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当代诗人。曾在《人民日报》《诗刊》《十月》《青年文学》《星星》《扬子江诗刊》《绿风》《诗歌月刊》《诗选刊》《草堂》《诗潮》《诗林》等重要报刊发表诗歌、散文,被收入数十种选本。出版诗集《老乡》《一个人和他的村庄》《黑眼睛》等。获首届闻捷诗歌奖、首届卞之琳诗歌奖、第二届诗经奖“十佳作品”奖、《现代青年》2019年度“十佳诗人”、第六届中国诗歌春晚“十佳诗人”、第八届中国·突围年度诗歌奖等。现居江苏淮安。
盐运司
把海水泼掉,只剩下盐。
再把盐拿掉,那方破旧不堪的盐运司,
也只能剩下一只空皮囊了。
当我用手敲了敲它的旧骨头,
那么多大小船只,便从寂静中缓缓驶出。
白花花的盐被晒出温度,
皮肤一片片反光,灼热感在增强,
像一个人的抵抗。
不远处,有喊杀声被关进音箱,
盐,经由盐运司,从南方迅速调运北方。
战事吃紧,盐是另一种子弹,
它会日夜奔跑,
两岸,咸涩的泪水也跟着跑。
仿古建筑显得太苍老了,
那年冬天,我千里迢迢赶到山东拜访它。
积雪太厚,仿佛已在它的身上,
落满几个世纪的盐。
镇水牛
肉身是金属铸的,但不会转动。
从内到外,其实都是假的。越假的东西,
往往越能吓住某些真。
河水是最不讲道理的古怪,
随时都会欺负人。
它想横着流就横着流,想斜着淌就斜着淌。
它袭击的目标,可能是模糊的村庄,
也可能是不确定的人。
在运河沿线,哪里有水,哪里就有
镇水牛哞哞的叫声。它们大口喝水的声音,
始终大于河水滚动的声音。
竖起来的毛发,闪着抵抗的光。
某夜,镇水牛的尾巴在窗外拍打着河水,
母亲用手在油灯下拍打着我。
而我,悄悄地把脸转向了别处。
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有暴雨。
镇水牛迅疾昂起头,伸出闪电的犄角试雨。
——哦,只要你在,我就心安。
南屏晚钟
南屏山藏寺,净慈寺藏钟,
钟里藏着重金属:铜。
铜里埋有声音。于是,
有人在傍晚拉长自己的影子,
山谷,反复练习着扩胸运动。
喘息声,被风儿加持,
整个杭州城都跟着上下起伏。
西湖下小雨,断桥有遗梦,
大运河挖到了杭州才死了心。
这人间太空了,空得只剩下一口人造大钟。
钟声里,鸟的翅膀,
被粘在空气中,一直飞。
从杭州回来,我的内心起了变化。
一口大钟始终悬在头顶,
许多想法,被声音控制。
那钟发出迷人的低音,那声音,
越来越安静。我喜欢那静,
——那被一直摇晃的静。
惠山阿炳
1989年,我和秋风一起来到无锡,
锡山大桥下的柳树告诉我:阿炳住惠山。
被识路的运河水指引,我徒步将他造访。
在阿炳墓前,野草、虫鸣和鸟雀陪着我,
在史书之外和他谈天说地。
说到他四岁丧母,我顿生悲凉;
说到病毒瞎了他的眼,我怒目圆睁;
说到他乞讨卖艺,我又满眼痛楚……
二胡那吱吱呀呀的嘈杂声,
在我的脑子里,吵了整整一个下午。
不,吵了我三十多年,余音不绝。
以致于我后来不敢再看水中映月,
以致于后来我总是担心月亮会从泉水中站立起来,
携着那棵披头散发的马尾松将我抵达。
那轮月亮,成了人间的一块心病。
在苏北平原,在运河某段时光里,
河水、枯石、秋雨,以及那些无边落木,
一起原谅了一个人的一世悲伤。
11月23日运河边记
在河里打渔,在岸边谋生,
我就是大运河体内一条更小的河,一个小秘密。
我在她的体内日夜扑腾着手脚,
一朵朵浪花,是她腹中十万朵盛开的玫瑰。
她身材细长,皮肤鲜亮而富于光泽,
这个养我的菩萨,世上最好看的美人。
她是我头顶上的神明,
她指引我,喂养我,打疼我。
多年来,她让我向流水学习从容,
向河堤模仿伟岸,向河床体验隐忍。
像一条河流渴望成长,我急于变长变宽,急于东流入海。
也许只有写出吴承恩《西游记》那样的杰作,
才配得上运河的子孙。
11月23日,有人骑一匹龙舫在河里远游,
河水开始哗哗向后流淌。天空里的蓝,两岸的青草,
以及露珠、飞虫和鸟鸣,一同向后撤退。
我在运河边洗脸,我在水中看清了自己的一生——
秋风在我头顶乱吹,白发忽隐忽现,
多像我飘忽而过的半生光阴。
京杭大运河书院
在京杭大运河书院读运河,
宜用月光,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翻读,
一个浪花接一个浪花续读。
水声被读了出来,喊杀声也跑出纸页。
有很多人在哭,
也有人在纸的背面发笑。
久了,纸上的涛声越来越大,
它们是不是另有企图,是不是
想将我老而旧的骨头淹没?
