一次惊奇探险

走出考场，对着天空深度呼吸
监考老师突然出现在回廓，他小声
发出雷鸣：
“试卷背面的加试题，你没做？”


容 积 率

钢筋水泥一旦组合
茂盛的城市森林昼夜疯长
脚手架、搅拌机交织的声响
汗水映射形成对照

楼层系数与空气的稀薄
达成某种置换
采光演化为奢侈参照
广场舞被一场暴雨淋湿
草坪上，单车和口罩散落一地

时间的边界不断重叠
城市的毛细血管正在扩张
月下潮汐一夜沦陷
心理阴影面积等待求证

母鸟风尘仆仆地归巢
所有雏鸟,都张开了
讨食的嘴巴


卡口日记
   
时针在此定格。卡口如哨兵
持枪而立的是星星的影子
此刻，三辆私车停在消防通道上
哨篷周围，商家仓库林立
指令撬进地缝大海捞针
12580专线牵出“潜水”的人

夜阑人静，敲门声显得急促
惊醒睡意朦胧的眼眸
一则“失物招领”正在找寻
德尔塔的路径
核酸检测又一次动员
额温枪和红马甲是标配
“扫一扫”从及物动词演化为
一个名词或者副词
健康码、行程码是孪生兄弟
父子二人外出购物没佩戴口罩
一名拾荒老者欲强行闯入
轻言细语伴随和颜悦色
穿越围墙，扎牢心的栅栏

抬头遇见蓝天
每一寸蔚蓝都深不可测
众手编织一张密网
追捕光的踪迹，像某个磁场
干扰的信号时有时无
从夜的背脊对折一次地球自转
汗水浸染的值守台账
进出扫码450人，车辆67台
快递小哥、查抄水电表人员11人

风，从卡口拂过
把目光移回从前过往
邀约一枚晚霞席地而坐
人间烟火，在时间的罅隙
开成一朵莲花


导线

鱼背部的块块鳞片
与树木的年轮错落成
时间的光圈

夏至时节，清风正在远行
几只知了的聒噪
覆盖了树干旁变压器的声响
热岛效应带来强大负荷
形成的局部短路
老虎钳扭开一连串叩问交织
铜铝线、保险丝和胶带的排列重组
超导体与绝缘体的时空反转

野外巡线，不曾常回家看看
一连串手机号码，连接着
我与乡下母亲的心跳
由于不识字，她只能接听电话
每每电话铃声响起
另一头，母亲总是兴奋不已
忙忙碌碌的工作节奏，导致
时间的电阻越来越大
血浓于水的亲情
永远割舍不了
我与母亲的那份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