此时,我想到了淮安,想到了千里之外,
里运河畔我的书房。
是的,它只是一个超微型书院,
袖珍式的。远远的,像南方的一颗小星星,
遥望北方的一枚大月亮。
我相信宇宙深处有明亮——
在那不为人知的隐秘里,一定藏有
另一条大河,昼夜流淌。
阳谷海会寺
海会寺是安静的。
大悲阁的香火燃烧一千多年了,
还是以前慢腾腾的模样。
不着急。进入寺庙的人,
步伐都是缓慢的。
脚印也是耳朵,它能听见另一种安静。
海会寺是庙,也是会馆。
主持会议的一直是元代一个曹姓士大夫,
谁打瞌睡了,千佛手就会
揪住你的耳朵,让你从元代醒来。
与其它寺庙相比,其实
阳谷海会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它让我记住了它的出生地:景阳岗——
一个传说中老虎出没的地方。
在人间,如果遇上一条吊睛白额大虫,
请莫怕——海谷寺墙壁上悬挂的
那幅武松画像,会伸出一只拳头,
及时驱赶出你内心的慌张。
路问
老家门前的那株枣树又该披上一身白了:
白雪的白,泪花的白。
家书飞来,十二月大地又加厚了两寸。
那粒红,在枝头之外已流浪一生。
大年了,想家了,枣叶上潦草的皱纹,
哪一条是来时凌乱的路。
我问清晨的小鸟,天空却回答我一双羽毛;
我问清泉,岩石却回答我一行泪水。
我问桂花姐的小名,田野回答我十万亩玫瑰;
我问祖父和祖母的笑声,坟墓却回答我一堆忠贞的白骨。
我问你的身影,妈妈的身影,山谷回答我一句柔软的炊烟;
我问峰峦,问静脉一样千转百回的峰峦,
我想一一要出它们的答案。
可是,群山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只有风在窃窃私语。
风说,老家的路已被最后的一缕风
吹得更远。
陶罐
高鼻梁,大脸庞,宽骨架,抬头纹……
躲在路边的草丛里不肯出来,怕见过路人,
灰褐色的表情,像又遭遇了一场雨。
其实,它的肚子里曾有鸟鸣居住过,
有闪电来过。它的青春已经被刀和剑掏空了。
我这样想时,它突然抬头望了望我。
回到家时,镜子里的我大吃一惊:
高鼻梁,大脸庞,宽骨架,抬头纹……
我的容貌遗传了它的一切。
哦,那只被草丛深埋已久的陶罐,
多像我失散多年的先人。
(“头条诗人”总第634期,内容选自《绿风》2022年第3期)
遥远的麦地(散文)
季风
小南风一吹,苏北运河两岸无边无际的麦浪就黄了。
乡村麦收时节是一幅最美的中国画。不是么?天,蔚蓝到极致;地,辽阔到极致。而在无限广阔的天地之间,一大片又一大片金黄的麦浪一波一波地向前卷,一浪一浪地向前涌。阳光好似一粒粒金色音符,从高空泼洒,在浪尖上跳跃,这时,布谷鸟会如期而来,滑翔在麦浪之上。一声声鸣叫,让人心旷神怡,那气势、那壮景、那辉煌,让人惊叹,让人激动,让人很想深深地跪入泥土痛痛快快地流一次泪。
“开镰喽!”这是孩童时麦收季节我听到父亲喊得最多的一句话。记忆中,乡村麦收季节的每一个早晨好像都是从这一句话开始的。“开—镰—喽!”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从父亲的喉咙里悠扬地吼出,就渗出一种特殊的韵味,那声音里流露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夹杂着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在喜悦和兴奋之中,父亲便开始哗哗地磨镰。磨镰,那可不是一般的笨活。光有臂力还不行,还得有技巧,否则就会事倍功半。蹲下两腿,夹紧砂砖,两手架稳镰刃。铛铛铛,就这样,镰子与沙砖摩擦而出的乡村音乐便开始有节奏地响起。那乐声好似汲足清晨的露珠,清新而激越。
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收割好手。在我高中即将毕业那年的麦收时节,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帮父母抢收麦子。父亲一大早喊醒了我。递给我一把刃口亮白的镰子。我握紧镰柄,跟随父亲走向麦地。走进麦地,父亲揉搓一把麦穗,放在手心用嘴左吹右吹扬屑。看着手心里一粒粒金黄饱满的麦粒,父亲连声说,“丰收喽!丰收喽!”看着一大片麦子,我的脸上却露出一种畏难——到啥时候才能把这一大片麦子收割完呢?父亲看出我的心思,先是嘿嘿地笑,然后冲我说:“小子,如果有割不完的麦子,那才叫好呢,那样,咱乡下人不就永远不愁吃了?”说完,父亲便弯下腰来,认真地割了起来。父亲的镰子向前一捋一大片,麦子就应声倒下,像是一个温顺的孩子,稳稳地躺在父亲的臂弯、胸前。每过十来分钟。父亲就直起腰来甩几下手臂,擦一下额上的汗水,然后继续弯下身来割麦。父亲弯腰割麦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不断向前移动,不过半个钟头,父亲已把我拉开很大的距离。看着父亲矮矮瘦小的身影,我顿时感到一种羞愧,同时,有一种酸酸的东西在我的内心翻起,凝成一串串感恩的泪珠在我眼眶里涌出。
带着父亲给我的力量,带着麦子给我的精神,我终于考上大学有了“铁饭碗”。然而,麦地却离我越来越远了。多少次梦里,我又回到了那片生我养我的麦地;多少次回望,我好似又闻到了乡下的那缕缕清香的麦香。忘掉麦子,这该是多大的罪过啊!麦地,乃我根之所在。
麦苗一季季青,麦穗一茬茬黄,可是父亲却老了。岁月的河流一次次爬上他的额头。2000年,我的工作变动到淮安城,彼时,父亲已经65岁了。我想把父亲接到城里,他却始终丢不下他的麦地。每次看到麦地,父亲都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可父亲毕竟老了,腿脚不再那么灵便,腰板也不再那么硬朗。在他明白自己已到了“人近黄昏”的年龄之后,父亲便跟我进了淮安城。那是一个麦收刚刚结束的季节。那天晚上,当我用车子想把父母接走时,却不见了父亲。找来找去,后来在麦地找到了他。月光下,父亲静静地站在麦地中间,烟火在他的唇间一明一灭,我知道父亲是来向他的麦地告别的。对于父亲,麦地好似他一生的战场,将军一旦失去了战场,那种失落感是可想而知的了。我轻轻地走了过去,喊了声父亲,父亲却一动不动。可我分明看到了两行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那晚,父亲的泪水和麦地上的月光一样的亮。
父亲在世时,每逢麦收季节,我便会听到父亲不止一次地念叨着他的那块已转让给别人耕种的麦地。父亲的念叨声,同时也勾起了我对麦子的无限怀念,对生长麦子风情无限的故乡的怀念。我知道,对于他,麦子就是他生生死死永不离弃的朋友。如今,父亲已过世数年,父亲,你和你的麦子在另一个世界过得还好吗?
去年清明节回老家,临行前,我从密码柜里翻出父亲的身份证,这是我保留父亲唯一的纪念物。看着父亲的笑脸,我心中突然就涌出了一首短诗:父亲死去多年,/我仍然保留着他那张小小的身份证。/在那块小小的蓝色的土地上,/父亲像庄稼一样活得葱茏、蓬勃。//父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他从没有离开过。/我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麦子们知道,只要叶子还绿着,/根就从来不会死去。
遥远的麦地不再遥远,因为它和父亲早已根植于我内心深处。
在大地上书写(创作谈)
季风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艺术的第一目的是再现现实。”生活在大运河边,这条大河给予了我太多,长期以来,我却与它貌合神离。好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怎么“再现”它才能配得上运河的子孙。
我一直认为,诗人是有双重责任的:一是语言的责任,二是社会的责任。语言的责任敦促我们在分行的文字里不断地去探索语言的神秘性;社会责任驱使我们在现实的照耀下谋求实现作为诗人社会价值的可能。
对于一个书写者来说,经历和经验尤为重要。诗歌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学会如何站在大地上说话,替大地上的万物诗意地表达,这是诗人必须有的炼丹术。
诗,是有根性的。有了强大的根系,词语的叶子才会郁郁葱葱。
小时候看着乡村泥瓦工盖房就非常敬佩他们的神奇。他们没有技师证也没有上岗证,但是,他们无师自通的技艺和高度协调的默契,让手工劳动产生一种特殊的魅力。一堆散乱的土坯木棍麦草瞬间被搭建出遮风避雨的殿堂,所以,后来写诗,我固执地认为,一个好的诗人必须具备泥瓦工的品质,能让一堆死去的词语重新活过来。
我们的骨头与大地的肉体始终保持着一种深度关联。纷繁的大地上,每天都有很多的事件在发生,它们的呼吸都与我们息息相关。一些事物向我们迎面走来,一些身影又离我们而去,他们和这世界擦肩而过,留在大地上的是他们匆匆而去的脚步声。
书写现实题材的诗歌,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知道这是在“走钢丝”,是在“刀尖上跳舞”。然而,用诗歌记录现实和时代 ,让万事万物在诗歌中活起来,这是多么高尚的手工劳动!我相信纸里藏有黄金和美玉,就像农人相信土里埋有大量的粮食、瓜果和蔬菜。因此,我拚命地刨啊刨,即使刨出几块枯石也能让我惊喜,因为,它们已经成为了土地的一部分。其实,在泥土里刨出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或许只有闻见泥土的味道,我的灵魂才会安静下来。
在大地上书写,我们需要不断修正自己奔走的方向,才能确保写作坐标的合理性和准确度。
诗人不是镜像的描摹者,也不是客观现实的报告者。这要求我们必须将日常生活和现实经验转换为“诗歌现实”。生活的现实与诗歌的现实是有距离的,但它们彼此是打开的,是相互照耀的,这需要诗人具备廓清生活现实的高度敏感度和能见性,不断提升有效转换的能力。
我喜欢夜晚,一个人把自己埋在深深的黑夜里,这样安静时分,就会有许多人和事跳出来找我,让我和生命对话。有活着的,也有故去的,他们的模样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像我指间明灭闪忽的人间烟火。这样的夜晚让我很是享受。感谢他们带给我温暖的词和更多的心跳,这些词语和心跳让我不断地审视和回望。但我更期待早晨的到来,旭日东升,诗歌的盛宴需要现实生活的原色和趋向光明的能量和重量。
诗一直都在,在我们的脚下。当我的笔重新回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我便会与这片土地上的万事万物融为一体。这片土地让我的诗歌获得内在饱满的同时,也获得了神性的照耀。
现实的复杂性、世界的广阔性与诗人自身感知的局限性始终构成了一对矛盾体,矛盾的绝对性推动了丰富多变的客体运动,为诗人们的创作多元化提供了无限的可能。一个优秀的诗人总是能对大地上的万事万物给予密切关注,并始终保持一种高度的警觉和自觉,去妥善处理好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以语言洞察“真实的现实”,构建起属于自己诗歌的殿堂。
尊重并坚持“时代的个人化”及物性写作,是自省也应该是取向。进入新世纪,中国大地上每天发生的变化让我们感怀:蛟龙入海、载人航天、大数据、云计算、高铁奔驰、华为5G、大运河文化遗产保护、十四亿华夏儿女齐心战胜新冠疫情、中华民族复兴梦等等,诗人的触角更当义不容辞赶赴“第一现场”,将手中的刀刃向下向内进行自我解剖,从小人物的幸福到家国天下的变化,深入开掘具有社会责任感和人文情怀的现实精神,实现一种更开阔、更丰富、更具有个人辨识度的诗歌写作。
诗人心藏私密花园却又身陷生活漩涡。大地上有那么多的神在凝视着我们,诗人当以歌唱和思索为己任,诗歌当以雨露般的回馈和关怀。
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作为诗人,长期以来,我力图通过新的发现和与之匹配的语言为之努力构建一个美丽的宫殿。在大地上书写,我渴望我的每一行诗句有着金子的光亮、炊烟的朴实、青草的香气以及石头的清凉。我常常充当事物的把控者,当我固执地把一个诗人的情怀隐藏在对命运的感知和对现实的照耀中,把诗歌的文本放在对生命体验和对内心的呵护上,我诗歌的天堂便亮了。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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